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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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束跟着游牧族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下午大家才停下来生火做饭,喂食牲畜,今天天气晴朗,此地物属丰富,稻田金灿灿的一片。潺潺流水清澈见底,束捧起水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放眼望去,只见渠首立一石碑,她走过去仔细端详,碑高三丈有余,雕刻的字迹清晰,刻有“惠泽长流”四个大字在前,后面继文——

[雍地枕山襟江,平畴沃野延展百里,春樱似雪、夏荷映日、秋枫流丹、冬雪覆原,四时风物皆备。然天道无常,虽坐拥膏腴之地,却连年遭逢旱魃肆虐。烈日灼灼如焚,赤土皲裂似龟甲,禾苗枯槁于阡陌,百姓仰首叹苍穹。——真君见此惨状,立誓扭转困局。他登岭望川,勘山形水势,集贤能之士研讨治策,决意引远山青溪之水,凿渠灌田。一声令下,万千青壮荷锄执锸,自山麓至田间,凿石开山,夯土筑堤。历经三载寒暑,蜿蜒水渠终成。碧水潺潺,穿村过陌,润涸土、滋旱苗。渠畔新柳垂丝,田间稻浪翻金,自此岁岁丰收,雍州再无旱忧,终成鱼米之乡。]

真君前面两个字已被刀痕划去。

不知不觉,束早已泪流满面。初到故人处,不见故人影。只要想到这冗长的一生将再不能与他相见,便觉无尽悲恸。

游牧民族就像条蜿蜒的小河,生生不息,没有尽头。转眼到了深秋。晨雾还未散尽,束攥着磨破了边的斗笠,望着村口蜿蜒如长蛇的队伍。乌恩奇说过了这个镇子就到南境了。

天际泛起珍珠一样的白,朦胧的雾色里,八十岁的阿婆佝偻着背走来,她肩头锄头压得脖颈青筋暴起。七八岁的小娃被母亲用粗麻绳系在腰间,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攥着把生锈的小铁锹。

“阿禾,快跟上!”或许是嫂子拽住小姑娘的手腕,“县令说了,今日再完不成任务,要抽二十鞭!”

泥泞的土路上,束也跟着络绎不绝的人群走。远处传来沉闷的夯土声,像是谁在天地间擂鼓。她想起三天前,看到稻田里刚抽穗的稻子被衙役连根拔起,那家老父亲跪在地上求他们留些口粮,却被一脚踹在胸口:“女君的运河是头等大事,敢耽误的都当反贼论处!”

运河工地已初具雏形,数十丈宽的沟壑横亘在平原上,无数身影在黄土中起伏,宛如蝼蚁。这时一顿嘈杂声响起,有人惊呼。

“让开!县丞来了!”

话音刚落,走过来一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他面容俊俏,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井水。

“都愣着作甚?”男子的声音清脆如碎玉,“工期已过两月,河道才挖了不到十里。”他忽然抬手,指尖划过身旁一个衙役的脸,“你说该怎么办呢?”

被点到名的胖子吓得扑通跪地:“小的这就去催!定让他们日夜赶工!”

“日夜赶工?”男子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离验收之日只剩区区百日,你说就你这点人够吗?”

“村里的人全上齐了,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七岁孩童……”

“你说上齐了。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不远处一孕妇在自家地里劳做着。

束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想着端朝数百年,什么时候老孕病残都不放过了。

“大人饶命!小的失职!”胖子额头磕出血来。

男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罢了,念你初犯。”他突然提高声调,“但所有人听着,若再有偷懒者——”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全家发配边疆!”

“是,是。”说话的功夫,身怀六甲的妇人便被带到面前。妇人扑通一声跪到县丞面前:“大人饶命啊!妇人家里七口人全上了堤坝,我实在是身形笨重不宜劳做,才在自家田里除除草,来年家里也不至于没点口粮……”

“放肆,无知的乡野村妇,是你自家事大还是修渠的事大,快去给我干活。”

说着便把锄头猛的塞她手上,几个人架着她就准备走。

束看不下去了,大声制止:“简直胡闹!连妇孺都不放过。谈什么为国为民。放下民生不顾,就算成就了千秋大业,历史上也不会记你的功……”

“嘘——”有人慌忙拉她,“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可是女君下的死命令,没人敢违抗的。!”

“女君?什么女君?从未听说过有此官位!”

“就是北昌王的独女,以前的青芜郡主。”人群里,不知谁轻声嘀咕着。

“青芜!”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映在束那张经历风霜不在白皙细腻的脸上。她想起青芜那双眼睛,心中更添恨意。

“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去上工。”男子一声令下,几个衙役把束狠狠的推向人群里,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好一个强壮的手臂接住了她。她回头一看,是乌恩奇。

“怎么到这来了?出发了才发现你人不在。让我一顿好找。大人我们是游牧民族,不是这个村子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你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外族人,她可不像!就算是游牧民族,既受我端朝庇佑,就该出一份力。”

“你想以权谋私!”束气愤的问道。

“是你自愿留下的,我可没强求。”面对束的怒意,男子豪不在乎。

“县丞你刚上任,还是留着情面些好!”

寻声而去,一辆装饰着金线的马车碾过碎石路走来,车窗半掩,露出一抹月白色袖口。束抬头的瞬间,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少年倚在车栏上,眉间朱砂红得刺目,眼神却温润如玉。

乌恩奇微笑着向少年点头,少年也回应着。

或许是看在少年的面上,县丞没在为难束。

束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反而替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难过。

斜阳下,乌恩奇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要将整个堤坝撕开。他对少年说:“运河若成,南粮北运,北货南销,十年后此地必成繁华商埠。可眼下这做法,与暴君何异?”

少年望向远处成雏形的运河,目光温柔又坚定:“父王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连百姓的命都不顾,再大的事又有何用?”他顿了顿,“这条运河,要它不仅能运粮通商,更要让百姓提起它时,不再只有恐惧。我会去求女君给百姓一条活路。运河要修,粮食也得种。”

“可眼下,这些妇孺……”

“我会和县丞商议,明日从南境调两百士兵过来替换这些妇孺。”

束走到少年面前,这才看清,他眼角有淡淡的乌青。

晚霞渐露,束跟着游牧民族继续走。远处,少年的马车缓缓离开,车帘被风吹起,露出半张疲惫却坚毅的脸。束问这个小孩是谁?

乌恩奇说:“是南境世孙!”

南境王是自己的堂叔伯。他这脉是排在北昌王后的一位,如果北昌王这代没了,将由南境王这支继位,可南境王年事已高,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世子是名武将,除了打仗,什么都没兴趣,倒是这世孙,虽年纪轻轻,颇有几分帝王的风姿。束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难走,但总有人愿意背负骂名,去铺就一条通向光明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