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民间武术组织——达摩会
四川达摩会概况
中国历史上,“祖师爷崇拜”的传统由来已久。
各行业要定期祭拜“祖师爷”,祭拜包括焚香、上供、叩拜、祷祝等环节。1930年四川编纂的《名山县新志》说:
百工杂技,各崇所宗。医药卜筮,竹木石工,屠宰庖人,业饼饵、役舆台者,莫不以类相从;各组神会,开筵醵饮,岁有常期。……此亦吾国多神教之一征。
这里所讲的,就是“祖师爷崇拜”的祭祀活动。
南北朝时来中国的印度僧人达摩,多被各地武人奉为祖师爷。到了清代,四川许多地方武术团体定期举办达摩会。最初达摩会的举办仅仅是为了切磋武艺。到了清末,其已然具有反清色彩。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1905年5月3日),因富顺县、自流井(自贡)等地区,武林人士参与“仇教仇洋”烧打教堂,四川洋务局告示中说:“达摩会匪徒聚众起事……悉数严拿惩办,务尽根株。”
自流井(自贡)达摩会一直存在。直到1928年,达摩会才改为自流井国术馆。有些地区的达摩会后来变身为袍哥组织,如清末宜宾袍哥的“北正公”码头,“前身为达摩会(尚武之士组合)”。
荣昌县“民国时期,县武士会、国术馆每年举办一次‘达摩会’,在宝城寺开展武术表演比赛。南校场的擂台赛,廖光明获得优胜。刘明章、游树廷、赖国先、王维先、张辉武等,均先后出县参加过擂台赛。”
四川地方志记载:“有的地方如内江,‘打打行’还有‘达摩会’武功演员入会,会期十月初十。”
王渊老先生曾叙述民国时期四川内江开展国术的情况:
1922年以前,主要是达摩会活动时期,多属民间性质,教授形式为私人礼聘和私人设棚授徒。习武界称为“打打行”或“扁挂行”。这个时期内江城里最有名望的拳师是银宾臣。在他教授的徒弟中,有两位在当地颇有名气:一个是马星斋,一个是傅相儒(县衙门的刀把手,即行刑砍头的刽子手)。两个都是哥老会的龙头大爷,后来又先后担任过内江国术馆的馆长,在当时武术界极有声望。
每年达摩祖师生日,便要举办达摩会,由学生们凑足份金办席聚餐,学生向老师送致仪礼。聚餐前,先由老师作口头讲授,示范指导,然后点名让学生当众表演,相互观摩。这时的达摩会大多由各武棚单独举行,很少是联合的统一活动。
成都达摩会声势浩大
成都民间老武术家彭元植,先后拜在向昆山、张海门下,习岳门硬拳、黄林功夫。民国时期四川武术界曾有七大高手——“五龙二猴”(李飞龙、张永隆、陈柱龙、李云龙、李犹龙、侯坦、侯万里)之说。彭元植也曾拜师侯坦,学习僧门武技。
侯坦(1896—1952),师承于僧门著名武术家、四川清军五营总教习周腾蛟。清末时期,侯坦随其师一起倡导成立了民间武术组织达摩会,对四川武术活动发展功不可没。彭元植、陈柱龙成立四川“民族国术社”,社员发有徽章,直径2.8厘米,背款是社长陈柱龙。王镜屏为达摩会执法管事。王性刚直、文武双全又好打不平,故成都武林名流的马宝、米培云、“杨鞭花”、“七杀碑”等人,“皆畏避之”。
彭元植老师在20世纪50年代曾说过:“峨眉僧门自称源出少林,尊达摩禅师为祖……举行‘达摩会’,同属僧门的人这一天聚会一起酬师会友,叩头烧香拜达摩祖师。来客一般都要买纸烛、香蜡、火炮作礼物。拜完达摩后照例是开怀畅饮。不少僧门的老师也多在这一天举行收徒仪式。”
20世纪80年代,每逢星期六、星期天,成都武术界人士常在人民公园湖边的“绿荫阁”茶馆里谈武论道。那时我常随几位老武师到这里喝茶,记得其中有李孟常、侯仲约、刘震南、张力显等很多前辈。
清瘦矍铄的老武术家侯仲约,文武双全、知识渊博。他的父亲侯坦是近代四川著名武术家。侯仲约曾谈过,清朝末年周腾蛟、吴蔚生是成都达摩会的正、副会首。侯坦也是达摩会重要人物。
成都督院街清末为总督衙门,街口有一茶馆为全城武师聚集之处,通常人声鼎沸。侯仲约曾听周腾蛟、侯坦口述:“每见吴蔚生或周腾蛟至,茶社内就立刻鸦雀无声,可见二人之声望。”
