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卫城

晨光将卫城山门的裂缝照成金色血管时，方仲文把速写本垫在酒神剧场石阶上。黄昔弦蹲在泛着珍珠光泽的潘泰列克大理石上，指腹抚过两千年前的凿痕——那些不规则的凹陷像极了父亲货车上老旧的离合器踏板。

“注意第三根多立克柱的收分曲线。“方仲文的声音混着山风刮来。他今天换了件亚麻衬衫，袖口别着枚青铜制画笔胸针，在阳光下泛着冷兵器般的光泽。调色盘在膝头晃出细碎油彩，他忽然用炭笔在速写本上勾勒柱身弧度：“像不像波提切利笔下的衣褶？“

黄昔弦掏出皮尺丈量柱身，突然发现柱顶卷杀的弧线比教科书上陡了3度：“这里做过修复？“钛合金支架在阳光下闪过冷光，与她记忆中万安桥焦黑的木梁形成刺目叠影。

“1940年用现代材料加固过。“方仲文递来便携显微镜，镜片下盐结晶如针状丛生，“上个月在圣托里尼画残垣时见过类似侵蚀...“他忽然住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速写本边缘——那里夹着张泛黄的《雅典学院建筑修复争议》剪报。

他们沿着帕特农神庙的台基行走，黄昔弦的帆布鞋底沾满大理石粉。当方仲文指出西侧额枴的隐蔽裂纹时，她突然掏出素描本：“看！这些裂缝走向和德尔斐神庙的模拟坍塌路径...“笔尖在纸上划出闪电状折线，晨风掀起纸页，露出夹层里泛黄的《德尔斐建筑志》复印稿。

方仲文突然单膝点地，脖颈后仰成危险角度：“这才是正确观测山花倾斜的方式。“阳光穿透他苍白的皮肤，喉结处的血管像极了神庙地基下的水文脉络。黄昔弦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偷拍，取景框里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眉眼——那双眼睛正盯着她发间晃动的野生茴香。

“东南角柱础的盐结晶。“他递过自己的调色盘，“和你在万安桥火灾后采集的样本对比看看？“赭石与群青在瓷盘上晕开，竟与显微镜下的晶体结构惊人相似，仿佛所有濒危建筑都在分泌相同的疼痛。

黄昔弦突然冲向厄瑞克忒翁神庙的女像柱，测量仪的红点游走在女神褶皱的衣纹间：“如果这里改用抗震结构...“

“就像给胜利女神接上义肢。“方仲文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他握着她的手调整镜头角度，指尖沾着未干的钴蓝色颜料，“但我们该读的是石头的病历，不是替它开膛破肚。“他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德尔斐神庙测绘图刺青。

正午时分，他们蜷坐在狄俄尼索斯剧场的阴影里啃皮塔饼。黄昔弦用番茄酱在包装纸上画出荷载分布图，突然停笔：“钛合金支架与原生石材的应力传导数据...为什么和德尔斐神庙的模拟结果偏差17%？“

方仲文用红笔圈住她画的承重墙，笔尖却在空白处勾勒出女像柱的轮廓：“或许该去雅典学院查19世纪修复档案？“他的速写本不知何时画满了她的侧影——发丝间别着野生茴香，像戴了顶草率的月桂冠。

暮色降临时，黄昔弦的报告草稿已写满三十页，最后一页贴着拓印的古希腊铭文：“风速12节，石材含水率18%...“方仲文忽然指着纸页上番茄酱晕染的痕迹：“这个意外肌理，倒像中世纪泥金抄本的装饰纹样。“

雅典学院的青铜吊灯将米其林餐厅照成考古现场时，黄昔弦正用叉子尖在餐巾纸上复刻德尔斐神庙柱距。校长夫妇坐在长桌另一端，黄夫人胸前的拜占庭风格胸针反光晃得人眼晕。

“再来份穆萨卡？“校长擦汗的频率堪比帕特农神庙排水渠的流速，“这道菜用的陶罐可是...“

“仿古复制品，产自义乌小商品市场。“方仲文晃着红酒杯突然插话，惊得校长叉子上的羊肉丸滚进桌底。

黄昔弦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上周帮梁教授采购教具时见过同款。“方仲文面不改色地切开小牛膝，“校长是想说这些器皿承载着古希腊饮食文化传承？“

“啊对！传承！“校长掏出手帕猛擦秃顶，“就像我们建筑学院对古法的坚持...“

黄昔弦突然推开餐盘：“我想去学院图书馆查十九世纪修复档案！“银勺掉进龙虾汤的脆响中，黄夫人披肩上的流苏勾住了侍应生的托盘。

“图书馆啊...“校长偷瞄方仲文的眼色像在解读德尔斐神谕，“最近在除白蚁...“

“用溴甲烷熏蒸法？“黄昔弦眼睛发亮，“这种药剂对羊皮纸的酸化效应...“

“咳咳！“方仲文用酒杯遮挡上扬的嘴角，“明天我带你去特藏室，不过——“他忽然从公文包抽出本包着硫酸纸的册子，“先看看这份1932年的修复日志？“

黄夫人叉子上的橄榄突然弹射到校长秃顶上：“哎呀！这份...这份可是绝密文件！“她浮夸的颤音让法语腔汉语更显诡异，“当年修复师差点为它决斗！“

黄昔弦虔诚地戴上白手套，没注意到校长正用桌布擦试溅到西装上的番茄汁。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张收据——“雅典中央市场，陶罐×6，折扣价15欧“。

“这里记载的地震数据！“她突然拍桌，震得水晶杯跳起华尔兹，“和我在卫城测量的裂缝走向完全吻合！“

方仲文在桌下踢了踢校长的牛津鞋：“所以学院才决定破例让高中生参与...“

“破例！必须破例！“校长挥舞的餐刀映出黄夫人疯狂点头的倒影，“我们这就联系管理员开古籍恒温库！“

当黄昔弦沉浸在十九世纪工程师的潦草笔记中时，侍应生推来甜品车——提拉米苏上用可可粉撒的学院徽章正在融化。方仲文借整理文件之机，将校长塞的小纸条扫进垃圾桶：“群演费已付，别再穿帮。“

月光漫过学院廊柱时，黄昔弦抱着复印资料冲向民宿，没听见身后飘来的对话：

“方先生，下次需要客串请提前通知！“校长扯开勒脖子的领结，“我夫人差点把'榫卯结构'说成'肾宝结构'...“

方仲文望着少女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指尖拂过她留在古籍扉页的修正液批注。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德尔斐神庙里那道被反复测算的承重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