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兵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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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惊蛰破土

晨光初露,春寒料峭。

涿郡郊野的冻土尚未完全化开,田间残雪斑驳如碎玉。

三百名玄甲卫持戟肃立道旁,陆昭却挥手屏退仪仗,独自走向田垄。

晨光斜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剑眉如墨色雁翎斜飞入鬓,眼窝深邃似幽谷,鼻梁如枪脊般笔直贯通天地人三庭,下颌线条似铁犁破土般刚硬。

风掠过时,几缕散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却掩不住眉宇间峥嵘之气。

他褪去锦靴,粗麻裤脚卷至膝上。

“将军,使不得啊!”

田丰疾步追上,宽袖沾了泥浆,

“《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您贵为镇北将军,岂能……”

“田公错了。”

陆昭弯腰抓起一把黑土,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

“这土里埋的不是种子,是人心。”

远处忽起骚动。一队匠作营工匠推着十架木车驶来,车上蒙着粗麻布。

高熲猛扯布幔,露出三千具曲辕犁。

犁头寒光凛凛,犁辕弧度如新月,与汉地常见的直辕犁大异。

“此物名‘昭明犁’。”

陆昭单手提起一具,犁柄木纹温润,

“耕深一尺二寸,省牛力过半。”

人群哗然。张老丈颤巍巍抚过犁身,浑浊老眼迸出精光:“小老儿耕田五十载,从未见过这等利器!将军,此犁可能试用?”

“正要请老丈指点。”陆昭亲自套牛,黄牛鼻息喷白雾,却被他轻拍脖颈便温顺低头。

武昭抱着一卷羊皮舆图跟在三步之外,鸦青鬓发间斜插鎏金凤首簪,簪尾垂下三寸明珠璎珞,随步伐轻叩肩头。

暮冬晨光里,蜜合色交领襦裙衬得她眉眼愈显清冷——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星,鼻梁细挺如笔锋勾勒,唯有唇上一点朱色,破开满身素淡。

绣鞋踏在他的脚印里——这是她独有的僭越,将他的足迹拓成自己的路。

“将军真要学神农?”她抬手拂去他肩头的柳絮,指尖若有若无擦过他颈侧箭疤,“鲜卑探子已混入流民,这田,怕是种不安稳。”

陆昭弯腰抓起一抔黑土,指缝间沙砾簌簌滚落:“土里有血腥气。”他忽将湿土按在她掌心,“闻到了吗?去岁战死的将士,尸骨都埋在这儿肥田。”

武昭指尖一颤,泥土从她指缝漏下,渗入襦裙褶皱。她垂眸轻笑:“将军这是要我背‘祸乱春耕’的骂名?”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铜锣声——匠作营的牛车到了。

“驾!”

陆昭一声轻喝,黄牛曳犁前行。犁刀破开板结冻土,泥浪翻卷如墨,顷刻间犁出三丈沟壑。武昭提裙追上,在田埂铺开素帛,以朱砂勾画耕痕深浅。

“左深右浅,犁头偏斜三度。”她忽然高声道。

陆昭闻言勒牛,抹去额角汗珠,竟真俯身调整犁头铁楔。张老丈看得瞠目,喃喃道:“这……这可是祖传的手艺,将军怎会……”

“昨夜向老秦人学的。”陆昭指向匠作营中一名跛脚老匠,“他祖上为秦国治粟内史,家传《耕战图》中有‘商犁’制法,我不过添了几笔。”

三千具曲辕犁在晨光中列阵,犁头寒芒如星。高熲正指挥工匠分发农具,田丰却拦在陆昭面前,苍老的脊背绷成一张弓:“《春秋》云,国君籍田不过千亩!将军今日破礼,他日史笔如刀……”

“田公,”陆昭截断话头,将一具木犁塞进他怀中,“若读《春秋》能活民,你我何必持剑?”

话音未落,忽有孩童惊叫。

田埂东侧人群裂开一道缺口,三名鲜卑商人打扮的汉子暴起突进,袖中寒光乍现!

“护犁!”陆昭暴喝,却未退半步。

武昭旋身甩袖,缠臂金钏撞出清越声响。

日光掠过她微挑的眼尾,在睫羽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鼻尖凝着一粒细汗,随算筹破空之势倏然坠下,正落在唇畔。那抹胭脂色被汗水晕开,仿若雪地里溅开的血梅。

三枚青铜算筹破空而出——一枚钉入刺客眉心,两枚扎进膝骨。

血溅上她素色裙裾,晕开点点红梅。

“好一招‘商门飞星’。”

陆昭轻笑,仿佛早知她会出手。他扶起吓瘫的张老丈,却将染血的算筹踩入泥中,

“老丈莫怕,这是武娘子在教鲜卑人算账——人命血债,得用粮草还。”

武昭俯身拔出算筹,在刺客衣襟上慢条斯理擦拭:“将军错了,我算的是天下粮仓。”

她忽抬高嗓音,“凡领犁者,需按红泥手印!谁家亩产低于三石,我便上门讨这笔血债!”

刺客咬破毒囊前,陆昭已掰开其嘴挖出药丸,转头对百姓朗声道:“鲜卑惧我幽州丰饶,诸君可愿助我垦荒三十万亩,饿死胡马?”

“愿随将军!”吼声震落枝头残雪。

“将军以身为饵,倒是省了昭明台三十斥候。”她忽地贴近,气息拂过他耳畔,“下次再赌命,记得赔我一副和田玉算盘。”

人群嗡动。张老丈颤巍巍捧来陶碗:“将军饮口热羹吧!”

