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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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鹰(1)

屋顶上滚着嘎嘎的雷鸣,屋前是大湖里瀑落深潭般轰响着的雨声。在风啸苇嘶中,夹在这河湖之间的小屋像要被击碎,被摇散。但它毕竟是房主人老鹰精心设计又亲手筑造的质地独特的苇泥组合体。它业已苦历了多次灾难,却一如这般安泰地稳坐于湖前河后。屋里的老鹰也正半眯了荞麦眼叉开了腿,仰躺上了厚铺着干草的土坯床,支起耳朵来恭听着老天爷发怒,而又那么尽意地捕捉着屋后运河里异样的小动静。

接连数日的大暴雨,这里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岛。滔滔的京杭大运河,在这屋旁几百步远的地方斜插进微山湖,小屋就蹲在这夹角岛上。未涨水的时候,淤浅了的运河底曾有一条石垫的路。过河人可以不划那只小渡船,蹦蹦跳跳地闯上夹角岛,再奔大湖里发财去。

老鹰的真名被人忘了,因多次的丧失良机外加模样儿丑,他耽误了娶老婆,成了名副其实的古老鹰。也有人叫他傻老鹰,骚老鹰。从他爹的父亲起,他全家就是这夹角岛至八里外的湖心里槐岛的摆渡户。他继承那条篷桅船的时候,正赶上日本人进大湖。他操使这船为铁道游击队出过力,并搭救过一个如今当了大官的李政委。为此,迁到槐岛里的轮渡站每月发给他十块人民币。

也许为了让人见景生情而不至忘怀他有过大功劳,这年已七十却壮如雄丁的老鹰至今不愿舍弃这块祖业地。有人讲他懂得闻着湖鲜味能长寿,也有人讲他自认为大湖是他家的。大家都耳闻目睹过这样的事:他为了看护哪一块并没交他看护的湖苇与湖草,和人家拼起了鱼叉或刀。又有人见过这老不正经的曾脱得赤条精光骂着娘儿们,羞跑了钻进稀苇里偷草的妇女们,“骚老鹰”也因此而得名。

趁着火团样的奖状烤人舒服,也趁了去年的秋凉日,他带上一串野鸭晋见了李政委。两位老革命欢饮纵言,老鹰便提出了梦想挂电灯的事,求李政委在上头添美言。今春里上头果然拨下了几船舱钞票,真要往槐岛上架电线。等着乘凉的小子们却光知道高兴不懂情,竟说是县里打报告的功劳。更可恼的是县供电局派来的“外线班”的那伙嫩毛鸭,竟敢在他的面前卖起了洋味儿。那是清一色的“吃化肥”长的胖大娃,其中就有和他一块儿为运送八路从火车上抢来的日本布、不幸被龙卷风害死在深湖里的茂生哥的大孙子张大虎。那是个穿着喇叭裤子火箭鞋的俊角儿,大檐帽下露着抹足了油的长头发。他神神气气地开来了一艘大汽艇,“哞”的一声湾进这屋后的运河中,粗喉大嗓地向他吹呼架线的事,吹呼他们一船船的架线器材值生金子,吹呼着将要在湖底建成的铁塔基础不怕大炮轰,吹呼着这将要插到云堆里的铁塔的钢材是鞍钢产。那满嘴里乱喷的什么硬度韧性抗拉力,那一连串的什么风力水流冰冲击,还有什么水中竖塔的新技术。好像一切都要高出老爷儿们一头了,好像讲了老爷儿们不懂得稀罕物就能上天日龙了。你小子可知游击队的政委腰多粗呢?又知道谁垫了好话才降了福呢?四十米高的铁塔唬得住老鹰头?

脸皮子紧的时候,他也曾是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哟!在龟山下打捞日本人炸沉的军粮船,三根桅竖起了个高架子,拉滑绳的不下十条船。他是赤着脊梁爬上了架子的,牛嗓嚎得震十里,伙计们也和得赛刮风:

“大粗绠喂!”

