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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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鹰殇

这是一只鹰王,蓝眼、钩鼻、黑色羽裳,却生白颈,如着燕尾服之西人系雪白领结,甚是优雅。鹰与九只一律黑裳的雄鹰、雌鹰,分立鹰船两侧架上,它占左上,排第一。然目光柔顺、宽厚,湛蓝如深秋湖水,与鹰们互啄羽毛,不露老大傲气,很得鹰缘的样子。

自鹰主的目光温润、悄声软语中,及那饲鹰时偷偷地、急急地喂其大块狗肉的举动中,足见鹰王得宠。又常闻鹰主当众朗声的夸赞:“这恶鹰,顶一头领墒的公牛!”

这是隆冬的一日,阳光透过蓝水晶的天空斜射下来,照在湖岸如银的冰上,于是在无冰的深湖中,便有了水光浪火的耀灼。鹰主一只只提起鱼鹰,掰开其尖喙,为之放入名曰“卡子”的物件。那物卡塞于鹰之喉间,使之再馋、再饿,也难吞下鱼儿。然后他挺起了如鹰的钩鼻,挥起长竹竿的舀子,吼一支放鹰的歌谣:

吃红肉,拉白屎,

一猛子,扎到底,

抓银鲢啄金鲤

……

头一句唱鹰生活习性,后两句唱鹰捕景象。鹰听此歌,便齐齐缩了长颈,端平肩膀,乍撒双翅,做出了宛如赛跑者起跑的架势。耳听得歌谣收腔的“哎啦啦”一叫,鹰便如战机俯冲,齐齐栽下,一猛子扎入湖底。成片的水花、气泡、泥浑泛上湖面,长缕的冬苲摇曳、俯仰,如疾风折磨的柳林。冷银般的鱼儿被惊乍开来,如流星如飞机穿冲于泥浑的云间,忽然有噼啪之声暴响于湖面,见鹰王叼一条甩尾的金鲤,率先凯旋了。

鹰主啊哈一笑,探出长舀,连鹰带鱼舀入鹰船,任金鲤舱中扑跳。鹰王则跃起人许高度,复栽入湖,又逐“飞机”“流星”去了。在恶鹰捕咬、狼奔豕突中,大片的湖底云飞草乱,天昏地暗。依次或叠次猎获出湖的计有:鳊、花、鲢、鲤、鲫、鳜、鲘等。获鱼之鹰亦神态各异,有气喘吁吁、疲毛累骨者,有踌躇满志者,侧目呷叫者,有点首哈腰、对主献媚者,亦有啄定鱼之某处不松口喙、眼盯主人脸面,似在要求赏吃一口者。鹰主冷笑,挥起长竿,将馋鹰打击落水,又唱鹰谣,而底气倍加充盈。

湖面上溅开朵朵水花,日光耀透,便若红荷闪现,鹰主知道,这样的花朵会结许多的莲蓬,鱼目的闪烁与滚摇,远比真的莲籽活泼呢!鹰主的思绪随那得宠的鹰王潜入水底,想象那冷绿的冬苲中,无数的鱼儿惊跳、飞射、藏匿,甚至钻泥了,然又在劫难逃——鹰王有魔镜样的亮眼。铁钩样的趾爪、锐刺样的尖喙,不是吃素的玩意儿:一幅搏杀图,一场生死计,金鲤银鲢的鳞片迸溅开来,漂漂游游,闪闪烁烁,自比宵间槐岛上的电影好看。

当鹰王浮出湖面之时,却离战场稍远,鹰主唱歌唤它,它大喘几口,重又入水。再一次冒出,竟往东南方向,又加了路程,且对于鹰主之呼唤,露出置若罔闻的神气。鹰主催船紧随,心中甚觉蹊跷。但在船到之时,鹰又下潜,复出于更远的东南水面,而且再潜,淘气无比,急切无比的样子。鹰主已十分地肯定,这东西在恶作剧,在耍弄主子。大凡浑身本事、一身功劳的人物,因艺高而胆大,捣起蛋来有恃无恐。细算起来,鹰王此般举动,尚属首次呢!于是追赶得更凶,他须短时制服这厮,以便回头料理众鹰。

正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有功之鹰此番恶作剧,竟会如此讨厌透顶:自槐岛北侧湖面南逃,绕过星星点点的鸭墩、苲墩和那挖泥船吐筑的诸岛,潜潜浮浮、隐隐现现,竟没回头的意思。鹰主用湖上土话大骂:“这小舅子!再不回来,逮住煮你下酒!”鹰摇摇头颈,抖抖羽翼,甩飞些彩珠水晶,倏忽又隐。这一猛子扎得长远,自遥遥前方冒出头时,顶戴了一缕绿苲,转面时鬼眼眨眨,还于气喘吁吁中呷叫一声,似在顶嘴回骂。

