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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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艺术论(7)

其实,倘从这理论的观点,则我们之所见,诗歌的衰微乃是新世界的文明民族的智底成熟的特征。然而斯泰勒夫人当抛下这些的比较,移到近代民族的文学史去时,她是知道可从完全不同的观点来观察的。在这意义上,她的著作中说到关于法兰西文学的考证的那几章,就尤有兴味甚深之处。“法兰西人的快活,法兰西人的趣味,在一切欧洲的国度里,至于已经成为熟语了,——她在这几章之一的里面,说,——这趣味和这快活,普通是归之于国民性的,但倘以为所与的国民的性质,并非对于他的幸福,他的利益,以及他的习惯,给了影响的秩序和条件的结果,那么是什么呢?在最近十年间,虽在最极端的革命底沉滞的瞬间,最醒目的对照,于一篇讽刺诗,于一篇辛辣的讥刺,都没有用处了。将至大的影响,给与法兰西的运命的人们的多数,全然没有表现的华艳,也没有理智的闪光,他们的影响力的一部分,是很可以将那原因归于他们的忧郁,寡言,冷的残酷的。”[60]这些句子当时对谁而发,这里面所藏的暗示和现实相应到什么程度,于我们都不关紧要。我们所必要的,只是注意于据斯泰勒夫人的意见,则国民性乃是历史底条件的出产这一件事。但是,倘以为国民性并不是显现于所与的国民的精神底特质之中的人类的本性,那又是什么呢?

而且倘若所与的国民的本性,由那历史底发展所创造,则它之不能是这发展的第一的动因,是很明白的。但从这里,却可以说,文学——国民底精神底本性的反映——就是创造这本性的历史底条件本身的出产。那意思,便是说明他的文学的,并非人类的本性,也非所与的民族的性质,而是他的历史和他的社会底构造。斯泰勒夫人是也从这观点,观察着法兰西的文学的。她献给十七世纪的法兰西文学的一章,是想由当时的法兰西的社会,政治关系,以及从那对于帝王权的关系之中观察出来的法国贵族阶级的心理,来说明这文学的主要性质的,极有兴味的尝试。

在那里面,有许多关于当时支配阶级的心理的极确的观察,和若干关于法兰西文学之将来的非常成功底的考察。“在法兰西的新的政治底秩序之下,我们早已遇不见什么类似(于十七世纪的文学)的东西了罢,——斯泰勒夫人说,——由此而我之所谓法兰西人的机智和法兰西人的优美,只不过是几世纪间存在于法兰西的君主制和道德的直接底的,而又必然底的出产的事,也充足地得到证明了罢。”[61]文学是社会底构造的出产这一种新的见解,在十九世纪的欧洲的批评上,渐次成为支配底的了。

在法兰西,基梭在他的文艺评论里,是屡次提及这事的。[62]圣蒲孚也在说,虽然他添上若干但书,才与以优容,最后,则于泰纳的劳作中,发见那完全而辉煌的表现。

泰纳是怀着“人们的状态的一切变化,结果是他们的心理的变化”这一个确信的。然而一切所与的社会的文学和那艺术,却正可凭他的心理来说明,因为“人类精神的产物,就如活的自然也如此一样,只能凭他们的环境来说明”的缘故。所以要懂得这国或那国的艺术和文学的历史,则研究发生于那居民的状态之中的各种变化的历史,是必要的。这——是不可疑的真理。而且为发见许多最明快,又最巧妙的那些的说明图起见,则看过“Philosophie de l'art”,“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 或“Voyage en Italie”,就很够了。但泰纳也如斯泰勒夫人以及别个他的先进者们一样,还是把持着唯心史观底的见解,而这则妨害了文学和艺术的历史家从他所明快地,而且巧妙地说明了的无疑的真理里,抽出那凡是可以抽出的一切利益来。

