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杜预的家世、生平与交游
一 杜预的家世
魏晋时期,家族对士人的影响最为深远。而京兆杜氏更是西汉以来的名门望族。杜预自幼受家族门风的熏陶,尤其是祖杜畿、父杜恕对其影响颇巨。
(一)杜畿的生平
杜预祖杜畿,字伯侯,京兆杜陵人(今陕西西安),生于汉桓帝延熹六年(163),卒于黄初五年(224),时年六十二岁。
《三国志·魏书·杜畿传》云:“少孤,继母苦之,以孝闻。”[1]年二十即为郑县令,“年少而有大意”[2]。当其时,黄巾军席卷中原,杜畿弃官,举家避乱荆州[3]。继母去世,建安中,杜氏负丧归葬故里。适逢曹操重臣荀彧举荐,“太祖以畿为司空司直”[4],自此仕途一帆风顺。
杜畿在曹操时期最重要的政绩是治理河东。官渡战后,曹操占据河北河东,但根基并不牢固。高幹在并州谋反,河东形势急转直下。杜畿临危受命,巧妙设计瓦解了高幹的势力,一举稳定了河东。杜畿治河东,“崇宽惠,与民无为”[5],深得民心。韩遂、马超在西北起兵,弘农、冯翊诸多县邑响应,但“河东虽与贼接,民无异心”。“太祖征汉中,遣五千人运,运者自率勉曰:‘人生有一死,不可负我府君’。终无一人逃亡,其得人心如此。”[6]杜畿镇守河东十六年,功勋卓著,多次得到曹操褒奖。《杜畿传》云:“太祖下令曰:‘河东太守杜畿,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然矣”。增秩中二千石。’”[7]
曹丕登基后,杜畿渐迁至尚书仆射,进入曹魏统治高层。而司马懿此时亦为尚书仆射,由此可见,杜畿深受曹氏信任[8]。黄初五年,杜氏在陶河为伐吴制造御楼船,不幸遇风,溺水而亡。曹丕为此流涕,特意下诏:“昔冥勤其官而水死,稷勤百谷而山死。故尚书仆射杜畿,于孟津试船,遂至覆没,忠之至也。朕甚愍焉”,并“追赠太仆,谥曰戴侯”[9]。
史称杜畿“简傲少文”[10],无著述传世。但其崇儒兴教,立意深远。本传称:“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教也。’于是冬月修戎讲武,又开学宫,亲自执经教授,郡中化之。”[11]亲自讲授经学,可知杜畿有相当的学养。而且,还乐于提携儒学人才。魏初儒学七宗之一的乐详,正是为杜畿赏识而后显。本传注引《魏略》曰:“博士乐详,由畿而升。至今河东特多儒者,则畿之由矣。”[12]可见,杜畿在河东推行儒学,所弘深远。需要提到的是,乐详特精《左传》,早年曾问学于汉末《左氏》学大师谢该,并撰有《左氏乐氏问七十二事》。甘露二年(257)乐详“上书讼畿之遗绩,朝廷感焉。诏封恕子预为丰乐亭侯,邑百户”[13]。显然,乐详与杜氏交厚。那么,杜预的《左传》学可能得到乐详的启发。
(二)杜恕的生平
杜恕,字务伯,生于汉献帝建安三年(198),卒于魏齐王芳嘉平四年(252),时年五十五岁。
魏明帝太和中,杜恕以大臣子拜为散骑黄门侍郎。此时杜恕年已三十,出仕较晚。陈寿称其为人“推诚以质,不治饰,少无名誉。及在朝,不结交援,专心向公”[14]。由于性格刚直,“每政有得失,常引纲维以正言”[15]。杜恕上疏指出,刺史不宜领兵,因专于民事;朝廷大议官员考课之制,他认为“用不尽其人,虽才且无益,所存非所务,所务非世要”[16]。如此之类,皆议论亢直,不同流俗。因此,杜氏“不得当世之和”[17],在朝廷仅八年,即放外任。
杜恕先出为弘农太守,数岁转任赵相。不久,杜氏以疾去官,并将家族迁至弘农宜阳。《杜氏新书》曰:“恕遂去京师,营宜阳一泉坞,因其垒堑之固,大小家焉。”[18]此后,杜恕又先后出任河东太守、淮北都督护军,再次以疾辞官。在外任,杜恕治理之才略逊其父,“务存大体而已,其树惠爱,益得百姓欢心,不及于畿”[19]。
由于为人耿介清高,杜恕颇为敬重隐逸的高士,曾先后造访当时著名的隐士焦先、胡昭。《胡昭传》裴注引《高士传》:“河东太守杜恕尝以衣服迎见,而不与语。”[20]又引《高士传》云:“幽州刺史杜恕尝过昭所居草庐之中,言事论理,辞意谦敬,恕甚重焉。”[21]可以说,隐士们的峻洁孤傲,也有杜恕的影子。
