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计师

我被派到这里，是因为我的前任把事情搞砸了——他把一个少年错数成了青年。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毕竟谁在工作中不会犯错呢，但除了扣点绩效工资外，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处罚了。然而我的前任竟被直接开除了，他一点补偿金也没拿到，就卷铺盖走人了，一想到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我就替他感到一阵难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我不禁流出了眼泪。但没有人知道，我的眼泪其实是为我自己而流。

我的上级，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当场把我训斥了一顿，并一脸严肃地告诉我，像我前任这样的员工，根本不值得同情。他带我念了一遍我们的口号，并再次强调了计数工作的重要性，就把我一个人剩在了这里。

这会才八点钟，离商场营业还有一个小时，冬日的广场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我靠在门口外侧的墙角，拿出上周例会时的笔记开始复习。我的屁股下面压着一块破旧的毯子，它原本是红色的，就是因为跟了我这么多年，它现在变成了灰色。它心里一定对我充满怨恨，怨恨就让它怨恨吧，谁让我离不开它。我的右手边放着一只水壶，里面装了五百毫升的水，这就是我整个白天能饮用的上限，多了我就会想上厕所，那会耽误我的工作。

作为一名计数师（但人们习惯叫我们计师），我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计数。我呆在商场的门口，一呆就是一整天。我的手里有两张表格，一张叫“入表”，一张叫“出表”，每个表上面都有一行标题栏，上面写满了我需要统计的条目，比如男人啊，女人啊，老人啊，少年啊……每当有一个人进来，我就在“入表”上相应的条目下加个一，同样的，如果有人出去，我就在“出表”上也加个一。这么多年我就干这么一件事，从早上到晚上，每天都是如此。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如果我累了，我就躺在我的毯子上休息一会。但我每次都休息不好，因为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商场的保安就会走过来朝我踢上两脚，把我弄醒。让我保持清醒是保安的主要工作之一，因为正是他们公司付钱给我们公司，我才被委派到这里干活。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但每次保安踢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恼火，我会狠狠地瞪他两眼。但我不能开口骂他，更不能打他，如果我那样做，我会立马丢了工作。

外行人总以为干我们这行很容易，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我们这活有眼睛就行，可等到他们真的来试了，才会发觉不是那么回事。你得学会快速而准确地判断出一个人的年龄和性别，这在人人追求个性的年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见过穿黑丝的男人吗？见过剃成光头的女人吗？见过一头白发的少年跟画着烟熏妆的少女吗？男人可以是女人，女人也可以是男人，而你得在几秒钟内得出准确的结论。想想吧，这有可能发生在几十个人同时进进出出的情况下，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会戴着口罩或者面罩。你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我们这行的难度了。事实上，每个计师都经过了经年累月的训练和严格的筛选过程，以保证我们不管在如何复杂的条件下，都能有99.9%以上的准确率。即使等我们走上工作岗位，成为正式员工，依然要接受每月一次的周期性培训与考核，我们不仅要对平时工作中发现的问题进行详尽的汇总和讨论，还得持续地学习时髦的服饰与装饰，以及最新的文化潮流。用我们培训主管的话说，每个计师都是半个艺术家，而且是终生学习不断进步的艺术家。

不过话说回来，现如今我们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获得的尊重也少得可怜。据说最早的时候，每个大型商场开业，或者某个大型场馆开幕，迎接计师都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最高等的计师没有腿也没有手，他坐在华丽的，八个人才能抬起的轿子上，一路敲锣打鼓地过来，然后被放置在特制的高台上，好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因为没有手，所以他无法亲自剪彩，但参与剪彩的人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要是笑着点了点头，那说明一切正常，可以立即剪彩。相反，若是他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主办方便得仔细想想，是否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完美，没有让他满意。

等剪彩仪式结束，人们会像野马一样冲进场馆里，人们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场馆或者商场本身有多么吸引人，而是因为不这样做，便无法表达对计师的礼敬。人们冲的越快，越表明他们对计师能力的信任。计师坐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人群在他的面前飞奔而过，他没有脚也没有手，不需要纸也不需要笔，他就只是静静地看一会，便能准确地报出“入表”上的所有条目。在这之后，人们会跑进跑出，并把脸故意扭到计师看不到的一侧，好让计师能显示更为高深的本领，即仅仅通过衣着将一个人跟他的面部特征联系起来。

现如今，这样的荣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人们在开业时会去聘请歌舞团，魔术团，杂技团，至于计师，他们只会打一通电话给计师公司，让他们随便派个人过来，整个过程完全没有客气可言，全程像是在命令。这绝非计师的水准今不如昔，相反，目前计师队伍的整体水平相较以往反而略胜一筹。计师的培养体系更加完善，训练制度更加科学，每个普通计师都能胜任以往中等计师才能胜任的工作，独立负责一个日流量过万的场所。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计师作为一种职业反而失去了神秘性，人们普遍相信，计师甲跟计师乙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能很好地完成工作。而至于计师的劳动成果，即“入表”跟“出表”，则依旧受到重视，不仅所有表格的原件会像以前一样精心保存在特制的保险柜里，相应的电子扫描件与各个维度的统计数据也会发布在网络上，供大家浏览和下载。换句话说，人们依旧尊重计师的劳动成果，但不再尊崇计师本身了。很多老牌的计师对这样的转变难以接受，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当街自杀以表达自己的愤慨。但这改变不了什么，计师的没落就像落日一样无可避免。

一想到这，我就又忍不住难过起来，我不光替我自己难过，更替我们这个行当难过。一阵冷风吹过，我用毯子紧紧包裹住我的身体，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意。远处人影绰绰，朝商场走来。我叹了口气，准备迎接我又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