观念论者将人类底知识的进步,看作历史底运动的究极的原因,所以在泰纳那里,就出现了人们的心理,由他们的状态而被规定,而他们的状态,则由他们的心理而被规定这等事。在这里——泰纳也和十八世纪的哲学者一样,借着在人种的形式上,向那出现于他那里的人类底本性的控告,而胚胎了也还可以走通的一串矛盾和困难。这钥匙,给他开了怎样的门呢,看下面的例便明白了。如大家所知道,文艺复兴,在意大利比在别的任何处都开始得早,而且意大利又一般地先于别的诸国,收场了中世期的生活。在意大利人的状态上的这变化,是由什么所唤起的呢?——由意大利人种的诸性质——泰纳回答说。[63]这样的说明充足到怎样,听凭你来判断,我就移到别的例子去。泰纳在罗马的霞尔画堂里,看见普珊的风景画,这样地说,意大利人因为那人种的特殊性之故,所以特殊底地来理解风景,在他们,那——也是别墅,但是大结构地扩大了的别墅,然而德意志人种,则就为自然这东西而爱自然。[64]然而,在别的处所,同是这泰纳对于同是普珊的风景画,却这样地说,“为要能够观赏这些,必须嗜爱悲剧(古典底的,)古典底的诗,仪式以及贵族底的或帝王底的壮观的华丽,但这样的感情,离我们现代人的感情是无限地远的。”[65]然而为什么我们的感情,那样地不象嗜爱过华丽的仪式,古典底的悲剧,亚历山特利亚的诗的人们的感情的呢?因为,譬如,“为王的太阳”时代的法兰西人,和十九世纪的法兰西人是别的人种的人们的缘故么?奇怪的质问呵!泰纳自己,不是用了确信而且固执地,对我们屡次说是人们的心理,跟着他们的状态之变化而变化的么?我们没有忘却了那个,所以照着他反复地说:我们时代的人们的状态,去十七世纪的人们的状态极远,因此之故,那感情也很不象勃亚罗和拉希努的同时代者的感情了。剩下的不过是明白那此事了:为什么状态变化了呢,就是,为什么ancein régime(旧政体)将地位让给了现在的有产者底秩序,为什么在路易十四世能够几乎并无夸张地说“国家——那就是我”的那国度里,现今是股票交易所正在支配的呢?但对于这,是这国的经济的历史,会十分满足地给与回答的。

敬爱的先生,站在极其种种的见地的著者们,曾经反驳过泰纳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不知道你对于他们的反驳,以为何如,但使我说起来,则泰纳的批评家们之中,无论谁,要将收罗着他的美学说的几乎一切真理,而且宣言着艺术由人们的心理而被创造,而人们的心理则跟他们的状态而变化的那命题,来摇动一下,也做不到。而且全然一样地,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使泰纳的见解不能有后来的成果底的发达的根本底的矛盾;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从他的对于历史的见解的意思来说,便是被那状态所规定的人,那人本身,就成着这状态的最后底的原因。为什么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这个的呢?——因为这矛盾,也浸渗着他们自家的历史观的缘故。但是,这矛盾是怎样的东西呢?由怎样的要素而成的呢?那是由两个要素而成的,其一、称为对于历史的观念论底见解,而别的——则称为对于它的唯物论底见解。当泰纳说人们的心理,准他们的状态之变化而变化的时候,他是唯物论者,但在同是这泰纳,说人们的状态,被他们的心理所规定的时候,他是复述了十八世纪的观念论底见解了。关于文学和艺术的他的最成功底的考察,并非受了这最后的见解的唆使,是无须赘说的罢。

从这事,结果出什么来呢?那是这样的,要从对于法兰西的艺术批评家们的富于机智而且深邃的见解,妨害了那成果底的发达的上述的矛盾脱离,只有能够向自己这样地说的人们,才做得到,就是:一切所与的民族的艺术,为他的心理所规定,他的心理,为他的状态所创造,而他的状态,则到底被限定于他的生产力和他的生产关系。但是,倘说这话的人,却正是在由此说出唯物史观来……。

虽然如此,我想,已是可以收场的时候了。待到第二信!倘若我因为我的解释的“偏狭”,有触怒了你的地方,那么,希见原宥。下一回,要来讲一讲关于原始民族的艺术。而且,我以为其中的我的解释,大约就可以显示决不如你曾经这样想,而且恐怕至今还在这样想似的,有这么的偏狭了。

注释:

[1].托尔斯泰伯的著作集。最近的作品。墨斯科,一八九八年,七八页。

[2].上揭书,七七页。

[3].上揭书,八五页。

[4].希腊在圣西门的眼中,是有特别的意义的。因为据他的意见,是“C'est chez les Grecs que I'esprit humain a commence à s'occuper sérieusement de I'organisation sociale。”

[5].看他的Mémeoire sur la science de L'homme.