杜恕在幽州刺史任上,被征北将军程喜所忌,上疏弹劾,“下廷尉,当死。以父畿勤事水死,免为庶人,徙章武郡,是岁嘉平元年(249)”[22]。嘉平四年(252),杜恕在贬所郁郁而终。陈寿认为,这个结局是杜氏性格缺陷所致:“恕倜傥任意,而思不防患,终致此败。”[23]
杜恕在章武总结了此生的成败,撰成《家诫》。杜恕告诫子弟,为人不可善恶太清。《家诫》称赞张阁:“张子台,视之似鄙朴人,然其心中不知天地间何者为美,何者为好,敦然似如与阴阳合德者。作人如此,自可不富贵,然而患祸当何从而来?世有高亮如子台者,皆多力慕,体之不如也。”[24]魏晋政权更迭频繁,当权者为巩固统治,对士人多采取高压政策。士大夫善恶过于分明,容易激化矛盾,往往招来杀身之祸。诸葛亮曾叹息吴国张温之败,是由于“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25]。因此,杜恕告诫后代不要执著于善恶,即可避祸消灾。杜恕的倾覆,使其子在宦海中更加谨慎。杜预出外镇守时,常以礼物馈赠朝中贵要。人问其故,杜预云:“吾但恐为害,不求益也。”[26]
在章武,杜恕发愤著书,成就斐然。而创作的机缘来自友人阮武的规劝:“相观才性可以由公道而持之不厉,器能可以处大官而求之不顺,才学可以述古今而志之不一,此所谓有其才而无其用。今向闲暇,可试潜思,成一家言。”[27]阮武深知杜恕才堪大任而难为世用,故劝其著书立说,成一家言。汤用彤曾指出:“(阮)武亦法家,亦能知人。”[28]在生命最后数年,杜恕全力投入著述:“在章武,遂著《体论》八节。又著《兴性论》一篇,盖兴于为己也。四年,卒于徙所。”[29]
杜恕的思想近乎醇正的儒家。他批评当世重法术不重儒学的风气:“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迂阔,不周世用,此最风俗之流弊,创业者之所致慎也。”[30]而著作《体论》中更鲜明地阐述了杜恕的儒家思想。该书的命名,《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杜氏新书》曰:“以为人伦之大纲,莫重于君臣;立身之基本,莫大于言行;安上理民,莫精于政法;胜残去杀,莫善于用兵。夫礼也者,万物之体也,万物皆得其体,无有不善,故谓之《体论》。”[31]可见,杜恕以礼为中心,较系统地整合了君臣、言行、政法、用兵等方面的儒家思想。后世对这部儒家著作评价甚高。汤用彤云:“杜恕作《体论》乃儒家言,殊少法家趣味”[32],称其是魏晋唯一有体系的儒家著述。这里应该提到的是,杜恕善于建构理论体系的治学特点,或许对杜预提出“三体五例”说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综上可知,杜恕才识卓荦,正道直行,但当世不能尽其才,令人惋惜。然其著述成一家言,立功不及其父而立言过之[33]。
二 杜预生平事迹考略
杜预字元凯,生于黄初三年(222),后两年,祖父杜畿辞世。杜预自幼好学,其《自述》云:“少而好学,在官则勤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34]而且,祖父杜畿与大儒乐详交厚,杜预可能幼年即从乐详受《左氏》学,为其后注释《左传》打下良好的根基。杜氏志在功名,常言“德不可以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几也”[35]。此言可谓其一生的写照。
杜预出仕的具体时间难以确考。《晋书·杜预传》云:“初,其父与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故预久不得调。”[36]由于杜恕见恶于执政者司马懿,这显然制约了其子的发展。嘉平四年(252)杜恕去世,杜预时年三十一。这对志在功名的杜预已算岁月蹉跎了。而且家族的因素可能也影响到他的性格。《世说新语·方正篇》云:“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37]
