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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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艺术论(10)

北美洲的印地安人,是成着氏族而生活的,而逐出氏族,在他们那里,则显现为仅以处置最重大的犯罪者的极刑。[27]即此一事,就已经在分明指示,他们和毕海尔以为成着原始种族的特性的个人主义,无关系到怎样程度了。在他们那里,氏族的显现,是作为土地所有者,也作为立法者,也作为对于侵害个人权利的复仇者,许多际会,还作为那(个人的)后继者的。氏族的全势力全活力,系于那成员的数目。所以各成员的死亡,其于一切生存者们算是很大的损害。氏族竭力招引新的成员,到自己的一伙中来,以弥补这样的损害。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之间,赘婿是极其普及的。[28]这在他们那里,便是由所与的团体的共力而行的生存竞争之所含的那重要的意义的通报者。然而因自己的先入之见,被领进迷妄中去了的毕海尔,却在那里面,不过仅看见了原始民族的父母底感情的微弱的发达的证据。[29]

借共同之力的这样的生存竞争在他们的重要的意义,由社会底狩猎和打渔之非常广行于他们之间的事,也可以作为证据。[30]但是,这样的打渔和狩猎,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想来是行得还要普遍的。作为那例子,就举依望·覃·斯泰南的话,则常常企图极长期间的协同底狩猎,仅靠种族的男性成员的不断的协作,以维持其生存的巴西的皤罗罗族罢。[31]倘有人说,在美洲印地安的生活上,社会底狩猎之获得了极重要的意义,乃只在这些印地安已经抛弃了狩猎生活的最低阶段之后,那是非常错误的。作为新世界的土人之所做的最重要的文化底获得之一,不消说,必须用了多少热心和忍耐,去认识他们种族中的极多数人所正在经营的农业。但农业只能够削弱狩猎在他们生活上的一般的意义,因而部分底地,也削弱了由多数成员的结合的力的狩猎的意义。所以印地安的社会底狩猎,是应该作为狩猎生活的自然底,且最特征底的产物,而加以观察的。

然而农业也并不缩小美洲的原始种族的生活上的协作的范围。决不的!纵使和农业的发生一同,社会底狩猎会失掉那重要性到或一程度,然而土地的开垦,却为协作另行创造了新的,而且非常广泛的领域。在美洲印地安那里,土地由农业劳动之担当者的女人们的共力而被开垦(或者,至少,是在被开垦了)。这个指示,在拉斐多那里已经可以看见。[32]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关于这点,已不留丝毫的疑义了,来引用上文引证过的波惠勒的研究——“The Wyandot Government”罢。“土地的开垦,在他们那里,是社会底的,——波惠勒说,——就是,一切适于劳动的女人们,从事于各个家族的土地的开垦。”[33]我是还能够引许多例,来证示社会底劳动在世界别的各部分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要的意义的。但纸面的不足,却使我只得引证了行于纽西兰的土人之间的社会底捕渔就完事。

纽西兰的土人们,借全血族结合所结合的力,制作数千英尺之长的渔网,而且为了氏族的全成员的利益,来利用它。“相互扶助的这体系——波尔略克说,——想来是定基于他们的全原始底社会构成之上,而从天地创造(from the creation)就存在,直到我们的时代的。”[34]要给毕海尔所描写的野蛮生活的图画以批判底评价,我以为这就很够了。事实以十分的确信在显示,野蛮人那里,非如毕海尔所言,是“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却如站在N·I·治培尔以及M·M·珂瓦列夫斯基的立场的著作者们说过那样,仗着全——多少有点广泛的,——血族结合的结合了的力的生存竞争,而占优胜的。这结论,在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非常地,而又非常地有益于我们。我们应该将这牢牢记住。

那么,往前去罢。人们的性质的全形姿,是自然底地,而又不可避底地,为他们的生活样式所规定的。倘若野蛮人那里,为“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所支配,则他们不消说,该是麦克斯·斯谛纳尔的有名的理想的化身似的,最完全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了。毕海尔是理解他们为这样的人的。“支配着动物的生存维持,——他说,——一样地作为野蛮人的主要的本能底冲动而发现。这本能的活动,空间底地,是被限制于个别底的诸个人,时间底地,——则被限制于感到要求的一瞬息。换句话,就是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他又只在想现在的事。”[35]

