
一 康德与周敦颐/实体与功能
西方哲人说:“给我物质,我就能造出一个宇宙来。”(康德)——这是西方物质“实体”论最为浓缩而又最具胆识的定义,也是黑格尔“无生于有”的最深层的根源。
中国哲人说,一个太极图(无极而太极),便足以构造出中国人的心性天下(周敦颐)——这是中国道德心性“功能”说最为有力而精辟的界定,也是老子“有生于无”之最深刻的确证。
看来,“物质”与“太极图”,都是中西方文化中极不一般的神奇东西,而其倡言者(康德—周敦颐),都是极不一般的哲人。康德是西方文化发展中的巅峰,人们称呼他是一个“蓄水池”,其前者均注入其中,其后者也必由此而流出。周敦颐是北宋五子的首领,宋明理学的开山人——宋明理学是中国文化的巅峰,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也仿如一个“蓄水池”——周子的那个“无极而太极”的玄思,是中国文化走向巅峰的一尊礼炮。在笔者看来,康德在《自然天体史》中所发见的那块“原初物质”(宇宙得以生成发展的起点),确是宇宙生成的大秘密(即“星云假设”),故恩格斯给予高度的评价;周子的“无极而太极”之图说,把中国文化中的心性功能论与灵虚体用论(中国文化趋于辉煌与成熟的伟大标志)全都一揽子说圆了、说透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至高至善学说(有哲学史家说,这是儒道之合璧与辉煌)。综览各类《中国哲学史》,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但相同之处,都是对周子的“无极而太极”中之“无极”是什么,及其前后二者的关系,几乎是一样的“盲人摸象论”。但台湾政治大学的一位老学者周世辅先生却说出这样的判语:
“周子主张‘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并自注‘无欲故静’,可以知道他是‘援道入儒’,融和两家思想而自成一家之言。著者(作者周世辅)以为宋代之有周濂溪,亦犹德国之有康德。康德之后,产生了菲希特、谢林克、黑格尔;濂溪之后,亦产生了二程(明道、伊川)、杨龟山、李延平、朱熹,以至于陆象山、王阳明。人说:‘濂溪是宋代的孔子’,我还要补充一句:‘濂溪是中国的康德’。”[1]
周氏以上这段话,内容较多,不宜费舌多评,只选择其以周子比之于康德的判语稍加厘析。周氏之比喻、评判恰当否?因为周氏再无多说,对“康德—周子”之比拟、评判系列也没有展开,故只能就其所述者,略加述说。
康德是西方哲学的“高峰”,其“高”者有二:一是以“纯粹理性”(超越于经验理性的先验理性),统辖经验理性,且揭示纯粹理性自身的独立运行功能,开拓自然科学(数学逻辑)与哲学的新前景;二是启开了德国古典之大门,引来一批天才的后继者。先从远处说起。笛卡尔以解析几何学开拓西方哲学的认识论,继之以莱布尼兹的微积分(“无穷计算法”),使西方认识论全都沾上数理色彩;沃尔夫则大刀阔斧地以笛卡尔、莱布尼兹的数理工具,解构、清理中世纪以来的神学—经院哲学之混沌的“形而上学”(宇宙论、本体论、宗教神学、自然神学等),重建了西方以数理为基础的全新面貌的“形而上学”(尤其那个“本体论”<ontology>)。康德承前启后而将西方文化中特有的二分世界(潜能/实现,材料/现实,实在/形式,认识论/本体论……),摄归于他的“物自身—现象”之二分世界中,重构先验理性的文化系统。此是德国古典哲学开天辟地的大创举,继其后者的费希特将世界二分为“自我—非我”的一体世界,谢林则进一步弄成“绝对同一”的世界,黑格尔则以“绝对理念的逻辑运动”取代西方世界的一切二分思维,让历史—逻辑、理性—感性、人—对象、认识论—本体论、科学—哲学……皆在“绝对理念的逻辑运动”中,达到令人玄迷的统一。以上这一切的哲学创举,皆发端于康德“物自身—现象”二分思维的启悟。黑格尔的这种统一方式,使西方的“理性疯狂”“冒险”达到了极致,于是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费尔巴哈把黑格尔哲学从天上降落到大地上,恩格斯称之为“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概括言之,康德之伟大贡献,一方面是“先验理性”的“打造”,另一方面是引来一批龙虎式的后继人。