杜预仕途的转机在正元二年(255)。《晋书·杜预传》云:“文帝嗣立,预尚帝妹高陆公主,起家拜尚书郎,袭祖爵丰乐亭侯。”[38]司马昭执政在正元二年(255),是年杜预三十四岁,或在此时娶司马昭之妹。关于这次婚姻,《陈书·袁敬传》云:“杜预尚晋宣帝第二女高陵宣公主,晋武践祚,而主已亡,泰始中追赠公主,元凯无复驸马之号”[39],那么,杜氏与司马氏的短暂联姻不过十年。需要指出的是,《陈书》所谓“高陵”恐是“高陆”之误,“陵”“陆”两字形近易讹,《通典》亦作“高陆”[40]。杜预娶妻司马氏的原委,史籍中已难索解。不过,1952年出土的《司马芳残碑》为破解这一谜团提供了线索。有学者考证,碑主司马芳即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41]。尤为重要的是,碑阴有“故吏□簿杜县杜畿字伯侯”一行文字,说明杜预的祖父杜畿曾是司马氏僚属,且臣主交好,杜畿在为故主建碑的所有僚属中处第二位。由于司马氏、杜氏是世交,尽管杜恕与司马懿志趣不合,但应不会彻底改变这种关系[42]。随着杜恕辞世,两家的矛盾消失,司马昭正值求贤之际,杜预亦期望晋升,于是一拍即合,司马氏嫁女于杜预,从而笼络了一位杰出的才士。从时间上看,杜预联姻司马氏距杜恕之卒甫三年,始过父丧之期,由此可窥杜预迫切希望改变政治命运的心情。对此,文慧科认为,联姻司马氏与杜预热衷功名的性格相关,此说颇合理[43]。
关于袭爵一事,《三国志·杜恕传》云:“甘露二年(257),河东乐详年九十余,上书讼畿之遗绩,朝廷感焉。诏封恕子预为丰乐亭侯,邑百户。”[44]杜预封侯得到祖父故交乐详的帮助,但这是与司马氏联姻两年后,乐氏此举属于锦上添花。
约在甘露三年(258),杜预尚书郎任满四年,转为参相府军事。显然,杜氏出众的军事才干得到司马昭赏识。于是,在魏元帝景元三年(262),杜预作为镇西长史,随钟会伐蜀。次年五月正式出征。关于这段经历,史书只有寥寥数语。其一,姜维诈降钟会后,钟会赞美姜氏,“谓长史杜预曰:‘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胜也。’”[45]其后,钟会与姜维欲劫持魏兵谋反,却被乱兵所杀,杜预则在乱军中从容脱身。上文未及杜预对钟会之言的反应,但必已洞悉钟会的用心,故在大难前有所防范。《晋书》称赞其机警:“及会反,僚佐并遇害,唯预以智获免。”[46]另据《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所载傀儡皇帝曹奂的诏书:“相国左司马夏侯和、骑士曹属朱抚时使在成都,中领军司马贾辅、郎中羊琇各参会军事;和、琇、抚皆抗节不挠,拒会凶言,临危不顾,词指正烈。”[47]魏廷大加褒奖抗拒钟会的夏侯和、朱抚、羊琇三人而不及杜预,可能杜氏并未严词抗拒钟会,但能在大乱中巧妙保身,足见其人之智。其二,钟会死后,邓艾部将欲解救邓氏父子,卫瓘命田续先行将邓艾杀害。对此,“杜预言于众曰:‘伯玉其不免乎!身为名士,位望已高,既无德音,又不御下以正,是小人而乘君子之器,将何以堪其责乎?’瓘闻之,不俟驾而谢”[48]。亲见邓艾父子忠而受害,故杜氏深责卫瓘不仁。
晋代魏后,杜预出任河南尹,其时在泰始初。值得注意的是,河南尹虽是地方官,但内掌帝都外控京畿,地位很高。山涛《启事》云:“河南尹京辇重职,前代皆用名人。圣代已来,有李胤、杜预、王恂、隽不疑,复今减此者也。”[49]据此,杜预可能是入晋后的第二任河南尹。而前任李胤“伐蜀之役为西中郎将,督关中诸军事。后为河南尹,封广陆伯。泰始初,拜尚书,进爵为侯”[50],则杜预接任亦在泰始初。
泰始三年(267),杜预以河南尹身份参与完成《晋律》的修订,并为之注解。《晋书·刑法志》:“于是令贾充定法律,令与太傅郑冲、司徒荀觊、中书监荀勖、中军将军羊祜、中护军王业、廷尉杜友、守河南尹杜预、散骑侍郎裴楷、颍川太守周雄、齐相郭颀、骑都尉成公绥、尚书郎柳轨及吏部令史荣邵等十四人典其事……合二十篇,六百二十条,二万七千六百五十七言。”[51]《晋律》修成,杜预为之注解,并在向晋武帝的奏章中,特别强调了刑律“简直”的重要性:“刑之本在于简直”,“故文约而例直,听省而禁简”[52]。而且,杜氏还严格区分“律”、“令”两个概念,使西晋的律法更清晰且富有操作性。因此,杜预注解的《晋律》一直被南朝所遵奉,号称杜律。