鹰主怒不可遏,几乎不信自己的耳目:几年来,鹰王抓捕的鳊、花、鲤、鲫男女老少鱼们,该是不计其数。数九寒天,砸破一片湖水,露一汪冷水,吃过狗肉的鹰王便如喝足烈酒的好汉,脸红气壮。它率先扑入冷水、拱入冰下,众鹰紧随其后,于是冷金、冷银样的鱼儿被叼咬,被拖曳向冰面。体大劲足的鲤鱼、乌鱼,自会有二、三、四鹰齐下口爪,先将鱼目啄瞎,鱼鳃咬透,鱼鳞剥落,而后合力抬上。最是鹰王追一乌鱼的景观精彩:乌鱼为湖中一霸,犹若大海之鲨鱼,以食各类鱼儿为生,穷凶极恶。鹰与之搏斗良久,追至远离冰洞的去处。鱼是水中的物件,呼吸自如。鹰憋住一口大气拼命,鱼未制服,氧已耗尽,然又不甘败退,欲拼一条性命!

鹰主通鹰性,通鱼性,见鹰王不返冰洞,便跳上厚厚的冰面寻觅。好在冰如水晶清亮,透见那鹰已将乌鱼啄死,却因窒息而翎毛刺乍,以头颈,以肩背拱顶着冰面,嗦嗦打转,却难觅出口。情急之中,鹰主以篙叉猛戳破冰救出鹰王,它翻卧于冰面,昏死过去。瞬间苏醒之时,竟于懵懂中抖翅翻滚,再扑身边死鱼,仿佛那生命中所蕴的,只有猎鱼一说了。当时的鹰主热泪欲零,心想:养这鹰真比养儿值得,不孝子全不似鹰的忠诚呢!今后绝不亏待这宝贝疙瘩!

细想鹰王妙处,还有极多,五彩缤纷中,只忆起的大花大朵,已足够为它的一生定论了,但是,如今的淘气、讨厌、恶作剧又为哪般!他清清嗓子,又一次唱起了鹰谣,想以那陈词滥调,唤回鹰王的迷魂:

吃红肉,拉白屎,

一猛子,扎到底,

抓银鲢啄金鲤

……

一切皆在望外,鹰仍在逃,不悔不悟,不屈不挠。鹰主盘算了一下,发现距离众鹰已有十里之遥!心想:我的十只鹰!我的鳊、花、鲤、鲫鱼啊!今儿全丢了吗!你是金鹰银鹰宝贝疙瘩又怎的!于是将刚才的骂词再毒毒重复一遍,心中又想:便是你有千般的好处、万般的旧功,现行的做作,也是不赦之罪了。思想之间,眼望着鹰之逃速减缓了,几次地浮出,皆如冰中挣扎的刺毛乍翅。几次地潜下,都有着活入油锅的艰难。鹰主畅快一笑,抹一油腻汗脸,催船急赶。临近了见鹰已羽翅凌乱,如一团污秽抹布,漂浮于水上,回首望人之时,疲目无神。鹰主骂道:“这小舅子,怎不再跑?我砸死你下酒!”

言语中举起船篙,奋力夯下,篙叉触及鹰背之时,他听见一声哀叫,同时望见了它的扑簌泪眼,凄楚之态令人心颤,然而,这是奋力夯下的一篙,没有缓力的余地。篙叉铮铮有声地拼戳于鹰背之时,有几朵黑色绒毛迸溅起来,飘扬起来。它扑了扑翅膀,头枕向水面,露一只眼睛哀哀地望定人脸,呕出了一股鲜血。

鹰主也耗尽了精神,颓然坐下,几乎没了回船的气力。忽然之间,他瞥见那死鹰呕血的水上,冒出了一件黑物,如一只大大的南瓜闪闪发亮。定眼望时,险些惊呆,那竟是一条如海中之鲨的巨大乌鱼!破头烂脸,少皮缺鳞,有眼无珠,肝肠涂地漂浮于苲草之间,如被处决的凶犯。

鹰主在瞬间里醒悟了一切:他的鹰王,俊鹰,通鱼性,通人性,为家主甘拼性命,却又被误解、错判而枉杀的可怜的宝贝鹰啊!竟是为了追猎可为主人生财的乌鱼而苦苦南进,在那冬苲遮掩的湖底吧,经过了怎样的殊死的搏杀呢!你只知哀怜怜瞪眼望人,只可惜无那伶俐之口、如簧巧舌辩解一声啊!

鹰主想哭,想噼啪自打嘴巴。但又悟到:自己是人,是鹰主。即便是如此的宝鹰、枉死鹰,亦不过是一条鹰命罢了。人向鸟禽认错,岂不大失了做主子的人格,遂收敛了鹰、鱼,回船北上。有渔人问其所以,却硬着血心、黑着良心,朗声答道:“小舅子,想逃!叫我一篙报销了。谁拿瓶‘莲子烧’来,咱煮它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