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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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艺术论(9)

我还能够引证别的许多一样地有权威的研究者们。但你自己,不消说,是知道他们的。所以我不再来增添引用,但立刻指出“原始共产主义”的学说,最近时已在开始普遍的论争的事来罢。就是,我在第一信上已经引用过的凯尔·毕海尔,以为这是不合于事实的。据他的意见,则实在可以称为“原始底”这种民族,其去共产主义极远。他们的经济说,是个人主义底,倒较为适宜,然而这样的称呼也不对,因为他们的生活,一般地和“经济”的最本质底的特征,是没有关系的。

“在经济之下,我们常常意味为人们对于生活资料之获得的协同底活动,——他在自己的《原始经济底构造》的概要里面说,——经济,是以不独关于现在的瞬间,并且关于未来的顾虑,节省底的时间的利用,以及那合于目的底的分配为前提的。经济,是劳动,事物的估价,那使用的条理,文化获得的从氏族到氏族的传达的意思。”[4]但是,在低级的种族的生活上,却只能遇见这样特征的最微弱的端绪罢了。“倘若从薄墟曼和韦陀族的生活中,除去了火和弓矢的使用,则他的全生活,便将归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罢。各个薄墟曼,是非全然独立地来扶持自己不可的。裸形的,而且不携武器的他,就恰如野兽一般,和自己的同类一起,在一定地域的狭小的范围内徘徊。……各个男女,都生吃着能用手捉,或用指爪从地中掘出的——下等动物,根,果实。他们有时成为小团体或大集团,聚集起来,有时因了那地方的植物底食料或获物的丰饶的程度,而又星散。但这样的团体,是不转化为真的社会的。这不会轻减个人的生存。这光景,在文化的现实的负担者,恐怕是特为不合意的罢。然而,由经验底方法所搜集了的材料,却实在就使我们这样地来描写它。其中一无臆造之处,依一般底的看法,则我们不过从低级的狩猎人的生活中,除去了已经作为文化的特征而出现了的东西,即武器和火的使用罢了。”[5]

这幅图画,不得不认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尔的著述的影响之下,已经画出在我们头里的原始共产主义底经济的描写,是完全不象的。

敬爱的先生,两幅画的那一幅,于你是“合意”的呢,我不知道。然而这并不是很有兴味的问题。问题并不在对于你,我,或是第三者的谁合意,乃在毕海尔之所描写,是否对的,是否和现实相符,是否和据科学所搜集的经验底材料相应。这些问题,不但于经济底发达的历史,是重要的而已,即于研究原始文化的任何方面的人,也有至大的意义。其实,艺术之被称为生活的反映,是并非偶然的。倘使“野蛮人”是毕海尔所描写那样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他的艺术,就一定应该再现着他所特有的个人主义的性质。不独此也,艺术者,专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所以,倘若你是用了毕海尔的眼,在观察野蛮人,则当向我说“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乃是专主,因而人们之间,几乎毫没有什么协同底的活动,在那里,要讲艺术,是不可能的的时候,你大概是十分地彻底的罢。

还有将下面似的事,添在一切这些上的必要。就是,毕海尔者,确是虽然盼望其有,而可惜那数目竟没有那么地多的正在思索的学者之一人,并且因此之故,所以虽在他犯着错误之际,也应该加以认真的注意。

将他所描写了的野蛮生活的图画,再来仔细地观察一回罢。

毕海尔以关于所谓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的材料为根据,并且从这些材料中,只除去了文化的特征,即武器和火的使用,而就此加以描写了。他由此指给我们,当研究他的绘画时,我们之所应走的路。就是,我们应该首先玩味他实在曾经使用了的经验底材料,观察狩猎种族在事实上是怎样地生活着的,其次,则选定关于他们在还未知道使用火和武器的那辽远的时代,他们是怎样地生活了的最足凭信的假定。在最初——是事实,其次——是假定。

毕海尔引证着薄墟曼和锡仑的韦陀族。能说这些无疑地属于最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种族的生活,缺着经济的一切的特征,而且在他们那里,个人是完全一任自己的力量的么?我断定是不能说的。