在河南尹任上,杜预还受诏制定官员考核制度。他批评以前过于繁琐的考课制度:“简书愈繁,官方愈伪,法令滋章,巧饰弥多。”[53]并特别指出:“魏氏考课,即京房之遗意,其文可谓至密。”[54]在剖析旧有考课的弊端后,杜预提出去密从简的考课原则:“岂若申唐尧之旧,去密就简,则简而易从也。”[55]在具体操作层面,杜预重视达官对属下的考核,而不仅倚赖制度:“去人而任法,则以伤理。今科举优劣,莫若委任达官,各考所统。”[56]显而易见,杜预提出的考课法,原则是简便易行,与他修定刑律的追求是一致的。
泰始五年(269),杜预为宿敌司隶校尉石鉴所奏,被免去河南尹[57]。当时,匈奴兵多次南下侵晋。次年,晋武帝任命杜氏为安西军司、秦州刺史,协助时任安西将军的石鉴抵御匈奴。石鉴命其率兵出击,杜预以为“虏乘胜马肥,而官军悬乏,宜并力大运,须春进讨”,“陈五不可、四不须”[58]。石氏大怒,罗织罪名,“遣御史槛车征诣廷尉”。杜氏虽遭石鉴诬陷免官,但“其后陇右之事卒如预策”,“朝廷皆以杜预明于筹略”[59]。自此,杜氏运筹帷幄的能力得到朝廷的重视。泰始七年(271)正月,刘猛率匈奴兵再犯,杜预以度支尚书的身份,在朝统筹军务。此时,杜氏意气风发,“乃奏立籍田,建安边,论处军国之要”[60]等,所建之策皆被朝廷采纳。而“石鉴自军还,论功不实”[61],被杜预纠察,两人互相诋毁,皆遭罢免。
杜预三次免官皆因宿仇石鉴,这使渐趋平稳的仕途遭受打击。但挫折使杜预懂得隐忍。被罢免秦州刺史后,从弟杜植母严氏来书劝诫。《晋书·列女传·杜有道妻严氏传》载:“植从兄预为秦州刺史,被诬,征还,宪与预书戒之曰:‘谚云忍辱至三公。卿今可谓辱矣,能忍之,公是卿坐。’”[62]此后,同僚虽有驳正,杜氏殊少怨恨。《晋书·郭璞传》:“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也。父瑗,尚书都令史。时尚书杜预有所增损,瑗多驳正之,以公方著称。”[63]
泰始十年(274)左右,杜预再任度支尚书。这时期,他在朝廷内政上起了重要的作用。在礼仪制度上,杜预首倡“谅闇”的丧服制度,并为当政者所采纳。泰始十年,晋武帝元皇后崩。既葬以后,群臣就皇太子是否应在三十六日外服丧一事,展开争论。博士张靖等认为,皇太子在三十六日外,应立即除服,不再服丧;而博士陈逵等据理力争,认为皇太子理应服丧三年,为天下表率。杜预批驳了两派的观点:“案靖、逵等议,各见所学之一端,未晓帝者居丧古今之通礼也”[64],认为三十六日外可除服,“不云服丧三年,而云谅闇三年,此释服心丧之文也”[65]。事实上,杜预折中了两派的观点,用“三十六日除服”之实,而取“三年之丧”之名,并附会以心丧“谅闇”的古典。究其本质,杜氏的用心显然是:使皇太子不因服丧而失行事之宜,又可顾全其孝子的名分。这番苦心得到皇帝的首肯,“于是太子遂以厌降之议,从国制除衰麻,谅闇终制”[66]。需要指出的是,“谅闇”不是简单的权宜之策。在《春秋经传集解》中,“谅闇”出现7次之多,可见杜氏对“谅闇”之制是深信不疑的。此说在后世也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杜预精通历学,咸宁中向朝廷奏上《二元乾度历》,使西晋的历法更趋精密。泰始元年,晋武帝将魏明帝的《景初历》易名为《泰始历》,内容一仍其旧。然而,《泰始历》颇有舛误,杜预因此奏上《二元乾度历》。《春秋长历》记此事云:“余为《历论》之后,至咸宁中,善算者李修、卜显,依论体为术,名《乾度历》,表上朝廷。”[67]可见,李修、卜显所修《乾度历》是以杜预《历论》为指导原则的。而“以《乾度》与《泰始历》参校古今记注,《乾度历》殊胜《泰始历》”[68],据此,《乾度历》确较当时通用的《泰始历》为优。
杜预善于巧思,在发明创造上颇有成就。后汉南阳太守杜诗作水排[69],曹魏时期冶铁鼓风之器有马排、人排和水排。《三国志·韩暨传》云:“旧时冶,作马排,每一熟石用马百匹;更作人排,又费功力;暨乃因长流为水排,计其利益,三倍于前。”[70]水排效率虽高,但长流水非随处可得,杜预在任尚书时重新改造了人排,作人排新器,提高了冶铁效率。孟津是自商周以来的险渡,常有舟船在此倾覆,杜预奏请造桥于富平津。泰始十年(274)九月该桥落成,方便了行路者。周朝欹器,自汉末战乱以来,已经丧失,形制遂绝。杜预“创意造成,奏上之,帝甚嘉叹焉”[71]。由此足见,杜氏才艺超群,时人号曰“杜武库”,以赞其无所不通。
