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团圆
小宝家的“连家船”泊于离岸三里的湖湾里,是一条苫盖着船棚的大船。船分前后两舱,后舱铺着暄软的芦花和褥子,小宝和妹妹一躺上便可闻到鲜甜甜的味儿,舒服得想唱歌儿。
红亮亮的柴火跳耀于前舱灶下,爹和娘笑闹着,说着私话,正在仔细地蒸贴鲜鱼锅饼:这种饼贴在熬炖着鲜鱼的锅沿上,因浸吸了鱼的鲜气而美味十足,微山湖的渔民都会做这种好吃而又省事的美食。
十一月的天气冷得很,布满鱼箔的湾子里,已没了如火的荷花和那多鸟的苇荡。从蜂蝶蚊蠓舞唱的夏日,到星光冰冷的今宵,小宝一家人都住在这条船上,守着这一片由鱼箔组成的“迷魂阵”:无数的鱼儿沿着鱼箔的网壁游啊游,游进难寻出路的迷魂阵,直到误入竹笼为止。竹笼中的鱼儿常常很多,挤挤撞撞,欲出而不能。外面的鱼儿喜看那样的热闹,又纷纷挤入笼中,正是渔人得利的把戏。迷魂阵使小宝家发了极大的财,岸上的二层楼房,楼中的漂亮家私,还要造一条更大的船,安装起挂桨机器,正是荷火般鲜旺日月呢!
冰晶样的星星眨着眼睛,天空晃着一个长有桂树的月亮。清冷的月光自那棚舱的玻璃窗户斜斜洒进,小宝和妹妹便唱起一支月亮的歌:
月姥姥,圆又圆,
里头坐个花木兰。
花木兰,会打铁,
一打打个爹。
爹,会放羊,
一放放个娘。
娘,会喂鸡儿,
一喂喂个妮儿,
妮儿,会打草,
一打打个小儿。
……
这样的歌子恰将一家人全唱了一遍。约是阴历十四五的日子,那个团圆的月亮笑着,极像小宝姥姥的胖脸。姥姥是极好的一位老太太,笑起来没有眼,常夸闺女的一家有福:夸小宝娘眉心有颗福痣,夸小宝的耳垂儿肥厚,小妮儿鼻梁挺直。邻人也羡慕这一家的财运:那舱棚中供奉着的湖神娘娘,定然喜欢这一家人的心灵嘴巧。
有福的一家人围坐到前舱来了,享受着这顿鲜香的夜饭。在这样的月光下,每个人都变得十分俊美;银水泼上人的头脸,又无声地流淌下来。牙齿都沾了月光,眼神也活泼起来。小宝爹用大碗喝“莲子烧”酒,红口白牙的小宝娘也抿一口,娇娇地苦起脸来,以那与三十岁年龄不相称的嗲气,连连叫着“娘哎娘哎辣辣呀”!小宝爹夹一块鲜鱼塞入她口中,辣气立刻解了,换来一张银亮的笑脸。小妮儿说:“你又缠俺爹,不是好孩子呢!”爹娘笑起来。八岁的小宝却有节制,他因了前天泄露“爹像抱孩儿一样抱娘尿尿”的秘事,挨了爹娘合力的痛打,记忆犹新呢!于是只偷笑一下,埋下头来喝汤,竟发现碗里也有一个圆圆的月亮,张大口猛喝下去,想象着月光在肚中的光亮与热火,便觉得头脸暖和了。
月在中天的时辰,一家人在满湾的野鸡鸭的啼叫声里入睡了。小宝的爹娘同做着一个好梦:梦见岸上的绿柳中,自家的新楼向天空长高,长高,尖尖的楼顶杵戳了月中的桂树。小妮儿在做一个更加美丽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姥姥讲过的荷花仙子,跳跃于莲叶上,还有莲花的蕾朵上。小宝则在梦中追一条大鱼,忽然间,鱼变成了龙的怪象,张牙舞爪,呜呜啸叫,翻腾之时,连船儿也晃起来了。
在过去的夜晚里,小宝经受过许多次这样的船晃,比方有机船开过,湖风吹过,大湖起浪的时候,比方在有月亮无月亮的夜里,爹娘合力动作于船中的时候,总有令人快意的晃悠。但是,小宝爹却在此时突然喊叫起来:“快醒来哇!起暴风啦!”