先拿薄墟曼来说罢。如大家所知道,他们为了协同底的狩猎,往往成了二百以至三百人的队伍,聚集起来。这样的狩猎,是为生产底的目的起见的人们的最不可疑的协同,而同时也“前提着”劳动和合目的底的时间的分配。为什么呢,因为当此之际,薄墟曼有时是造作延长亘数英里的栅栏,掘深壕,在那底里设立起弄尖了的木材来的。[6]一切这些,即所做的分明不但为了满足所与的时候的要求,且也为了未来的利益。

“有些人,否定着他们那里的一切经济底意义的存在,——绥阿斐勒·哈恩说道。——而在书籍中说及他们的时候,是一个著者直钞别个著者的错误的。自然,薄墟曼不知道经济学和国家经济,但这事,于他们之想到凶日的事却并无妨碍。”[7]

而且在事实上,他们是从被杀的动物的肉,来作贮蓄,藏在洞窟中,或在遮蔽极好的谿谷里,留下已经不能直接参加狩猎的老人,在作看守的。[8]或一种植物的球茎,也被藏贮。搜集得很多的这些球茎,由薄墟曼保存在鸟巢里。[9]最后,则薄墟曼的贮藏蝗虫,是有名的,为了捕蝗,他们也一样地掘起深的长壕来。[10]

这是显示着和理褒德一同,断定在低级的狩猎种族那里,谁也不想到贮蓄的准备的毕海尔,是错误得怎样利害的。[11]

协同底狩猎完毕之后,薄墟曼的大狩猎队,诚然分散为小团体。然而,第一,是小团体的成员是一件事,各任自己的力量又是一件事。第二,薄墟曼虽然分散到种种的方面,但并不断绝相互的联络。培乔安人曾对力锡典斯坦因说,薄墟曼总在借了火的帮助,互相给与信号,并且因此知道非常广大范围的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比文化高出他们远甚的一切别的邻近的种族,更为详明。[12]我想,倘若他们那里,诸个人是专仗自己的力量的,而且倘若他们之间,以“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为专主的,则这样的习惯,在薄墟曼那里恐怕就不会发生了。

移到韦陀族去罢。这些狩猎人(我是在就完全野蛮的,英吉利人所称之为Rock Weddahs者而言),是和薄墟曼一样,成着小的血族结合而生活的。而且在他们那里,由那共同的力,以行“食料的搜索。”诚然,德国人的研究者波尔和弗律支·萨拉辛,那是关于韦陀族的最新的,而且在许多之点,是最完全的著述的作者们,[13]但所描写,却将他们作为颇是个人主义者。他们说,在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关系,尚未遭站在文化发展较高的阶段上的近邻民族的影响所破坏的时代,他们的全狩猎地域,是为各个家族所分割的。

然而这完全是错误的意见。萨拉辛所据以建立自己们来推定关于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底编制的那些证据,即在说明和这些研究者们从中之所见,全然不同。就是,萨拉辛引用着十七世纪曾做锡仑岛知事的望·恭斯的证言。但从望·恭斯的话中,却只见有韦陀族所住的领域,被分割为个个的地区的事,决没有说这些地区,是属于个个的家族的。十七世纪还有一个著作家诺克斯(Knox)说,在韦陀族那里,森林之中,“有划分它的境界”,而且“队伍当狩猎及采取果实之际,越出这些境界,是不行的”。

这里所说的,是关于队伍,并非关于个别底的家族。所以我们只好推定,诺克斯之所指,不是属于个别底的家族,而是属于多少总有点大的血族结合的地区的境界了。其次,萨拉辛又引证着英国人丁南德,然而丁南德究竟怎么说呢?他说,韦陀族的领域,是被分割于氏族间(Clans of families associated by relationship)的。[14]

氏族和个别底的家族——不是同一的东西。不消说,韦陀族的氏族,是并不大的。丁南德率直地称之为小氏族——small clans。血族结合,在韦陀族所站的那生产力低的发展阶段上,是不会大起来的。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当此之际,在我们算是重要者,不是知道韦陀族的氏族的大小,而是知道它在这种族的个别底的个人的生存之中所演的那职务,能说这职务等于零,氏族并不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全然不能的!韦陀族的血族结合,彷徨于自己的首长等的指挥之下的事,是为世所知的。在宿营地也一样,少年和青年睡在指导者的周围,氏族的成年的诸成员又在那周围,这样地形成着防卫他们为敌所袭击的活的锁链,以就位置的事,是为世所知的[15]仗这习惯,而各个人的生存,全种族的生存,都得非常地轻减,乃是无疑的事。由于别的种种的连带的显现,而得到轻减,也不下于此。就是,例如寡妇,在他们那里,即从入于氏族之手的一切东西中,领取她自己的一份。[16]