在度支尚书任内,杜预不仅优于军国大事,而且对关系民生的问题亦多建树。咸宁三年(277),晋国东南地区大涝,杜预上疏多陈农要。杜氏指出,水灾后颗粒无收,百姓“必指仰官谷,以为生命”[72],当事者应早做储备。杜预关注民生,还体现在对百姓日常生活的留心上。《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七引杜预《奏事》云:“药杵臼、澡盘、熨斗、釜瓮、铫盘、钨錥,皆亦民间之急用也。”[73]在杜预的奏议中,常涉及改进百姓生活器物的内容。《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七又引《晋诸公赞》:“尚书杜预欲为平底釜,谓于薪火为省。黄门郎贾彝于世祖前面质预曰:‘釜之尖下以备沃洗,今若平底无以去水。’预亦不能折。”[74]此外,杜氏还制造了以流水为动力的谷物加工器连机碓。《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二卷引《晋诸公赞》:“征南杜预作连机碓。”[75]
杜预最重要的功业是平定孙吴。当是时,吴君孙皓残暴,国力日衰,已现亡国之象。晋武帝与羊祜、张华密谋伐吴大计。朝中重臣贾充等皆反对,唯杜预赞成伐吴。咸宁四年(278),镇守荆州的征南大将军羊祜病重,推荐杜预代己。不久,晋武帝任命杜预为镇南大将军,全盘负责伐吴。杜氏为此役作了精心的筹划。首先,奇袭吴西陵督张政,成功离间吴国君臣,使孙皓调走精通军事的张政。临战易帅乃兵家大忌,这是杜预伐吴成功的第一步。在准备工作完成后,杜预开始伐吴第二步:上表请期。杜预首次上表晋武帝请伐吴之期,武帝答之明年。眼见伐吴良机坐失,杜氏心急如焚,一月内又两次上表,力陈伐吴之利。他以战略家的眼光指出:“自秋以来,讨贼之形颇露。”“若当须后年,天时人事不得如常,臣恐其更难也。”[76]细剖利弊,辞情恳切。在张华的推动下,武帝同意杜预出战。而杜预采用正奇结合的策略,这是成功伐吴的第三步。太康元年(280)出兵后,杜氏命参军樊显、尹林等率大军沿长江西上,一路势如破竹,屡克城邑;同时,又命牙门管定、周旨等率奇兵八百,夜渡长江偷袭乐乡,并虚张声势,多布疑兵,打击吴军的士气。在王濬大军的协助下,周旨等人乘虚生擒吴都督孙歆。而杜预亲率大军克江陵,深入吴国腹地,取得战役的全面胜利。经过伐蜀之役,杜预深刻认识到名士争功与功高震主的潜在危害。因而,杜预鼓励王濬破石头城而不与争功;当平吴胜利后,不敢居功,“累陈家世吏职,武非其功,请退”[77]。
杜预一生经历过三次大战役:伐蜀、抗击匈奴与平吴。其军事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善用计谋。杜氏每逢用兵必有筹划,又能临战应变,故战无不克。平吴之役,部属生擒吴军统帅孙歆,“军中为之谣曰:‘以计代战一当万’”[78],可见全军上下对杜预智慧的钦佩。而“吴人知预病瘿,惮其智计,以瓠系狗颈示之”[79],吴军应对无方,只能诅咒和丑化杜预。而杜氏本非行伍出身,《晋书》本传称:“预身不跨马,射不穿札,而每任大事,则居将率之列。”[80]
伐吴胜利后,杜预保持了清醒的头脑,认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于是勤于讲武,修立泮宫。又派兵攻破山夷,占据要害之地,稳定了荆州的局势。此外,又兴修水利,造福于民。“激用滍淯诸水以浸原田万余顷”,“分疆刊石,使有分定,公私同利。众庶赖之”[81],百姓称杜预为“杜父”;又“开杨口,起夏水达巴陵千余里,内泻长江之险,外通零桂之漕”[82]。由此杜预获得了吴人的爱戴,时人为之歌云:“后世无叛由杜翁,孰识智名与勇功。”[83]