[6].Cours de philosophie positive, Paris 1869,T.I,P.P.40—41.

[7].数年之前,在巴黎,A·蔼思披那斯的著作,Histoire de la Technologie,想将古代希腊人的世界观的发展,由他们的生产力的发展来说明的尝试,出版了。这是很重要,而且有兴味的尝试,对于这,纵使他的研究在许多之点有错误,我们也应该很感谢蔼思披那斯的。

[8].达尔文,《人类的起源》。第一卷,四五页。(绥契育诺夫教授所编纂的俄译本。)

[9].据迦莱斯的意见,则达尔文在动物的雌雄淘汰的问题上,非常地夸张着美底感情的意义的。迦莱斯正当到什么程度的决定,一任之生物学家,我则从达尔文的思想是绝对地对的这一个假定出发,而你,敬爱的先生,大约赞成这于我是最为不利的假定的罢。

[10].达尔文,《人类的起源》。第一章,四五页。

[11].The Descent of Man,Londen 1883,P.92.这些句子,在新版的达尔文的俄译本里恐怕已经加入了罢,但我这里,现在手头没有这本子。

[12].Schoolcraft,Historical and statistical information respecting the history,condition and prospects of the Indian Tribes of the United States,T.Ⅲ,P.216.

[13].同一种类的对象,也有单因为那颜色而被爱好的时候的,但关于这事,后来再说。

[14].看Schweinfurth,Au coeur de I'Afrique, Paris 1875, T.I,P.148.并看Du Chaillu,voyage et aven-tures dans I'Afrique équatoriale,Paris 1863,P.II.

[15].Schweinfurth,T,I.P.148.

[16].在后段,我想将原始社会里的生产力的发展,放在思虑里,一面试行说明。

[17].《人类的起源》,第一卷,五二页。

[18].这之际,我应该声明于此。据我的意见,即使生物学者,达尔文主义者的研究,算是给社会学底研究豫备着地盘,那也只可以解释为下面那样的意思。就是,生物学的进步——只要这是以有机体发达的历程为问题,——对于社会学上的科学底方法的完成,只要这是以社会组织及其所产,人类的思想和感情的发达作为问题的,便不能协力。但是,我决非赞成赫开尔似的达尔文主义者的社会观的人,在我们学界里,他们生物学者,达尔文主义者在关于人类社会的自己的议论之中,也已经毫不蹈袭达尔文的方法,且将不过是将在伟大的生物学者仅是研究对象的动物底(尤其是肉食动物的)本能,加以理想化的事,指摘出来了。达尔文之于社会问题,决不是“sattelfest”(熟手)。但作为从他的学说而出的结论,显现在他那里的那社会观,却和许多达尔文主义者正在从此造成的结论,毫不相象。达尔文以为社会底本能的发达,“于种的发展非常地有益”。正在宣传着一切人们对一切人们的社会底斗争的达尔文主义者们,是不会分得这见解的。诚然,达尔文说过,“竞争应该为一切的人们开放,法律和习惯,都不应该来妨碍有最大的成功和最多的子孙的有最大的能力者。”(there should be open competition for all men;and the most able should not be prevented by laws and customs from scceeding best and reaching the largest number of offspring.) ——然而,一切人们对一切人们的市民战的赞同者们,却徒然引用着他的这些话。使他们记起圣西门主义者们来罢。这些人们,也和达尔文一样,谈到竞争,然而他们以竞争之名,要求了恐怕赫开尔和他的同意见者们也不会赞成的那样社会改革了。“Competition”又“Competition”借了思哈那莱尔的话来说,则这和fagot et fagot 恰恰相同。

[19].看Alerandre Beljame Le Publicet les Hommes de lettres en Angleterre du dix—huitième Siècle,Paris 1881,p.p.1—10,并且看Taine,Histoire de lalittérature anglaise,T.Ⅱ.p.443及以下。

[20].上揭书,七至八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