倘若他们那里,毫无什么社会底结合,又倘若他们那里,惟专事“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则失了自己的丈夫的维持的女人们,不消说,就要交给全然两样的运命了。

在终结韦陀族的事情之前,再添说一点事,他们是也和薄墟曼一样,为了自己本身的使用,又为了和近邻的种族的交易,都在作肉类和别的狩猎产物的贮蓄的。[17]甲必丹·里培罗竟至于断言,韦陀族决不将生肉入口,他们将这细细地撕开,藏在树孔中,经过一年,这才取用。[18]大约这是夸张的。但总之,我再希望你注意,韦陀族也和薄墟曼一样,用了自己的例子,将野蛮人不作贮蓄这一个毕海尔的意见断然推翻了。而贮蓄的准备,据毕海尔,岂不是最不可疑的经济的特征之一么?

安大曼群岛的住民明可皮,[19]在那文化底发展上,虽略优于韦陀族,但他们也成着氏族而生活,并且屡屡计画社会底狩猎。由独身青年所捕获的一切,均为共有财产,听氏族的首长等的指挥来分配。虽是未曾参与狩猎的人们也仍然领得获物的一份,因为认为是别的什么为全共同体的利益而做的劳动,妨碍了他们去打猎了。回营之后,猎人们围火而坐,其时即开始酒宴,跳舞和唱歌。在酒宴中,狩猎时很少杀得获物的不成功者,甚至于连消遣自己的时光于安逸中的单单的游惰者,也都得参加进去。[20]一切这些,可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相象么,而且从这一切事,能说在明可皮那里,血族结合并未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不!却相反,不能不说关于明可皮的生活的经验底材料,和我们所知的毕海尔的“图画”,是全不相合的。

为要使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显出特色来,毕海尔还从夏甸培克借用着飞猎滨群岛的内格黎多的生活样式的叙述。但是,注意甚深地全读了夏甸培克的论文[21]的人,便会相信内格黎多也并非个别底地,而是仗着血族结合的被结合了的力量,在作生存竞争的罢。夏甸培克引用了那证言的一个西班牙的教士说,在内格黎多那里,是“父、母和孩子们各携自己的弓矢,一同去打猎”的。以这事为基础,则他们的并非孤立底不俟言,即成为小家族而生活着的事,也可以想见。然而这也不对的。内格黎多的“家族”是拥有二十人至八十人的血族结合。[22]这样的成团的诸成员,在选定宿营的处所,决定行军开始的时期等事的首长的指导之下,一同彷徨。白天则老人,伤病人,孩子们等,坐在大的篝火的周围。这时候,氏族的健康而成年的成员们,便在森林中打猎一到夜,他们即都环了这火,睡在地面上。[23]

然而,往往孩子们也去打猎,而同样地——对于这,虽然非大加注意不可——连女人,这样之际,他们全体都去,“象要作猛烈的袭击的乌兰丹猿群一般”。[24]在这里,我也全然看不到“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

站在同一的发展阶段上的,有在比较地最近时候成了多少足以相信的观察的对象的中央亚非利加的毕格眉族。由最近的研究者们所搜集的关于他们的全部“经验底材料”是决定底地推翻“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学说的。他们协同而狩猎野兽,协同而掠夺近邻的土人的农场。“在男人们做着哨兵,必要时便从事于战争之间,女人们则捞集获物,捆束起来,而且将这运走。”[25]在这里不是个人主义连协作和分工也有了。

关于巴西的皤多库陀,关于澳洲的土人,我将不再说及。为什么呢,因为讲到他们,我就不能不复述关于别的许多低级的狩猎人的事了。[26]还是将视角转到那已经到达了生产力较高的发达阶段的原始民族的生活去,更为有益罢。这样的民族,在美洲很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