孙吴平定后,杜预功名已著,乃潜心立言。如其《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云:“太康元年三月,吴寇始平,余自江陵还襄阳,解甲休兵,乃申抒旧意,修成《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84]二书完成,标志着《春秋左传》杜氏学的诞生。适逢太康元年(280)汲冢出土战国竹书,杜预认真研读后,在太康三年(282)撰写了《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为其《左传》研究画上圆满的句号。
太康五年(284),杜预征为司隶校尉,加位特进。行至邓县而卒,时年六十三。晋武帝甚为嗟悼,追赠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成。杜预事先有遗令,葬于洛阳城南首阳山,长子杜锡袭其爵。
杜预为人有儒者风:“结交接物,恭而有礼,问无所隐,诲人不倦,敏于事而慎于言。”[85]于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恪尽职守。凡事善于考量其始终,三思而行,故鲜有败事。然而,杜预毕生追求功名,好名之心时有过甚。为使后世不忘己功,杜预曾刻碑记其勋绩,一沉深渊之底,一树高山之巅[86]。而其性格也有可议者。杜预犯有瘿病[87],在进攻江陵时,吴人用瓠瓜系狗颈及砍掉大树似瘿者,来嘲笑诅咒杜氏。“及城平,尽捕杀之。”[88]显然,杜预此举有泄私愤的意气成分,可见其性格中的残暴。
纵观杜预的一生,立功立言,彪炳史册。《晋书》本传称:“孔门称四,则仰止其三”,言其兼擅政事、言语、文学三科也。又称:“《春秋》有五,独擅其一”[89],言其为《左氏传》之功臣。唐贞观二十一年(647),杜预被尊为先师,配飨孔庙[90],从而肯定了他在儒家经学上的地位。
三 杜预交游考
魏晋时期的文人集团引人注目,其著者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等。士大夫的志趣好尚也从他们的交友群体中反映出来。而与杜预过往较密的有羊祜、张华、挚虞、陈寿、张轨诸人。下面我们分别考察。
西晋立国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平定孙吴统一华夏。在这个问题上,晋武帝朝臣分为两派,以贾充、荀勖为首的诸多大臣反对伐吴,而羊祜、张华与杜预同为主战派。《晋书·杜预传》:“时帝密有灭吴之计,而朝议多违,唯预、羊祜、张华与帝意合。”[91]那么,我们就先考察羊祜、张华二人。
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晋书·武帝纪》载:“泰始五年二月……壬寅,以尚书左仆射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92]自此,羊氏为灭吴开始长达十年的精心筹备。咸宁四年(278),羊祜“疾渐笃,乃举杜预自代”[93]。伐吴是当时晋王朝的头等大事,羊祜直到临终前才交付杜预,显然反复考量过继任人选,故对杜预的为人与才能深信不疑。史传无两人交往的明文,但其志趣之契合由此可知。羊祜卒后,襄阳百姓于其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百姓望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名之曰“堕泪碑”。羊祜开府累年,而谦让不备僚属,故至其卒,参佐不得除署。其部佐上书杜预,杜氏也恳请朝廷:“祜虽开府而不备僚属,引谦之至,宜见显明。及扶疾辟士,未到而没,家无胤嗣,官无命士,此方之望,隐忧载怀。夫笃终追远,人德归厚,汉祖不惜四千户之封,以慰赵子弟心。请议之。”[94]这次上疏虽未获允准,但足见杜预与羊祜的相惜之情。