而周世辅先生之比拟者,无疑是侧重于后者(后继有人),他没有涉及前者,这是一大失策。因为前者(先验理性的“打造”)才是关键和主脑,后者仅是此等气势的尾随人物,是历史任务的完成。在笔者看来,康德的“打造”先验理性,才拓开了西方文化的大千境界;而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及其图说中之“无极”呈现(太极本无极),才把中国文化的灿烂光辉燎拨开来,在这一点上,以周子比康德,则更为恰切;而以后继人物反证之,当然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但毕竟是“反证”之现象,而非“笑脸忽迎桃花开”。但话又得说回来,周氏的“康德—周子”之比拟辞,确是一大卓识,作为一代老哲学家,他有一种统揽全局的“直觉”,这是十分可贵的,比诸多当今《中国哲学史》的作者、学人,高出一截(仅就此而论,而不涉及其书之全面评价)。
与上面所述密切相关的,是另一比拟辞。西方希腊时代的几何学家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会把地球转动”(与康德的“给我物质,我就会造出一个宇宙来”之思维方式具有同构性,且同具“绝对”超越性胆识)。阿氏之精论,不但是几何学问题,更是哲学之物理学和力学问题。阿、康二氏之论,并非随口所出,而是标示西方文化体系中的超越而又“开窍”之论。西方文化所面对的对象是什么?由阿、康之精论,足可见出:那就是“物”(物质实体),整个“宇宙”和世界都是此“物”,它将由数学·逻辑和物理学、天文学抬起来,再走向更新、创造。西方文化之实质,是开拓“物”(物质)的实体性文化(物必具实体性,否则便是无),故有阿、康二氏之绝代精论与自由精神。
宋明儒学发展至王阳明,则出现了著名的“良知”(良心)说,中国人只要有了“良知”(良心),便可以走遍天下,昂然于人群中。此“良知”,就是阿氏的那个“支点”;而“走遍天下昂然于人群中”,就是(相当于)阿氏的“把地球转动”的效应。从周子的“无极而太极”之“无极”到王阳明的“良知”说,充分显示了中国文化的特有性质,它绝非西方的“物”(物质)观念,而是虚灵的心性观念;它指向的绝非物之实体性(玄茫的地球/宇宙),而是人之心性功能(即使面对“物”,也撇开其实体性,由心性功能引发出来),故有周子和王阳明的卓见。
正式开篇之前,先明确一个基本概念。何谓“心性功能”说?它与“物质实体”论有何区别?且看一个例子即能明白。《梦溪笔谈》中记载了一件事。“宋太祖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赵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继笔谈十一篇”)这里的赵普就是那个倡言“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脑子里全是孔夫子说的那番仁性道理。若以此去问西方人“天下何物最大”,必答曰“宇宙最大”,这是物质实体论的观点,而赵说,则是仁性功能论的观点。前者,是对“物”的一种感官丈量;后者,是对“物”的感官丈量的智慧转化,即在心性功能上的转化。应该说,这是两种不同的智慧。但两相比较,心性功能论似更有胜场。何谓最大?庄子引惠施的话“其大无外”,若以此为标准去衡量两说,也许只有赵说能站住脚(道不远人),且毋庸证明。西方文化产生不了赵普,只能产生阿基米德和康德。
西方文化是“逐物”的文化,对物之“实体”,必须通透(实验、计算),析出其间的因果大律来,才能成就他们的科学世界,故其科学统辖一切,既统辖哲学、文学和艺术、音乐,也统辖精神和灵魂,以及善恶与伦理。中国文化是“心性”文化,而非物之“实体”性文化,我们不讲究实验和计算,而专事于心性功能之感受与摄取、汇聚,故成就了我们的心性型人生哲学。我们以此等心性人生哲学去观察一切,统辖一切。我们不需要物之实体观念,而只求与心性相即相应的对物之感受与摄取,这是人之心性功能在“尽性”方向上的展开。中国人永远说不出阿、康二氏的话来:“给我支点,我就会把地球转动”/“给我物质,我就会造出一个宇宙来”;反之,西方人也永远说不出周子的“无极而太极”和王阳明的“良知”来。