顷刻之间,或远或近的湖中湾中,都响起了人们慌乱的叫喊声。小宝娘也在叫,匆忙中为自己,为这小小的兄妹俩乱穿着衣裤。月亮隐去了,黑云的幔帐垂挂下来,低低地掠过船棚。在极远的西北湖上,有一种像似猪羊牛马齐吼的声音极速逼近,惊心动魄。
“快上岸呀!快上岸呀!”小宝娘哭腔尖叫。
小妮儿也在哭叫,搂紧了娘的脖子。小宝爹在船上腾挪跳跃着,解开缆绳,提起铁锚,挥舞了长篙,吱吱作响地催动了丈余的连家船,向着东方的岸边疾驶。暴风已至,推摧船晃并在篙梢嘶叫,推拥得小宝爹趔趔趄趄,似乎随时都要栽下船去。船随着浪头开始大跳,像一匹奔驰于坎坷之地的野马。无数片渔箔被风浪荡起,抛向空中。无数的网杆、钩纲冲来漂去,缠绊于船下,阻碍着船行。小宝娘左手搂住小妮,右臂抱紧小宝,大跪于船舱中,哭声已嘶:“湖神娘娘哎……救救俺一家人的命吧——保佑俺好心人吧——俺一家人……从不做坏事呀……”她想到她卖鱼时从未缺斤短两,维亲处邻绝不贪利。还有她仁义兼得的丈夫,从来都是坦坦荡荡,能抓能撒,能屈能伸。
船在此时被抛开到空中,又在人的晕眩中落入浪谷。浪头自舱顶打过,冰凉的水星从玻璃缝隙喷射入舱,淋得人浑身抖颤。当又一个浪头撞上船窗之时,“砰”的一声破碎,冷水泼入舱内,彻骨的寒冷浸透了娘儿仨的身心,而使他们抖之颤之地合哭,在轰鸣的风浪中如一窝小鸟的啜泣。
“娘!你看,你看呀!那儿有灯!”小宝突然大喊。
小妮儿也颤颤地叫道:“咱家的灯!……”
在大船的颠跳里,自舱窗映进了东岸的一点光斑,像是浪头添落的一颗星影,于飘忽摇曳中时时破碎,旋即熄灭。复又明亮时,却多了几点。小宝娘知道,那不是自家的灯,而是岸上谁的家人打起的风雨灯或是手电筒,意在召唤着风浪里的亲人。于是她对着船尾叫唤:“小宝爹,小宝爹!听见了没有?你就奔灯火吧!”
小宝爹口中发出着“啊啊”的怪声,像似回应她,又像是努力中挤出的胸腔间的声气。从舱窗望过去,他像一面黑色的旗帜飘摆于船尾,似乎随时都会随风逸去。充作旗杆的那支长篙在风中锐叫着,篙竿蹭擦船身的吱呀声,恰如一只伤狗的哀号。小宝娘知道,丈夫是一条比铁还硬、比牛还壮的好汉,只要有鱼可捕,夏日里的妖风,冬日里的冰洞,他全都敢闯敢钻。但是,今夜的风暴太大了,夜色也太浓。在一派温馨的晚餐中,夫妻间亲密的耳语,竟代替了每晚必听的收音机中的天气预报。在这片渔箔稠密、网钩漫连的湖湾及整个的微山湖中,谁知有多少散漂的船儿挣扎于风浪之中呢?
“小宝爹,爹呀!……你奔那灯呀……奔小闸口……”岸上的灯火又一次跳耀时,这冷水中的娘儿仨又一次合唤了。
“奔不……上了!离岸太……太远,风浪……太大……”
小宝爹半句半句地吼叫着,声若犬吠。
闻听此言的小宝娘真正地心悸了:她十分地明白,倘若败退的船儿挂不上伸进湖湾的闸口,就会闪过陆地的尖角,像一片树叶,一直漂入浩渺的深湖。水深而浪大,是每个渔人都懂的道理。
她猛力地推开一双儿女,跪爬到舱口,对着丈夫嘶声大喊:“你奔闸口……他爹……你拼命也要奔闸口!要不……咱全家……没命啦!”
她想爬上船面,去帮丈夫撑篙。蛮横的北风却像一头野牛,发狠地将她拱翻舱内,风浪的吼声与儿女的哭叫掺和一起,像锋利的冰凌切割着人心。她又一次推开儿女,挣扎着爬上船面,抖抖颤颤地,欲捉住已被丈夫的猛力勒成弯弓的船篙。丈夫竟踹她一脚,同时如狗吠般大叫:“你……护住孩子!船……不能打横……会翻掉……”
她扑跪于船面,以前额撞击着船板,又一次地哀号了:“老天爷……湖神娘娘……保佑俺……好心人,保佑俺可……怜的孩子吧!”