著述上,羊祜有《老子传》。《晋书·羊祜传》:“祜所著文章及为《老子传》并行于世。”[95]今日《老子传》全佚,唐人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序》说其旨曰:“皆明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96]据此可见,其学偏于道家一派。而羊氏的处世方式,也合于《道德》之旨:“每被登进,常守冲退,至心素著,故特见申于分列之外。”[97]更淡泊功名,这是羊氏不同于杜预之处。其为人体现出兼综儒道的特点:“以道素自居,恂恂若儒者。”[98]此外,羊祜留心礼制,曾参与制定了《晋礼》。《南齐书·礼志上》云:“晋初司空荀因魏代前事,撰为《晋礼》,参考古今,更其节文,羊祜、任恺、庾峻、应贞并共删集,成百六十五篇。”[99]《晋书·羊祜传》:“初,文帝崩,祜谓傅玄曰:‘三年之丧,虽贵遂服,自天子达;而汉文除之,毁礼伤义,常以叹息。今主上天纵至孝,有曾闵之性,虽夺其服,实行丧礼。丧礼实行,除服何为邪!若因此革汉魏之薄,而兴先王之法,以敦风俗,垂美百代,不亦善乎!’”[100]羊祜认为,世子司马炎应遵古礼,为其父司马昭服丧三年,以匡汉魏浇漓的世风。丧礼是儒家极重视的礼制,而羊祜力主行古礼,可见其外在行事上虽以《老子》为标的,但在内心里仍遵奉儒家的道德价值。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在伐吴上,张华与杜预、羊祜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晋书·张华传》:“初,帝潜与羊祜谋伐吴,而群臣多以为不可,唯华赞成其计。”[101]而杜预再次上表请求伐吴时,得到张华的鼎力支持:“时帝与中书令张华围棋,而预表适至。华推枰敛手曰:‘陛下圣明神武,朝野清晏,国富兵强,号令如一。吴主荒淫骄虐,诛杀贤能,当今讨之,可不劳而定。’帝乃许之。”[102]伐吴在三人不懈努力下,大获全胜。
不仅如此,张华学问渊博,堪称武帝朝儒宗。《晋书·荀崧传》:“世祖武皇帝应运登禅,崇儒兴学……九州之中,师徒相传,学士如林,犹选张华、刘寔居太常之官,以重儒教。”[103]可见,张华在儒林中有极高的地位。其为人颇具儒者风范:“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104],时人以为“儒雅有筹略”。张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105],又“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尝徙居,载书三十乘”[106]。而且,张氏著述颇丰,有“《博物志》十篇及文章并行于世”[107]。
在伐吴上的同志羊祜、张华外,杜预还有学术上的同道。其中可考者为张轨与挚虞。张轨字士彦,安定乌氏人,与杜预友善。《晋书·张轨传》:“家世孝廉,以儒学显。”[108]据此,张轨之学当以儒家经学为根基。《太平御览》卷一百二十四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凉录》曰:“张轨,字士彦,安定乌氏人,汉常山王耳十七世孙。祖烈,魏外黄令。父温,太官令。母陇西辛氏。轨少好学,明经,与同郡皇甫士安友善,拜宫守舍人。与京兆杜预(善),以所注《易》遗之。太康中,为尚书郎、太子洗马、中庶子,迁散骑常侍、征西军司马。”[109]可见,张轨深于《易》学。吴承仕《经典释文叙录疏证》云:“张轨,字士彦,安定人,凉州刺史,谥武公,为《易义》。”[110]依吴氏言,张轨所赠杜预之《易》注,可能即《易义》。张轨不仅经学湛深,而且志在立功。张华甚重其才:“中书监张华与轨论经义及政事损益,甚器之,谓安定中正为蔽善抑才,乃美为之谈,以为二品之精。”[111]此后,张轨以为时方多难,求为凉州刺史,后遂在凉州建立霸业。