从思维能力的最高阈限(空间)、事物发生的最后根源(时间),即穷玄探源上说,西方文化所取的是“逐物”的路向,所阐释的是“宇宙论—本体论—神论(上帝论)—灵魂不朽论”等问题;中国文化所取的是心性关涉路向,所比拟、解说的是与人的心性、生命相关的“天—地—人”系统,没有什么西方式的宇宙论、本体论、神论(上帝论)、灵魂不朽论,只有那历久不衰的“天人合一”(合德)论、乾坤论、天命论、圣人论。关于“宇宙”的观念,中西方是截然不同的。西方把宇宙当作“天—地—人”的一个大实体,即当作一物来看,故有他们的“宇宙论”,此即是本体论(一个点)的“面相”。中国人则完全相反,王夫之说:“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A)?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 缊,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 缊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B)”(《船山思问录·内篇》)。A点是西方之宇宙观(“旁有质而中无实”之空洞物)。B点是中国人之宇宙观,它并非空洞物,而是由“二气—知能”“积而成久大者也”,是“诚”与“诚之者”的汇合物,即“天道—人道”在“ 缊—不舍”中的心性成果。故西方文化所面对与追逐的是物及其实体空间(简称实体空间),中国文化所面对与感应的是心性及其所关涉的“天—地—人”三才系统,此曰“心性功能聚汇空间”(简称生命聚汇空间),这正是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的:“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的三相性相关之生命系统(此“生命系统”是把握“天人合一”理论的关键。)近代传统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皆远离此“生命系统”而陷于琐碎不堪的说法,曰:“天之分类:a.自然运行的天;b.主宰根源的天;c.生成调和的天;d.道德、法理的天”[2]。此类分法无非就是另一种二分法:即自然科学所指的天(曰“宇宙论”),与文学艺术所关联的天(曰“人生论”)。这种描述法,是离开人之“生命系统”的孤立之辞,显得甚为肤浅空洞而极不得要领。其弊仍是由“实体”性而来的实体论,而非心性功能论,故世人惯以“宇宙论”与“人生论”之参合,称之为“天人合一”,此则全部掩盖了问题的关键与本质。在这里,中西文化显然有三大差异:一是路向不同(直线逐物之因果律与心性关涉之多向性聚合功能),二是就对“物”之区分(宇宙/天地等)来说,西方文化是以数理/逻辑追逐其“整全”,笛卡尔以解析几何的“点—线—面—体”来刻画世界(作为宇宙整全的“物”),莱布尼兹以微积分的互逆往返之轨迹来描述世界的真实:从微分轨迹看,世界就是差异;从积分轨迹看,世界就是趋同,“差异—趋同”是一个铜币的两面,故其名言是“世界上的树叶子没有一片是相同的”,此是西方人的智慧。中国文化弃“物”之实体性及其整全观念,而由心性功能关涉对待析取,而及于相关“生命”点上之大德,开辟成特有的“生命聚汇空间”,此是中国人的人生智慧。三,逐物的智慧,是严依数学·逻辑进行无穷追逐的智慧。在数学·逻辑的与因果律的追逐中,此“物”是一个“透明体”,没有什么数学·逻辑之外的“多余物”,故此等文化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言。中土三才系统的“生命聚汇空间”的智慧,与逐物之智慧恰好相反,因其是一种功能性聚汇,此功能性又不是一个“绝对值”,而是相互因依而诱发出来的随机变化的“函数值”,故它是难以穷尽和难以解析的,此曰“神秘”。因之,西方之逐物文化,除了上帝之外,一切都是透明的、科学的(其实,上帝除了“创造”之外,也是透明的);中土的心性功能文化(天地之阴柔·阳刚/人之仁义道德),永远都在随机变化中呈现,难以穷尽,难以解析,故它是神秘的。几千年来的“父慈子孝”之“慈孝”函数值,谁统计出来了?“天生—地养—人成”的三才之道所聚汇的函数值,世人能统计吗?