侯仲约老先生提到,民间武师组织达摩会,有些功能类似如今的“武协”——用以开展武术,解决纠纷和重要事务。清末时期,成都习练南派僧岳门功夫,武人皆供达摩;而赵门武术家,则多供奉宋太祖赵匡胤画像。
达摩会公选德高望重的武师为正、副会首。下设内外管理:内管行政、财费、杂务;外管交际、调解外务杂事;分选专人服务皆无报酬。平时茶聚闲聊、交流武术,地点多在督院街口茶社。解决纠纷处理重大事件,即在安乐寺正殿(其址现为蜀都大道蜀都影城对面红旗商场处)。比武较技,接待省外贵客,皆在陕西街韦驮堂或君平街同仁寺,此二处都是周腾蛟常住之地。
达摩会的经费由各武师捐助;若遇临时急需,则由少数热心者捐助。侯仲约老先生说:“当时重武,故经费易筹。”
每年十月初十日为达摩生日,各拳棚置酒自办达摩会,并招待朋友或武友。外县、外省武术家赴会,即在韦驮堂、同仁寺二处安置,走时赠送纪念品或盘费。这些事务皆由侯坦主持。
每年重阳节后,即开始筹备达摩会,概由侯坦经办。凡师门中人,各出银钱不等。至十月初更为忙碌,会址设韦驮堂或同仁寺,皆由周腾蛟指定。
会址处张灯结彩,堂上高挂达摩画像,神龛上陈列香花、果品和福物。室内桌椅精致,红毡铺地。门前排列威武架,以及各式兵器和弓石、刀(铁刀)、石锁等。敞坝中央画线,分为二区,做比赛和较量兵器、拳脚功夫之用。空坝边角,立箭垛、草人、木桩、砂盆、沙袋等器材。
庙门结彩挂灯贴红对联,横书“达摩盛会”匾额。预先备办彩礼、鞭炮、纪念品、土特产,封好作礼品之用。又备办烟茶、酒席和其他用品用物,安排房舍住宿诸般杂事,以备远客陆续而至。客至皆送礼,门房受礼登记入册。举办正会时,本城武师皆各门派首要人物,大都带徒献技并观赏其他武师演武,相互交流。
午前,由各地名师登场献技。徒弟们见大会即将收场,便燃放鞭炮,向各位武师赠送大红披挂,表示答谢。最后由主人周腾蛟表演绝技。收场,众人入宴席;坐定后由周之门徒献技敬酒,延续数小时尽欢而散。本城客人不过夜,外客逗留数日或有一月者交流武艺。外客离去主人须送土产、纪念物或盘费。侯仲约老先生讲:“每年会后,光是还家具、算账目、结算酒席、恢复庙貌……诸事项就得花十多天。主办者回家很累,常卧息数日方罢。”
周腾蛟家主办的达摩会与本城各家不同,一直沿至1935年才停办。
侯仲约老先生又讲其父侯坦家的达摩会:1929年侯坦开设武棚后,周腾蛟便叫侯坦也举办达摩会,地点在中莲池螃蟹石门窦。其规模只是由门内弟子筹资订购酒席十来桌,宴请少数本城武师和外县武师如宋跃山、马绍堂、刘松云、王体仁、周大鹏等。会上众人表演武技,最后由侯坦表演兵器“搅扒”,弟子献技敬酒。侯家主办的达摩会沿至1936年停办。
图5-3 侯仲约老先生晚年演武照(供图:何伟琪)
1952年,山东、河南、山西、湖北四省的武师来川拜访周腾蛟时,在成都人民公园国术馆擂台会上,由侯仲约代表周腾蛟接待。侯仲约老先生说:“此为达摩会之尾声。”
20世纪80年代,侯仲约老先生曾将这则武林史料提供给四川省体委。
达摩会惩处假“剑仙”
1983年5月的一天,人民公园湖边的绿荫阁茶馆武师茶聚。
我听有位老师说:民国时期还珠楼主写的《蜀山剑侠传》好热闹,剑仙手发剑光、隔山打牛……比现在远程炮弹还霸道。
侯仲约笑眯眯地摆了个清朝末年,发生在成都的“剑仙”龙门阵,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宣统末年,赵尔丰任四川总督。某天,武林人士纷纷传说:有几个“剑仙”带一帮徒弟从外省来成都。为首的是三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俗家人。他们自称是师兄弟三人,在文庙前街租房子居住。当时坊间奇谈不断出现:和尚、道士每天夜里在吞吐剑光“炼剑”。
于是,许多人晚上跑到文庙前街看稀奇。那时文庙街靠近老南门城墙,这些人登城墙高处远望。见和尚、道士等人住的地方,忽然一道白茫茫毫光,直射夜空……