“一条龙喂——”

“谁不使劲!”

“算孬熊喂——”

……

沉没的是一条白篷船,里头装满了小米和高粱。那些兄弟爷们是图了钱吗?却都恨不得拿脊梁垫起船。

外线班包租的船也湾在运河里,却要靠抓阄来守夜。“吃化肥”的小子们人娇嫩啊!挨不惯蚊子咬,受不住蛤蟆吵。他们为了加班费和夜餐费死讲价,讲妥了还要再耍赖,好像都懂得在湖底加班更痛快些,外快也更多些。

今儿天傍黑的时候,正见得云彩蹭着苇花飞,雷也是贴着湖面滚的。值班看船的大虎忽然钻进了他的小屋来,死缠着要老鹰替他看守没出发的船,他要下湖找伙计们加班去,还说要挣来外快打酒孝敬他。气撅了胡子的老鹰还没及骂出口,他就操使了一只帆船冲向了湖,并且扭转身做了个怪动作。害得老鹰担闲心的是,他们到如今也没回来……

大坞电厂的汽笛在风雨中呜呜咽咽地嚎起来,许是顺了风的缘故,它竟会盖过了雷鸣。侧耳细听屋后动静的老鹰明白,这是正半夜的时分了。刚才,在雷声断吼的一刹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铁器的碰响,像是锚链在滑落。在汽笛下滑的尾音里,他又一次捕捉到了那个哗哗啦啦微弱的音响的时候,他便一刻也不犹豫地跳起了身,从墙上取下草蓑衣,又摸过了手电筒奔出去。

墨黑的夜色裹紧了他,也遮盖了大坞电厂辉煌的楼群。雷电在连续起爆,近处似火蛇狂舞,远的似红榴开裂。湖浪在闪电光度强弱的变换间映放着奇怪的色彩。老鹰伸出了枯瘦的手,扶住墙转到了屋后。他首先听见河里的波涛在近前撞荡着,接着他发现大水竟已漫到了脚边来。倾向大湖来的许多条大沙河的水,首先闯进这拦遮着微山湖的大运河,再形成激流涌进湖。山水袭来的时间要比老鹰估计的快得多,水势也远比老鹰预料的猛。水草被淹盖了,茁壮的芦苇被冲压得斜卧到水面去。他听见铁器的响音在前头,他的手电光照见了被山水冲斜了的船的队列。再远处,却正有一条插桅的大货船,顺流朝大湖的黑水里急逃去。

老鹰知道这是一条“犁锚”的船,冲力极大的山水推动了它,像拖拉机拖犁那样拖溜了楔入河底的锚,老鹰知道,这条装满建塔器材的货船还没有进入顺风的斜河段,船一旦顺风加顺流,那是有三把神手也难抓到的。他忙不迭地甩掉被黏泥吸住的浅口鞋,前倾着身子急急地奔。他的光脚在草泥中扑腾着,原先像挺得住坦克压的草墩却变孬种了,脚踏上便要连根往下陷。韧性极好的草秧子却故意地套进他的趾缝间,要把他缠绊倒。但久经草阵的老鹰并不怕下陷的草墩和缠脚的草,他怕的是前面的那段石岸路。好多的长脖子酒瓶在那里遭了殃,那些喝乐了的外线班的鳖娃子,笑着叫着把它们抛向了天空去,再用另一只酒瓶子击中它,他气得当时就骂了他们。他记不得是什么冲动得自己蹦出了屋子来撵船的,它倾了翻了,沉了银子沉了钱,本误不得他喝老酒嘛!他也弄不懂是不是自己又冒了傻,加班费、高帽子都是鳖羔们的,破笼子里的老鹰又沾什么光呢?