风横拱过来,将她湿透的上衣翻卷至头顶,险些掀她下湖。与此同时,她听见耳边如雷的“咔嚓”一响,随即便是丈夫“啊”的一叫,像一堵大墙砸压到她身上,并且绝望地哀叫:“完了!咱们完了……船篙……断了……”
他搂住了妻,浑身颤战,旋即又扶住船棚,拉着妻滚跌舱内,呼喊着儿女的名字。他的鹰眼透过浓稠的夜色,惊见小小的儿子正抱着小妮儿,坐在晃荡着的水中,牙齿战抖得格格有声,却不啼哭。他抱住了儿女,牛声哭道:“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四口人抱成一团,哭作一团。这夫妻俩已经认定:合家已毫无生还的希望了,在这样的黑夜里,这样的风浪中,还有无边的深湖,因无篙的支撑而变成脱缰野马的船儿……风却更猛了,浪头不再似野牛的横拱,而像高大的屋脊倾倒,啸叫着砸压下来,并自舱窗的破处大股地喷入。船已吃水极深,全不知会沉没于哪一个浪下,泡在水中的小妮儿哭啼啼唤娘,喊冷,要求爹爹点起一堆做饼那样的柴火。
“船就要沉了吗?”小宝娘哭不成调地问道。
“就要沉了……”小宝爹绝望地回答。
“娘啊!人在水下……能喘气吗?”小妮儿天真地发问,夫妻俩难以自抑地悲号起来。
“船沉了,咱不能爬上棚顶吗?”小宝问,他不知湖水有多深,也不懂风浪的力量有多大。在这小兄妹俩的小脑袋里,正映现着姥姥常讲的蛟龙潜水、英雄救船的神话。当又一个大浪砸下之时,船突然打横,是以它长长的侧舷,迎接着屋塌般的狂浪了。
船倾歪了,破窗开始舀进湖水,无论是船底朝天的翻转,还是一侧向下的沉没,都会深埋于黑暗的湖底。一家人的性命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咱全家,死在……一起吧!死也不分离……”小宝爹一字一顿地言罢,便捉住了一根漂浮于舱中的绳子。小宝娘更紧地搂住了丈夫、孩儿,凄厉地答应着,听任那麻绳自肋间勒过,系向丈夫的熊腰,收紧,又裹向一双儿女。
“别勒我手……疼呢……”小宝喊道,这当爹的猛然记起,还在昨天,儿子的嫩手被苇蓖拉破了皮呀!于是他改捆那小小的胳膊。
儿子却仍在挣扎,并且一迭声地喊叫:“爹呀,你别捆……别捆,我会浮水……”
“我也会……”小妮儿竟也喊道。
当娘的说:“他爹……你有力气……就带上小宝,逃命吧!莫管我娘俩……”
小宝几乎是以高兴的喊声接言了:“爹呀!别怕……你带娘浮水……我能带妹妹……”
小妮儿说:“哥哥带过我的,夏天,在荷花湾里……”
又一个巨浪砸压下来了,一家人滚向船侧,言语中的小妮儿,被漫上头顶的湖水呛得咳嗽不止。
小宝爹以一种温热得骇人的声音发话了:“孩他娘……咱全家……死在一起……才叫团圆……你帮帮我……抓住咱小宝……”
一切都如生产、生意、生活中的顺从,这位娇媚的如同月中嫦娥的少妇,叫唤着她一双儿女的名字,以她特有的温柔,特有的亲爱力量展开了双臂,那么紧紧地、热烈地接住了那不安分的又咬又踢的宝贝儿子——她家续后的命根,然后与丈夫的双臂相携。那条蘸足湖水的麻绳,也就恰如一条凉滑的水蛇,那么亲切、婉转地缠绕了这一家四口。那一日的拂晓时分,无数的救生船驶入了湖湾,营救着大难未死的渔人,也在散漂的网箔下,沉船中,捞起具具尸体——全是夫妻死离,母子生别,唯有那牙咬绳索的小宝以及他的全家四口安稳于船中,以绳相系,形同满月的团结。亲邻在呼天抢地的合哭中也生出慰藉,皆赞叹这一家的灵魂得到了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