我在这里,也不问这样的图画,是否合你的意,但要问事实和这不相矛盾么,或是如何。以我的意见——是全然相矛盾的。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虽在最低级的狩猎种族,也知从事贮蓄。这就在证明他们对于未来的顾虑,也未必是无关心的。况且即使他们并不贮蓄,但只此一端,怕也还不能说他们是只想现在的罢。为什么野蛮人在成功底的狩猎之后,也还保存着自己的武器呢?就因为他们想到关于未来的狩猎以及和敌手的未来的冲突的缘故。而蛮族的女人们,当由一处向别处的不绝的移动之际,负在自己的背上而去的囊呵!对于野蛮人的经济底先见之明,想有颇高的意见,虽是极其表面底的,但只要知道这些囊子的内容,就很够了。那里面,是什么都有的!你在那里会发见用以研碎食用植物的根的扁平石块,用以切碎东西的石英的碎片,枪的石锋,预备的石斧,更格卢的腱所做的绳,袋鼠的毛皮,各种粘土的颜料,树皮,烧肉的一片,沿途所采的果实和植物的根的罢。[36]这就是全部经济!倘使野蛮人并不想到明天,他为什么要使自己的妻背着一切这些物件走呢?自然,从欧洲人的观点来看,澳洲的女土人的经济,是可怜得很,然而,一切,是相对底的,如在历史通体上一样,部分底地,则在经济的历史上也如此。

但是,当此之际,于我兴味较多的,是问题的心理底方面。

因为在原始社会里,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决不作为专主底的事而出现的缘故,所以即使野蛮人完全不是毕海尔所想象那样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也无足怪的。这事,从最足相信的观察者的最确的证言来看,就很分明。举出那两三个明显的例子在下面。

“就食料而言,——蔼连赖息叙述皤多库陀道,——在他们那里,是行着最严紧的共产主义的。获物被分配于氏族的全成员间,恰如他们所得的馈赠也全然如此一样,纵使那时各成员只领到极少的一点。”[37]在遏斯吉摩那里,我们也看见一样的事,在他们那里,据克柳却克的话,则贮藏的食料和其他的动产,是成着一种共有财产似的东西的。“在阵营内,只要有一片肉,那也为大家所公有,而当分配之际,则一切人们都被顾及,尤其是病人和无子的寡妇。”[38]克柳却克的这证言,和将遏斯吉摩的生活,特加衬托为极近于共产主义的别一个遏斯吉摩研究者克朗支的更早的证言,是又全相一致的。携了好的获物归家的狩猎者,一定和别的人们剖分,而首先是和贫穷的寡妇。[39]各个遏斯吉摩,大都很知道自己的家系。而这知识,是给贫困者以大利益的。为什么呢,因为谁也不以自己的贫穷的亲属为羞,所以无论谁,只要证明任何富裕者和自己之间的虽是非常之远的血族关系,也就不至于缺乏食物了。[40]

最近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例如波亚斯,也指摘着遏斯吉摩的这性质。[41]

在先前,研究者写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者的澳洲的土人,经对于他们的详细的研究之后,在全然别样的光中出现了。烈多尔诺说,在他们那里——在血族结合的范围内——是一切物品,属于一切人们的。[42]这命题,不消说,只可以cum grano salis(打些折扣)地认取,为什么呢,因为在澳洲的土人那里,已有私有财产的不可疑的端绪了。然而从私有财产的端绪,到毕海尔所说的个人主义,是还很辽远的。

而且那烈多尔诺,还据了法益生和辉忒的话,详细地叙述着施行于或一澳洲种族之间的关于分配获物的规则。[43]

和氏族制度关联紧密的这些的规则,由其存在,即在显示澳洲的血族结合的各个成员的获物,并未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假使澳洲的土人,是专从事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个人主义者,则获物必将成为各个成员的无限制的私有财产了。

低级的狩猎人的社会底本能,有时会生出在欧洲人,是颇为意外的结果。就是,一个薄墟曼从任何农人或牧人那里,偷到了一头以至数头的家畜的时候,则别的一切薄墟曼,普通都以为有参加为这种勇敢的冒险而设的酒宴的权利的。[44]