铁塔基础冒出湖面了,老鹰是怀着疑虑的心情去偷看了的。他甚至信不过它经得住湖水泡,他信不过不淌汗的新机械或者是新技术。但是,野小子们却开起了庆功会,银幕布在湖堤上高高地挑起来,看过了电影喝庆功酒,烧野鸭摆满了堤柳下。刚受过奖的小子们弹起了什么洋鸡(吉)他,哆嗦着嗓子唱起了“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的歌儿,他们恣儿得脸子发烧般地红,大概谁也没有记起来,这里还有一位曾向他们自吹一百回的催动了架线大业的傻老鹰!

玻璃碴变钝或是陷深了,烂泥里的几个跟头也没有摔坏他,傻老鹰还是傻老鹰,仍那么忽闪着两条胳膊栽过去。纷繁的怨绪没能使他留半步、慢半步,亮闪电告诉了他,他已经追越了急逃着的大帆船。他知道必须取这么个提前量,再选择一个适当的角度凫过去,冲过去,用他的这双老手旧胳膊搭救这条蒙难的船。

他又体会了这场发着山泥味儿、浮着高粱秸和枯树枝的山洪水。朽草的碎叶呛进了他的鼻孔里,他仰面打出了个响喷嚏,好斗的野性却在此时被激发了。他甩开蓑衣,扬高一只手,喷着光的手电筒便像一颗流星那样飞落到右岸去。他水蛇似的昂起了头,蛙儿般蹬腿撒起了野。“多年没过瘾了,是龙是虫也该试一回了。”他竖起身猛摇得双肩冒出来,举手朝倒漂来的船舷攀爬去。

也许是视觉上的毛病,也许是他的踩水的功夫不如少时,他的鹰爪只划了一下光滑的船帮,跃起了的身子又陷回了水。但是他立即又追上了擦身而过的船,发着“嗨嗨”的吼音连跃了三四下,连扒了三四下,这样他才真动了怒,喷着水骂起了造船匠“鳖娃子造涨了尺寸”,却又急急地野鸭样探着头朝前拱。七十岁的人了,还想比十七岁的青少年。那时他在飞驶着的帆船上跳向后挂着的小舟留子,野湖风把他刮飘了位,他是旋风般抡开了双臂追上了船的,他是饿狗扑兔般攀上舷的。那叫张飞蹁马的好作手,那是八步赶闪的真功夫。眼下,他却是心馋手又短了。他抡臂的速度好像慢了,喷水吸气的次数好像频了。他看见这条仗势逞能的漂船的逃速并不比他“拱鸭”慢多少,他的两只脚像带蹼的蛙爪那样加快地蹬动起来。

他终于又偎近了迎着水流的帆船头,手触到坠入水中的铁锚链。他这才突然发现船头是低低地没进了水的。挂着重铁锚的铁链拽压得它险些扎进河底去。久经风浪的老鹰当然明白,假若一个更大的浪头压向了船,它就会立即被灌满河水沉下去。假若犁动着的船锚钩挂住了一大块河底石,那猛烈的抖动更会使船倒栽了葱。他像是要上一块玻璃薄膜那样小心地半趴半滚地爬上了帆船头,心里开始猜思提起这只重锚的难度,开始忆起自己的少壮时。

日本汽艇在湖上撒野的日子,他船载了铁道游击队的好汉们去打伏击。他虎立于船头子上,手蘸着唾沫口喊着号,几把将百多斤的铁锚拔起来,大船头都压得落几落。那时的怪劲还会有吗?若不然又怎能救起这条船?他的手抠紧了链环子憋住了气,叉了腿也把十个脚趾都叉开。闪电照见了他的黑铁般的枯爪和颤动着的小腿肌。照见他的头颈都抖着,长寿眉也撮合得像一只振翅的雁。他拼命地紧绷着嘴,泛白的下唇要比上唇伸长两公分。他感觉到鬓角的筋在跳,或闪电或火蛾的东西开始在眼前迸流和翔舞。他感觉到变薄了的掌肌被锉拉得似乎离了骨,那是一种难耐的奇怪的痛滋味。

昏黑夜出力谁看见呢?“人前勤快上高台,墙后淌汗土里埋。”倘是会卖嘴的嫩毛鸭干了这,准会被捧得大妮子追成群,眼下谁出不见利的力哟!大清早野小子来爬堤,情愿戴上了手套练洋拳。又砸石又踢树,闲劲儿破了胳膊腿,却不见谁干过无利钱的事。便是他们明日得知了老家伙拼命救了船,那一定只会换得噎人的风凉话,那一定要被骂成冒傻腔呢!

