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织祸
晨光微熹时,沈雪音醒了。
她睁开眼,屋内仍是一片昏暗,唯有窗缝透进一缕浅淡的天光。矮榻上铺着的被褥干燥温暖,带着一丝极淡的松木香,与昨夜那书生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她坐起身,指尖抚过枕畔——那里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素帕,正是昨夜裴砚舟给她的那方。
帕子已经洗净,血迹全无,只在角落绣着一枚小小的青竹,针脚细密,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这时,院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似是有人正在劈柴。
沈雪音穿好衣裳,推门而出。
晨雾未散,裴砚舟背对着她站在院角的柴堆旁,手中斧刃寒光一闪,木柴应声裂成两半。他动作利落,力道精准,每一斧下去,木柴都沿着纹理整齐分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这不像是一个书生该有的力气。
沈雪音倚在门边,静静看了片刻,才开口道:“裴公子早。”
裴砚舟动作一顿,回身看她时,眼底已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神色:“姑娘醒了?灶上热着粥,我去盛。”
他放下斧子,擦了擦手,转身往厨房走去。沈雪音的目光落在那把斧头上——刃口雪亮,柄部磨得光滑,显然经常使用。
“裴公子平日还做这些粗活?”她跟上去,语气随意。
裴砚舟掀开锅盖,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他的侧脸:“家中只我一人,自然事事亲力亲为。”
沈雪音不置可否,目光扫过厨房——灶台干净,碗筷整齐,墙角堆着几包药材,都用油纸仔细包好,上面用朱砂写着药名。
裴砚舟盛了一碗粥递给她:“姑娘先用些清粥,午时我去镇上买些肉菜。”
沈雪音接过碗,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节,触感微凉。她低头喝了一口,粥里加了山药和茯苓,味道清淡,却莫名让人觉得熟悉。
“裴公子懂医术?”她忽然问。
裴砚舟正在整理药包,闻言抬眸:“略通皮毛,家中旧书有些医典,闲时翻看罢了。”
沈雪音盯着他:“昨夜你说染了风寒,可我看你气色如常,不像是病过。”
裴砚舟动作未停,语气平静:“姑娘好眼力,那药是给村里李婆婆煎的,她腿脚不便,我偶尔帮忙。”
沈雪音没再追问,低头继续喝粥。
……
早饭后,裴砚舟说要出门一趟,沈雪音便独自留在院中。
她走到那架织机前——昨夜进门时便注意到了,这架织机摆在偏屋,木质陈旧,却保养得极好,梭子光滑,经纬线整齐紧绷,像是经常使用。
她伸手抚过织机,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凹痕,低头细看,发现机架上刻着一行小字——
“经纬错,天命改。”
字迹已经模糊,像是多年前刻下的。
沈雪音微微蹙眉,正想细看,院门却被人推开。
“裴先生在吗?”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站在门口,手里挎着篮子,见到沈雪音时明显一愣:“这位姑娘是……”
沈雪音收回手,淡淡道:“借住的。”
妇人打量她几眼,笑得灿烂:“原来是裴先生的客人。我是隔壁的王婶,来送些新摘的桑叶,裴先生养的蚕这几日该结茧了。”
沈雪音看向她手中的篮子,桑叶青翠,还带着晨露。
“他不在。”
王婶将篮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那劳烦姑娘转交了。”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姑娘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去村东的染坊看看,今早刚出了一批‘霞影纱’,漂亮得很。”
“霞影纱?”
“是啊,听说是用特殊染料染的,日光下会变颜色,镇上绣庄高价收呢。”王婶笑道,“裴先生前几日还买了一块,说是要送人。”
沈雪音眸光微动:“他送给谁了?”
王婶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裴砚舟拎着一包东西走进来,见到王婶时颔首致意:“王婶早。”
“裴先生回来得正好,桑叶我放桌上了。”王婶笑着告辞。
裴砚舟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看向沈雪音:“姑娘对霞影纱感兴趣?”
沈雪音挑眉:“你听到了?”
“在门外听到几句。”他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块叠好的布料,展开后,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红色,像是一缕被凝固的晚霞。
沈雪音伸手触碰,布料触感冰凉,却在她的指尖下缓缓变色,由金红转为深紫,宛如活物。
“这染料……”
“是西域传来的秘方。”裴砚舟语气平静,“姑娘若喜欢,可以留下。”
沈雪音收回手:“王婶说你买来送人的。”
裴砚舟微微一笑:“原本是想送给里正家的姑娘做嫁衣,既然姑娘在此,自然先紧着客人。”
沈雪音盯着他的眼睛:“裴公子对谁都这般周到?”
“举手之劳。”
她忽然笑了:“那裴公子可知,这霞影纱的染料里掺了什么?”
裴砚舟神色不变:“姑娘何出此言?”
沈雪音指尖轻轻划过布料,那抹深紫竟如血迹般晕开:“这是用‘血蚕丝’染的,而血蚕,只吃一种桑叶——”
她抬眸,一字一顿:“断肠草。”
裴砚舟静默片刻,笑道:“姑娘懂得真多。”
“恰好知道些皮毛。”沈雪音收回手,“裴公子买这料子,当真只是为了送人?”
裴砚舟不答,只是将布料重新叠好:“姑娘若不喜欢,我午后去镇上换别的。”
沈雪音没再追问,转身走向屋内。
……
午后,裴砚舟果然出门了。
沈雪音站在织机前,指尖轻轻拨动经线,梭子在她手中灵活穿梭,不一会儿,布面上便浮现出几道暗纹,隐约像是某种符文。
她织得专注,没注意到天色渐暗,直到院门被推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姑娘会织布?”
裴砚舟站在门口,手中提着几包药材,目光落在织机上。
沈雪音头也不抬:“略通皮毛。”
裴砚舟走近,看着布面上那些暗纹,忽然道:“这织法特别,像是古法‘回文锦’。”
沈雪音手指一顿:“裴公子连这个都懂?”
“家中旧书有些织造典籍,闲时翻看过。”他语气温和,“姑娘若喜欢,明日我去寻些好线来。”
沈雪音放下梭子,抬眸看他:“不必了。”
她起身时,袖中滑出一物,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是那块玉玦。
裴砚舟弯腰拾起,却在看清玉玦上的纹路时,眸光微微一凝。
“这玉玦……”
沈雪音伸手:“还我。”
裴砚舟将玉玦递还,指尖却在她掌心轻轻一划,似是无意,又似试探:“姑娘这玉玦,从何处得来?”
沈雪音收拢五指,语气冷淡:“与你无关。”
裴砚舟不再多言,转身去放药材。沈雪音看着他的背影,眸色渐深。
——他认得这玉玦。
夜色渐浓,院中那株老梅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枝桠如鬼爪般张牙舞爪。
沈雪音站在窗前,指尖摩挲着玉玦上的纹路,耳边骤然响起一阵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
她低头看去,织机下的阴影里,几根丝线正无声蠕动,如同活物般缓缓延伸,缠上了她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