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渐渐
六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第三组第四排的课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浅握着自动铅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小小的墨点。
班主任敲了敲讲台:“从今天起实行滚动换座,前三排顺时针转,后三排逆时针转。”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深蓝色的西装袖口,像落了一场细雪。
课桌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林浅抱着书包站在原地,看斜前方的原野单手拎起椅子,白衬衫下摆被动作牵起一道褶皱。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掠过她耳畔,带着柠檬味洗衣粉的气息。
“浅浅快过来!”后座的唐果突然拽她衣袖。扎着羊角辫的女生冲她挤眼睛,故意把椅子往后挪了半尺:“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原野的侧脸欸。”
林浅慌忙捂住她的嘴,余光瞥见原野正在整理课本。少年修长的手指压住书脊,腕骨在阳光下泛着玉色的光。他忽然转头和后排男生说话,喉结随着低笑轻轻滚动,窗外的梧桐叶恰好落在他肩头。
英语课总是安排在下午第一节。林浅咬着笔帽昏昏欲睡时,总会注意到原野挺直的脊背。他听课的姿势像棵小白杨,右手转笔的速度快得惊人,笔尖在指尖翻飞成银色的流星。
这天阳光格外好,教室后窗的玻璃将光线折射成七彩棱镜。林浅正抄着板书,忽然发现原野的侧脸被镀上金边。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耳垂透出淡淡的粉色,像春日里初绽的樱花。
傍晚换座时,林浅的《飞鸟集》不小心掉在原野脚边。少年弯腰捡书的动作带起一阵风,书页哗啦啦翻动,停在夹着银杏书签的那页。
“让生如夏花之绚烂...”原野轻声念出折角的诗句,指尖抚过烫金标题,“你也喜欢泰戈尔?”
林浅感觉耳尖发烫,接过书时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暮色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漫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瓷砖地上交叠成暧昧的形状。
周五突然下起暴雨。林浅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瓢泼雨幕发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原野撑开深蓝色的伞,雨珠顺着伞骨串成晶莹的珠链。
“要一起吗?”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像蒙着层水雾。林浅钻进伞下时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伞面微微向她倾斜,雨水打湿了原野的左肩。
他们踩过积水的梧桐叶,鞋尖带起细小的水花。原野说起最近在读的《绝世唐门》,林浅发现他谈起渡边彻时眉头会不自觉地蹙起。转过第二个路口时,自行车铃突然从身后响起,原野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林浅的侧脸贴上他潮湿的校服外套,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雨伞在慌乱中歪斜,冰凉的雨丝落进她发烫的耳蜗。
那天之后,每周四的换座成了林浅最期待的仪式。当原野随着座位轮换转到她前方时,少年总会把保温杯放在两人课桌中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桌面洇出小小的圆斑,像她心底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课间操时林浅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原野。他做伸展运动时衣摆扬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线。当广播里响起“体转运动”,他会准确无误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目光相撞时又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盛夏的某天,林浅在原野的课桌发现《海边的卡夫卡》。翻开扉页,铅笔写着“所有星辰都沉入你眼底”——正是上周她随笔里写过的句子。她摸着凹凸的字痕轻笑,在下面补了半句未完的诗。
蝉鸣撕扯着七月的阳光,顾浩举起小卖部买来的彩虹水枪时,筒子楼天井里正蒸腾着柏油路融化的焦香。林浅握着粉色水枪后退半步,看见原野倚在生锈的铁门上拧矿泉水瓶,透明水柱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进他手里银灰色的加压水枪。
“三、二、一!”不知谁喊了声,整栋楼突然炸开此起彼伏的尖叫。林浅转身往楼道跑,后颈突然袭来清凉的刺痛。回头看见原野举着水枪挑眉,水珠正顺着他凸起的腕骨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花。
“原野你死定了!”林浅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攥紧水枪追上去。老式居民楼的楼梯间幽暗潮湿,她的帆布鞋踩过剥落的墙皮,看见少年翻飞的衣角在三楼转角一晃而过。
喘息声在逼仄空间里格外清晰。林浅追到七楼时,原野正靠在尽头的铁栏杆上笑,背后是晾晒着白床单的天台。阳光穿透织物在他脸上织出流动的光网,他忽然抬起水枪,细密水雾在丁达尔效应里化作千万颗悬浮的星。
“没弹药了吧?”林浅举着蓄满的水枪步步紧逼。铁质扶手在盛夏午后烫得惊人,她看见原野后背抵着斑驳的墙面后退,潮湿的刘海黏在额角,像水墨画里洇开的枝桠。
少年忽然扔掉水枪举起双手,金属外壳撞击地面发出清响。他歪着头笑时,右脸浮现深深的酒窝,虎牙尖抵着被晒红的唇:“我投降。”
林浅的食指僵在扳机上。有汗珠顺着脊椎滚进校服下摆,她听见顶楼水箱嗡嗡的震动声。原野的白T恤被水浸得透明,锁骨处晃动着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当他抬起手背擦下巴的水珠时,林浅突然发现他小臂内侧有道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雪原下的暗河。
“真不泼了?”原野忽然凑近半步,潮湿的柑橘气息扑面而来。林浅的耳尖瞬间烧起来,握着水枪的手微微发抖。少年睫毛上悬着的水珠突然坠落,在她玫红色的塑料枪身上碎成银河。
那个笑容在此后多年仍会在午夜梦回时灼痛林浅的眼睑。原野仰头大笑时喉结滚动如跳跃的山峦,眼尾扬起恣意的弧度,仿佛有金色火星从瞳仁深处迸溅。褪色的绿漆墙面在他身后坍缩成模糊色块,全宇宙的光都汇聚在他翘起的唇角。
楼下突然传来顾浩的喊叫,林浅惊得后退撞上栏杆。原野伸手拉她时,残余的水珠顺着相触的皮肤滚进袖口。他们同时低头,看见地面积水倒映着摇晃的蓝天,云朵碎成细小的珍珠。
当天傍晚收工回家,林浅在换鞋时摸到裤兜里潮湿的银杏叶。叶片上蜿蜒的脉络像某个少年掌心的纹路,边缘还留着被水枪浸透的皱痕。她把树叶夹进《飞鸟集》时,窗外的晚霞正在燃烧,如同某个心照不宣,但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