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整饬学风!儒生们的反抗
五月初三,近午时。
翰林院,检讨厅内。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沈念五人围在桌前,阅读着张居正的新奏疏:《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疏中。
张居正称当下督学之官(即两京国子监及下属的府学县学的学官),大多无实学、虚谈高论、沽名钓誉、群聚徒党,使得天下学风乌烟瘴气。
为此,他制订了十八条规章。
几乎每一条都能让天下学官与书生想要掀桌子骂娘。
其中,有几点最为突出。
“不许别创书院、群居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
“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
“各省提学官奉敕专督学校,不许借事枉道,奔趋抚按官,干求荐举。”
……
简单来说——
就是张居正不准学官士子私创书院;不准私下聚集群党、空谈废业;不准府学、县学的学生议论朝政;不准读书人靠着举荐走后门入仕;要求不断对提学官、教官、生员进行考核……
沈念五人看完后,都愣了近乎一盏茶的时间,才缓过劲来。
张首辅太强硬、太霸道了!
考成法刚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这道奏疏的规章一旦施行,那将得罪天下所有读书人。
其中,最不近人情的两条。
便是不准私创书院和不准儒生秀才议论朝政。
这两条若放在北宋。
即使是皇帝提出的,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让其重新咽回肚子里,再写一份罪己诏。
自古以来。
立院讲学和参政议政都被读书人当作自身的权利。
谁都不能剥夺!
若不考虑现状,这两条规章确实剥夺了读书人的权利,有违圣贤之道。
但若考虑现状,张居正的做法完全值得理解。
至少,沈念能理解。
当下。
程朱理学衰微,王氏心学风行。
追求自我本没有错。
但过于追求自我,已使得儒风大坏。
一大批读书人谈玄弄虚、反对礼教,标新立异,贪图虚名。
以书院为讲学之所,聚集大量信徒。
甚至将僧道、相面、修脚、倡妓、盗贼等不稼不樯之民聚集起来,公开讲学。
若只是讲学说道,教化百姓,朝廷根本不会管。
但他们却是拉帮结派,含沙射影地诋毁朝廷,更有一些人,沾惹上了娈童、搞屁股的恶习。
往昔,儒生们的抱负都是致君尧舜上;
而今,儒生们都觉得自己就能成为尧舜。
甚至还有腐儒在宣讲中称:任他社会怎样变化,老夫只管讲学!
在他们眼里,谁当皇帝都一样。
此番出言无忌,摇撼朝廷,外加近两年不断拆朝廷的台,向来讲究务实的张居正,自然要整治他们。
再不整治,大明朝就要大乱了。
……
“还是阁老有魄力,天下儒生就应务实勤学,考取功名,而非整日高谈阔论,妄议国政!”刘楚先笑着说道。
他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甚是崇敬,甚至能熟背张居正的所有文章。
“唉!”
赵用贤则是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接下来又有一批人要倒霉了!”
自张居正柄国以来,凡逆他者,都没有好下场。
沈念作为过来人,倒是蛮欣赏张居正。
当下,是张居正扛着大明朝的两京十三省,他的所有变法措施,皆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这份心。
莫有人能与其比之。
另外。
在沈念心里,新政变革就应雷厉风行,摧枯拉朽,若用圣贤书里那一套,缓缓图之,干啥啥不成。
……
很快。
万历小皇帝便对张居正的奏疏做了批复。
说了一大堆。
其实就一个意思:元辅说得对,就按元辅的意思办。
……
京城城北,崇教坊。
国子监内。
一众学官们都耷拉着脑袋,听国子监祭酒王锡爵训话。
“诸位,本官以为,张阁老此疏并无不妥之处,当下学风实应整饬,咱们国子监必须要坚决执行阁老之策,绝不可乱言,若有人犯上进言,莫连累了国子监!”
向来喜辩的学官们都如蔫了的茄子,沉默不语。
他们本就是最近京察的抨击对象。
若再乱说话,那依照张居正的习性,必然会送他们八个字: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
学官们不敢言。
但诸多没功名的儒生们却忍不了。
很多儒生,专职议论朝政,骗钱、骗名、骗女人。
这些条例,俨然是在砸他们的饭碗,践踏他们的理想,要他们的命。
此奏疏传到京师街头后,整个儒生士子群体都炸锅了。
一个个义愤填膺,大骂张居正柄国,行事苛猛,败贤辱圣,实乃国之大奸。
……
入夜,京师城北。
数名身穿各色襕衫的儒生聚在一处酒馆的包间内。
“诸位,我已安排妥当,明日午时,南居贤坊的许先生,仁寿坊的胡老、明时坊的岳冲先生,还有在隆府寺暂住的公孙老先生都将唤身边志同道合之友,前往文庙,论当下学风,预计至少能来三百人!”
“我也安排好了抄写人,明日诸位兄台的精妙言论一出,我便命人抄写传播,当晚便能刻印。”
“刻印之事交给我吧,我已联系好了数家刻书作坊,纸张、雕版都备好了,保准儿在三日之内,便让咱们的声音传遍京师,让此事变成一段美谈佳话,你我皆能入史!”
“诸位,咱们约法三章,统一口径。其一,文庙论学之事,没有主使,或你我皆为主使;其二,明日论学,只讲学风、不骂朝廷,不辱张神童;其三,明日午时,谁若应而不来,我们便与其断袍割义!”
“没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
……
儒生们各个心情激昂,将明日的“文庙论学”当成了一场名扬天下的表演。
……
片刻,儒生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而此刻。
在酒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
前者矮壮、后者高壮。
“这群书呆子,若他们去午门静坐或去围堵官衙,我还能高看他们一眼,没想到还是老把戏,聚众空谈,毫无新意!”中年人不屑地说道。
“千户放心,我保证,明日午时,绝无儒生能在文庙讲学!”青年一脸自信地说道。
此二人均为锦衣卫,专职负责监探这些空谈务虚的儒生。
这些儒生,还不够资格惊动张居正。
……
注:清人有语云:夫明之亡,亡于门户,门户始于朋党,朋党始于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