前几日帆船运来了待卸的大铁件,小子们充了熊,哭叫着不会走跳板。都讲着拌蜜的话,求老鹰去示范。那百多斤重的钢担和角铁啊!他紧紧腰带一下子举上肩,瞟了眼四周才跨上大跳板。那壮姿,那步态,叫他自己都晕乎乎了。

还是当年那股劲——

这叫老鸡下新蛋——

这叫老鹰抓小鸡——

把里攥的活儿!

“吃化肥”的鳖羔子拍巴掌叫,他生出了一腔豪情,那么扛下了一趟又一趟,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当他在抹汗的光景里四处瞧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所有的野小子都在挤眼儿笑。那个茂生哥的大孙子叼着烟斜倚到了船桅上,努着嘴正向同伙们打暗号,像是挑唆他们再喊“好”,像是警告他们别玩露了馅。要面子的老鹰当场就又骂起来,并把肩上的一只铁件扔下了湖底去。

但是,老鹰今天又在自讨贱了,他垂着眉恶狠狠地盯着黑色的船锚链,被捉弄的实况却都在眼前映现过。一股再也压不住的怒火腾地冲出了喉管来:“鳖娃子!”他对着黑沉沉的湖嘶声骂,竟借助这般火气的喷发哗啦啦提上了一节锚链来。他仿佛突然听到了四周的喝彩声,火车叫汽船吼似的真腔实调的喝彩声。这幻觉的声涛鼓动着他,他的左手竟能那样敏捷地捋近河面去,趁锚链上跃的惯性又将更长的一节拔上来,并就势把它挽在了左膝上。就在这提锚挽链闪电灿照的一刹间,他却看见自己破烂的长裤截成的裤衩,它挂着大针脚的补丁伴了自己五个夏暑了!十块钱的用项太多,酒的诱惑力尤其大啊!可自己就没得半点外快捞吗?

他借着又一个亮闪瞅了瞅满载的船,镀锌的钢件,成筐的螺栓和穿钉,值生金的宝呀!要不是幸遇了他老鹰,它不知要漂泊到何处去,翻沉到何处去。倘若是碰上另一个嫩手人,他便是有心也无力呢!他不懂怎样驯服这匹脱缰的马,他不懂起锚后如何使用帆与舵。这是连“吃化肥”的拿钱当爹的小子们也干瞪眼的事,他们只会冒那么个加班的名,到槐岛上去住可以多开住宿报销费、少算酒菜钱的社办小客店。他们会瞒着天地良心抓一把能削瓜皮的新钞票。鳖娃子!老爷儿们这回也要凑个大热闹,摘你们秃儿的遮丑帽,让钞票削破你们的脸皮再飞到我手上。这状子要告到济宁州,告到李政委面前才热火,那就保证了要定你们一个毒(渎)职罪!

他是在一年多前学会了这个新鲜词的,收音机里曾经反复广播过海上翻了一艘“薄荷”(渤海)二号船。中央的大官生了气,把几个比刘社长还强的官儿捆起来了。他虽然弄不懂那“薄荷”二号和这条帆船谁更大些,更值钱些,他却懂得了这是同属要受罚的“毒职罪”。他也算救了他搭救这船也一定要受奖。他打算着要那么一百块钱的奖票子,他打算用这生来头一回的得奖钱置一件新裤衩、一件新蓑衣,再来它一坛子散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