这下子“剑仙”功夫如何了得的传闻,沸沸扬扬。不少人要去拜访“剑仙”。和尚、道士的徒弟们定下了规矩:凡拜谒仙僧、仙道一次,须送贽见纹银四两;要拜师,则另收拜师礼十二两。
三个“剑仙”深藏不露,仅由徒儿们传授基本功夫,每月学费是四两银子。
侯仲约说,如果这三个“剑仙”仅仅是为了赚点银子,也就罢了。他们还想在成都广收徒众,称霸武林。这便引起了成都达摩会中人的警觉。
王镜屏、侯坦等人商议:“‘剑仙’应为高人,当择徒甚严,焉能广收普教、处处要钱?疑其为骗局。”
王镜屏是达摩会中的“执法”,武艺高强且素不信邪,当下就直闯“剑仙”的住所。门前那些徒弟拦挡不住,便大吼大叫:“王镜屏来了!”王镜屏已闯入内室,只见和尚、道士正卧于烟榻之上,吞云吐雾,大吸鸦片烟。王镜屏跳上烟榻,以“千斤坠”腿法压住胖和尚,手锁其颈厉声喊道:“你快给老子放剑光!”
和尚挣扎难言,另一侧的道士厉声说道:“我等剑仙乃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能轻易杀生?”王镜屏也大叫:“你要真能放剑光,老子甘愿去死!”道士怒气冲冲道:“你的武艺还不如我的门徒,何劳我来放剑光伤你?”王镜屏跳下烟榻,笑道:“好,我俩就来比试一盘。如果老子输了,我达摩会中人都拜你为师。”当下定于次日在成都陕西街韦驮庙中比试武艺。
听说有凡人与“剑仙”比武,全城都来看热闹。第一轮王镜屏连胜僧道徒儿两场,第二轮成都武师们便逼着要和“剑仙”僧道直接比武。突然,和尚、道士均跪地告饶,哇哇大哭,道破原委:原来这几个湖北武人武艺也还算高强。他们邀这个和尚、道士及俗家人,三人扮“剑仙”师兄弟。而那几个武人扮演徒弟,十余人结伙行骗。众人问:“那直冲房顶的‘剑光’,是怎么一回事?”和尚、道士哭哭啼啼地说了:是燃放硝黄、铂粉,类似现在小娃娃耍的“冲天小火炮”。当时,成都受骗之人已有上百人,骗银约两千两,不是个小数目。
第二天,达摩会在安乐寺关帝庙前处置骗子。会首周腾蛟说:“所骗财物已被骗子挥霍,虽是受骗,但皆因被骗者自己迷惑怪诞而致。”被骗者皆羞愧难言。
周腾蛟下令:重责三个“剑仙”各四十大板。另外,三个为首的“徒儿”实为主谋,按武林江湖规矩应废其一臂。遂由王镜屏将三人各戳伤右眼一只,以作终身行骗致残标记。后将这些假“剑仙”一齐赶出省城,并书写榜文寄告全国武林界加以防范。
侯仲约老先生在年近90岁时,对采访他的报社记者说:“一提到武功,大家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实际上,这些都是不真实的,越是真功夫越不好看(即表演性不高)。弄虚作假不是武术的精神。”
达摩会绝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一个单纯的武术组织,它是地方民俗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低估它在中国武术史中的意义——达摩会保留了门派传承、师徒凝聚、戒律礼仪、尊师重道、宣传交流等中国武术的民间传统精神。
据成都媒体多次报道,为挽救老成都民俗文化,推动武术发展,侯仲约的高徒、武术名家何伟琪,经过近十多年来的艰苦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2005年,中断数十年的达摩会在何伟琪等人奔走下,终于恢复。2010年,达摩会已被列入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四川武林增添了一张绚丽的名片。
图5-4 2009年成都第五届达摩会,一排右起:杨东林、何道君。中央展示“武林盛会天下友”者为何伟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