故针对以上中西文化的不同,冯友兰先生说:西方哲学应该“神秘”一些,中国哲学应该“科学”一些。此是良言也。智慧类型之不同,故思维方式不一样,钱穆先生说得更贴切,“西方之学求真理,然求之于物,人身亦仅一物,于是重物理,不重人道。人道可止于当身之所触,而物理研寻则无底止。西方之言天,亦即一物理之天,而非一人道之天。(西方)人道乃追随物理,不能自为主。”[3]“西方人言天,则主言天体。中国人言天,乃主言天用……故可谓西方主一实体的宇宙观,而中国则主一作用的宇宙观。”[4]晚明大儒黄梨洲在其《明儒学案》之《序》中说:“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此中揭示了天人合一中的两大原理:一是“盈天地皆心也”,无所谓心外的东西;二是“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而)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所谓天人合一,就是一切万物之万殊皆统一于此心上,而非逐物之不可止也。中西文化之大别,由此而见出:西方向逐物求理,无底止,其“人道”也被统属于物理之中;中土为人索道,及身而止,此“天”不是物理的“天”,而是人道之天。或曰:西方文化是“物”的文化,中国文化是“心”的文化。如下图所示(左图示西方/右图示中国):

(图一)
在这里必须深入解释两个关键词:实体与功能。实体,西方原义是“物”的概念,后来泛滥至神与精神中,本文采用其原义,弃其泛滥义。实体,是一物的全体构成及其物性[5]。功能包含物之功能与人之功能,其中尤以人之心性功能为旋转中心,心性功能之开合、汇聚,是中国人的一种特有的面向天地之生命方式。中国人因为缺乏数理·逻辑基础,故对西方文化中的实体蕴含义十分陌生,因而对西方之宇宙论、本体论,多是望文生义或“黑夜看黑牛”,西方人以及现当代中国人由于缺乏“天人合德”的心性观念,因而对中国文化中之心性开合功能,也茫然无知。请看下面一个例子:在中国文化精神中,如何处理“公鸡下蛋”(尤其在春节期间)的问题。物理学家普利高津特以李约瑟这个例子来区分中西文化的不同。如何对待、处理“公鸡下蛋”的怪问题,有两种绝然不同态度:一是实体型的解剖的科学态度,把公鸡之实体解剖开来,分析其雄性激素如何突变为雌性激素,这是“下蛋”的实体性原因;二是心性功能之吉凶态度,绝不作“公鸡下蛋”的实体化验、分析,而是以心性之吉凶观念聚焦与反求于“天—地—人”之生命系统,或曰鬼神系统。这是心性功能之“象征”性误入歧途。前者之科学态度,便是解剖实体;后者之吉凶态度,便是心性“象征”功能误入歧途(从反面确证了中国人大脑中的天人合一观念之普遍性与牢固性)。由上看来,如何对待、处理“实体”问题,唯有“科学”态度与方法,反之,若以心性道德观念处之,则失其真实。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为什么老是弄不懂中国儒家“守孝三年”的大律,原因就在于他全是以西方之科学态度来判析中国人的道德心性观念,更不懂中国人历史传统中孝之“功能”性。不管孔夫子的话怎么说,黑格尔都无法入脑。这是西方之科学性—实体性堵塞与扼杀了中土之道德功能性。前者,属西方造物塑型之手段与过程,后者,属中土“天人合一”(天地之大德曰生)的过程与目的[6]。
本文之焦点,不在泛说中西文化之大别[7]而是聚焦于两个大问题上,一是叙述与分析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心性功能聚合之生命空间之发生、发展及其性质,二是由此而见出广阔背景的中土哲学方法论“体用论”之完备登场。而此两者的典型凝聚与展开方式,皆荟萃于周子的“无极而太极”之观念与“太极图说”中。笔者认为,周子对前此中国文化之超越性,正如康德以先验理性越超于经验理性一样,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且展现了全新的文化面貌。但要说到那玄奥的此地此境,还得有一个相当复杂而曲折的过程,其间的裹挟、纠葛之厘清,还得花大力气“翻山越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