陆昭接过粗陶碗,却转腕递给武昭:“夫人先请。”

她怔了怔。晨露沾在睫毛上,将本就上挑的凤目晕染得氤氲。

鼻息微微凝滞间,淡粉唇瓣轻启似要言语,最终却抿成一道柔韧的弧。

“夫人”二字如投石入潭,在她眼底漾开涟漪。

碗中粟米羹映出两人倒影,她仰颈饮尽,喉间灼热似吞下一缕朝阳。

至午时,三千曲辕犁分发殆尽。

陆昭与张老丈并坐田埂,共食粗面馍。老丈掰馍时抖落碎屑,被陆昭随手掸入土中:“一粥一饭,皆不可负。”

忽有马蹄声疾。一骑自蓟城飞驰而来,马上信使高举漆盒:“报!洛阳急讯,陛下欲送皇子……”

“噤声。”陆昭截断话头,起身掸去衣上草屑,“田公,你代我回城处置。”

田丰接过漆盒,瞥见武昭冷笑,顿时了然——这老臣向来主张“尊王攘夷”,若知朝廷欲送刘协为质,必劝陆昭袖手。

“将军,农事终是小道。”田丰压低嗓音,“慕容廆大军压境,当速调岳飞部回防……”

“田公可知,我为何选惊蛰日办这春耕大典?”陆昭抓起一把湿土,任其在掌心结成块,“鲜卑南下,无非为抢粮夺畜。若幽州仓廪充实,民不畏战,慕容廆纵有十万铁骑,可能啃动我血肉长城?”

忽有号哭刺破喧嚣。一农妇抱着断犁奔来:“将军!我家犁头崩了,秋后怎活啊!”

陆昭未及开口,张老丈已夺过断犁细看:“这是陈年柘木,纹理疏脆。用俺家祖传的枣木犁柄吧!”

“用我的!”

“俺家也有好木料!”

人群沸腾如煮粥,百姓争相献木。武昭趁机凑近陆昭耳畔:“慕容廆的探子混在献木百姓中,是否……”

“让他们看。”陆昭微笑,“看这民心,他们学不会。”

月挂柳梢时,田埂燃起篝火。

陆昭倚坐草垛,掌心摩挲半截枣木犁柄。远处百姓围着火堆踏歌,童谣混着烤饼香飘来:“惊蛰雷,将军犁,翻完黑土种新米……”

武昭抱膝坐在他身侧,发间沾着草屑:“田丰午后找我哭诉,说您把洛阳来的八百里加急压在了春耕簿下。”

“慕容廆要的是刘协,我要的是时间。”

他指尖划过犁柄上深深沟壑,木纹如地图上的河道,

“等这三千具犁耕遍幽州,鲜卑马蹄踏上的便是铁板。”

她忽然抽走他手中木柄,就着月光细看:“枣木纹理密实,倒是像你的性子。”

簪头金凤划过木面,刻下一道浅痕,“但刚极易折,将军可知?”

“所以需要水。”

他握住她执簪的手,引她在木上刻出蜿蜒曲线,

“旱时润泽,汛时疏浚——就像你今日那三枚算筹。”

火堆爆出火星,惊起夜枭。

武昭抽回手,凤目微眯:“若我不止三枚筹呢?”

“那就把天机算尽。”

陆昭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氅角猎猎如战旗,“但别算我。”

月升东山,田垄重归寂静。

陆昭独坐草棚,就着油灯翻阅《齐民要术》残卷。

武昭掀帘而入,丢来一卷羊皮:“慕容廆已探得曲辕犁图样,三日后,鲜卑死士将突袭匠作营。”

“由他们抢。”陆昭头也不抬,“真图在何处?”

“按你吩咐,藏于昭明台第三密室,门外埋了火雷。”

武昭指尖划过他肩上血痂,“我不懂,既要做仁主,何必设这等杀局?”

油灯噼啪炸响。

油灯将他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界。亮处可见鼻尖悬着欲坠的汗珠,暗处藏起唇上干裂的血纹。

火光在瞳孔深处爆燃的刹那,眉峰骤聚如阴云压城,转眼却又舒展成平野千里:

“仁义是米,权谋是水。无水,米终成腐土。”

棚外忽起脚步声。

张老丈抱着新制的枣木犁柄,局促立于月光下:“将军,这柄……俺加了铁箍,保用十年!”

陆昭郑重接过,忽然解下腰间玉带:“以此带换老丈的犁柄,可好?”

“使不得!”老丈扑通跪倒,“将军不嫌俺脏手摸过这犁,便是天大的赏了!”

武昭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抬手将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

月光从草棚缝隙漏入,描摹出她侧脸轮廓——额如新月,颌似玉圭,鼻梁投下的阴影斜切过唇角,将面容割裂成明暗两界。

忽道:“你今日作秀,倒真骗过他了。”

“不是作秀。”陆昭摩挲犁柄上深深指痕,“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在幽州,扶犁之手,重于握剑之手。”

远处传来守夜更鼓,惊起寒鸦阵阵。

三千具曲辕犁静静躺在田埂间,犁头映月如霜。

史家注

《后汉书・食货志》载:“昭镇幽州,制新犁,亲耕于野。是岁,幽州垦田倍于往昔,胡马望穗而返。”

幽州童谣云:“惊蛰雷,将军犁,翻开黑土种紫微。”

——后世考证,“紫微”暗指帝王星,此谣或为陆昭僭越之兆。然彼时百姓传唱,唯见田垄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