原始共产主义底本能,是在文化底发展较高的阶段上,也被保存得颇久的。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将美洲印地安描写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我所已曾引用了的北美人种学协会的会长波惠勒也尝断言,在美洲印地安那里,一切财产(all property)属于氏族(gens or clan),而那最为重要种类的食料——则无论如何(by no means),不归各个人以及家族的特殊底的处置。狩猎时所杀的动物的肉,在各种的种族里,是照了各种的规则来分配的。但在实际上,一切这些种种规则之所归结之处,一样地是获物的平等底分配。

饥饿的印地安要受布施,即使积蓄怎样少(在施与者那里),又即使对于未来的希望怎样坏,只是求乞,也足够了。[45]而且要注意:受施者的权利,当此之际,是不限于一血族结合内或一种族内的。“最初是置基础于血族结合上的权利,但后来扩大为较广的范围,于是转化到全无限制的款待了。”[46]从陀尔绥的话,我们知道,渥茅族的印地安那里有许多麦,而反之,磅卡族或抛尼族觉得不够的时候,前者便将自己的贮蓄分配给后者,渥茅族那里麦有不足的时候,抛尼族和磅卡族也做同样的事。[47]这种可以称赞的习惯,是老拉斐多也已经指点了的,那时候,他还正当地添说道,“欧洲人并不这样做。”[48]

关于南美洲的印地安,则指出玛乔斯和望·覃·斯泰南来就够了。据前一人的话,在巴西的印地安那里,是由共同体的多数成员的结合了的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形成着这些成员的共有财产,但据后一人的话——则他所曾经大加研究的巴西的跋卡黎族,是将狩猎或打渔所得的获物,恰如一家族似的不绝地互相分配而生活的。[49]在皤罗罗族那里,杀了虎的狩猎者,是招集了别的狩猎者们,和他们共啖死兽的肉,那皮和齿,则送给和共同体中最近时死亡了的成员有最近的关系者。[50]

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狩猎者没有自己任意地处分自己的获物的权利,必须和别的人们同分。[51]他们中的一人屠一公牛时,几乎一切邻人都聚到他那里去,而且一直坐到吃完所有的肉。连“国王”也遵这习惯,很有耐性地款待自己的臣民。[52]欧洲人并不这样做,——我来复述拉斐多的所说罢!

我们已经由蔼连赖息的话,知道皤多库陀得到什么馈赠的时候,他便将这分给自己的氏族的一切的成员。达尔文关于火岛的土人,[53]力锡典斯坦因关于南美洲的原始民族,也说着和这一样的事。据这最后一人的话,则不将自己的馈赠品,分给别的人们者,在那地方,是要受最侮辱底的轻蔑的。[54]萨拉辛将银币给与一个韦陀族人时,他取自己的斧,装作将这细细砍碎的样子,在这表现底的手势之后,他便讨乞再给他别的银币,使他可以也分给另外的人们。[55]培乔安人的王谟里额凡格,曾向力锡典斯坦因的同伴之一,请求秘密地给他赠品,因为倘不然,黑人王便非将这和自己的臣民共分不可的。[56]诺尔覃希勒特说,当访问焦克谛族时,这种族中的一个少年得到一块白糖的时候,这美味就立刻从一人的嘴向别人的嘴移转过去了。[57]

已经很够了,说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的时候,毕海尔是犯着大大的错误的。现代的人种学之所有的经验底材料,关于这点,已不留些微的疑义了。所以我们现在能够从事实移到假定,并且这样地来问自己道,连火和武器的使用也还未知道那样,离我们非常之远的时代的,我们的野蛮的祖先的相互关系,应当怎样地来想象呢?我们有什么根据,可以设想为在这时代,个人主义在支配着,而且各个人的生存,那时毫不因社会底共同而轻减呢?

在我,却以为可以这样设想的我们,是什么根据也没有的。我所知道的关于旧世界的猿类的习性的一切,使我以为我们的祖先虽在他们还仅是“类似”人类的时代,也已经是社会底动物。蔼思披那斯说:“猿群和别的动物群之不同,第一、是因为各个之间的相互扶助或那成员的共同,第二是——因为一切个体,虽是雄的,也都从属或服从那顾虑着一般底幸福的指导者。”[58]这已经就是在完全的意义上的社会底结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