挚虞字仲洽,京兆长安人。《晋书·挚虞传》:“父模,魏太仆卿。虞少事皇甫谧,才学通博,著述不倦。”[112]挚虞是杜预学术上的知音。《春秋经传集解》《春秋释例》初出,未得时人重视。挚虞却独具只眼,给予了高度评价:“《释例》本为《传》设,其所发明,何但《左传》,故以孤行。”[113]挚氏精通礼制,对杜预还多有匡正。元皇后崩,杜预欲简皇太子之礼,卒哭即去丧服,为寻找经典上的依据,故以谅闇相附会:“谅闇之制,乃自上古,是以高宗无服丧之文,而唯文称不言。汉文限三十六日。魏氏以降,既虞为节。皇太子与国为体,理宜释服,卒哭便除。”[114]挚虞虽同意杜预“皇太子卒哭即除服”的提议,但认为杜预“谅闇之制”有附会古典之嫌,定会招致非议。故书诫杜预云:“唐称遏密,殷云谅闇,各举事以为名,非既葬有殊降。周室以来,谓之丧服。丧服者,以服表丧。今帝者一日万机,太子监抚之重,以宜夺礼,葬讫除服,变制通理,垂典将来,何必附之于古,使老儒致争哉!”[115]挚虞指出,虞唐的遏密、殷商的谅闇与周代的丧服并无本质差异。附会古说,实无必要。最终,杜预的意见被皇帝采纳,但引起的争论恰如挚虞所料。在著述上,挚虞编撰的《文章流别集》与杜预《善文》并为最早的文学总集。值得注意的是,张轨、挚虞皆为西晋大儒皇甫谧的高足。《晋书·皇甫谧传》:“门人挚虞、张轨、牛综、席纯,皆为晋名臣。”[116]而皇甫谧长期隐居弘农新安,前文提到,杜恕曾徙家宜阳,新安与宜阳相毗邻。笔者推测,杜预可能受到皇甫谧的影响,故与其弟子交厚。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曾得到杜预的举荐。《晋书·陈寿传》:“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荀勖忌华而疾寿,遂讽吏部迁寿为长广太守。辞母老不就。杜预将之镇,复荐之于帝,宜补黄散。由是授御史治书。”[117]可见,陈寿因才华见赏于张华、杜预二人。而且,陈氏学问也以经史为根基。常璩《华阳国志·后贤志·陈寿传》:“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治《尚书》、三《传》,锐精《史》《汉》,聪警敏识,属文富艳。”[118]据此可知,陈寿精于《史记》《汉书》,又兼治《尚书》、三《传》,深于经学。其著作除《三国志》外,“又撰《古国志》五十篇、《益都耆旧传》十篇,余文章传于世”[119]。杜预、张华欣赏陈寿,很大程度上是好尚相同。
刘寔字子真,平原高唐人。亦为晋初儒宗,曾从杜预伐吴。《晋书·刘寔传》:“咸宁中为太常,转尚书。杜预之伐吴也,寔以本官行镇南军司。”[120]刘寔好学,尤精于《春秋》。“自少及老,笃学不倦,虽居职务,卷弗离手。尤精《三传》,辨正《公羊》,以为卫辄不应辞以王父命,祭仲失为臣之节,举此二端以明臣子之体,遂行于世。又撰《春秋条例》二十卷。”[121]值得一提的是,刘寔还为《春秋经传集解序》作注。《隋志》:“刘寔等《集解春秋序》一卷。”[122]通过比对,可以发现杜预的见解与刘寔有相同之处。如,桓十一年《春秋》:“九月,宋人执郑祭仲。”杜预注:“祭,氏;仲,名。不称行人,听迫胁以逐君,罪之也。”杜预认为,祭仲有逐君之过,故《春秋》罪之。而刘寔以为“祭仲失为臣之节”,两人所见相合。而在晋武帝朝,刘寔还与张华共同肩负督导儒学的重任。《晋书·荀崧传》:“世祖武皇帝应运登禅,崇儒兴学……九州之中,师徒相传,学士如林,犹选张华、刘寔居太常之官,以重儒教。”[123]
杜预弟子可考者有续咸。《晋书·儒林传》云:“续咸,字孝宗,上党人也。性孝谨敦重,履道贞素。好学,师事京兆杜预,专《春秋》《郑氏易》,教授常数十人,博览群言,高才善文论。又修陈《杜律》,明达刑书。永嘉中,历廷尉平、东安太守。刘琨承制于并州,以为从事中郎。后遂没石勒,勒以为理曹参军。持法平详,当时称其清裕,比之于公。著《远游志》《异物志》《汲冢古文释》,皆十卷,行于世。年九十七,死于石季龙之世,季龙赠仪同三司。”[124]据此可知,续咸精于《春秋》与杜律,可谓能恪守师承。此外,续咸专《郑氏易》说明杜预《易》学可能与郑玄有某种渊源。
以上诸人皆与杜预志趣相投。其中,政治主张相同者,如羊祜、张华;学术趣味一致者,如挚虞、张轨、刘寔;或见赏于杜预者,如陈寿;或为师徒,如续咸。归纳起来,可以发现这一群体有如下特点:1.个人好尚虽不皆相同,如羊祜好《老子》,但大都服膺儒家经学;2.都有著述流传;3.事功皆有成就。由此可见,杜预及其周围诸人体现出儒家入世的基本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