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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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哑女与荒村

与王骡子的交易最终在张十三近乎孤注一掷的周旋下,暂时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代价高昂得令人窒息——张十三交出了柳明远仅剩的几封家书(王骡子嗤笑一声,随手塞进怀里),以及两人身上几乎所有的铜钱,外加张十三那件勉强还算厚实的粗布袄(换来了王骡子一件更破旧、散发着浓重牲口气味的羊皮坎肩)。至于那份文书,张十三咬死只是“已毁驿站的一点无关紧要的记录”,王骡子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信与贪婪,但终究在张十三按着刀柄、眼神决绝的沉默对峙下,暂时没有撕破脸皮。他扔下“三日后子时,村东老槐树下见”的冰冷指令,便赶着他那辆破骡车,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坳深处,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危机感。

三日后,风雪初歇。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下冰冷的绝望。张十三和柳明远按照王骡子的指示,在孙老丈复杂的目光和村民们无声的注视下,离开了孙家坳。孙老丈给了他们一小袋掺了麸皮的杂粮饼,还有一句沉重的告诫:“王骡子的话,信三分,疑七分。过河…看命吧。”

他们沿着一条被积雪半掩的、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向南跋涉。柳明远穿着张十三脱给他的驿卒破袄,外面罩着王骡子那件膻臭的羊皮坎肩,依旧冻得瑟瑟发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张十三则只穿着单薄的驿卒号衣,外面套着柳明远那件撕破的儒衫,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面,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前方被积雪覆盖的未知路径。怀里的文书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也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来自各方的杀机。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地势渐平。绕过一片稀疏的枯树林,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比风雪更刺骨地钻进骨髓。

那曾是一个不小的村庄。

此刻,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几十间土坯茅屋几乎尽数倒塌,被烧得只剩黢黑的框架和断壁残垣,如同巨兽死后狰狞的骨架,沉默地指向阴霾的天空。未燃尽的梁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木头灰烬的气息,还有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肉被烧焦的恶臭。积雪被大火融化了大半,露出下面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冻土,混杂着黑色的灰烬和暗红色的、早已冻结的污迹。几根烧得半焦的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像被随意丢弃的骸骨。村中央原本可能有水井或打谷场的地方,只余下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灰烬和污雪的深坑。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乌鸦都避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孔洞,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无数枉死者的悲鸣。

“屠…屠村…”柳明远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扶着旁边半截焦黑的土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惧和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张十三没有吐。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紧紧按在腰间解手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扫过这片人间地狱。驿站被焚毁的惨状瞬间与眼前的景象重叠,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愤怒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强迫自己冷静,驿卒的观察力在极致的刺激下反而被催发到顶点。

他看到了被劈开一半的破旧木门板,上面留着清晰的刀斧劈砍痕迹;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沾着暗红污迹的粗陶碗碎片;看到了半幅被烧得卷曲、依稀写着“纳粮”字样的官府告示残片,在风中微微颤抖;还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木头拨浪鼓,静静躺在灰烬里,鼓面上沾着一点刺目的暗红。

“阎罗刀…”张十三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手法如出一辙的凶残、高效、冷酷。这绝非流寇所为,只能是那支索命的叛军精锐!

柳明远好不容易止住干呕,直起身,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走…快走吧…十三兄…这里…这里不干净…”他声音带着哭腔,只想立刻逃离这地狱般的景象。

张十三没动。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村庄废墟边缘,靠近枯树林方向的一处地方。那里,一间相对独立、位置偏僻的土坯房似乎损毁得没那么彻底,虽然墙壁被熏得漆黑,房顶也塌了大半,但主体结构还在。最奇怪的是,那倒塌的土墙废墟下,似乎被人为地清理出了一个狭小的、仅容一人钻过的三角形洞口,洞口边缘的积雪和灰烬有被小心拂拭过的痕迹。

“有人。”张十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警觉。在这种彻底的死寂之地,任何一点人为的痕迹都透着诡异。

他示意柳明远噤声,拔出解手刀,弓着腰,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豹子,无声而迅捷地朝着那个洞口靠近。柳明远吓得魂飞魄散,但看着张十三的背影,也只能咬着牙,战战兢兢地跟上。

洞口很窄,里面黑黢黢的。张十三侧身钻了进去,一股浓烈的烟火气、尘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封闭空间的闷浊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勉强看清里面是个极其狭小的空间,似乎是灶房或者储藏间。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还算干净的干草,角落里散落着几个空了的粗陶罐,还有一个用破瓦片做的小碗,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水。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声,从墙角一堆更厚的干草下传来!

张十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刀的手蓄满了力量,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应对任何危险的准备。他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缓慢地挑开了那堆干草的一角。

干草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瘦小得可怜,穿着一件脏污不堪、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粗布袄,赤着脚,脚上布满冻疮和划痕。小脸上沾满黑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在昏暗中闪烁着惊恐、警惕、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光芒。她像一只感受到危险的幼兽,紧紧蜷缩着,身体微微发抖。

张十三愣住了。他想象过各种危险——幸存的叛军、躲藏的流寇、甚至陷阱,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他紧绷的身体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这乱世废墟中,一个孤身的孩子,本身就透着诡异。

那女孩看到张十三和他手中的刀,眼中的惊恐瞬间达到顶点。她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尖叫,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抽气。她的小手慌乱地在脖子上比划着,拼命摇头,脸上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她…她说不了话?”跟在后面、小心翼翼探头进来的柳明远也看到了这一幕,惊愕地低呼。

张十三心中一动。他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不那么具有威胁性。他收起了解手刀,插回腰间,然后摊开双手,掌心向上,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他尽量放缓声音,用最朴实的语调说道:“别怕,娃娃。我们不是坏人,是过路的。”

女孩依旧惊恐地看着他,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那双异常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深深的恐惧,目光在张十三和柳明远之间来回扫视。

张十三的目光落在那个破瓦片做的水碗上。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孙老丈给的那一小袋杂粮饼,掰下很小的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水碗旁边干燥的地面上。然后,他拉着柳明远,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那个狭小的洞口。

两人退到洞口外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寒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从废墟上掠过。

过了好一会儿,洞口那堆干草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沾满黑灰、冻得通红的小手,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闪电般地抓起那块小小的饼渣,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洞口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咀嚼声。

张十三和柳明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柳明远是怜悯混杂着无措,张十三则是沉重的无奈。多一个孩子,在这亡命路上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沉重的负担,致命的拖累。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

他再次走到洞口,蹲下身。这次,他直接把那袋所剩无几的杂粮饼放在了洞口干燥的地方。“娃娃,这里不能待了。坏人…可能还会来。”他尽量用最简单的词句,试图让女孩明白危险,“跟我们走吗?有吃的。”他指了指那袋饼。

洞口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那堆干草才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拨开。女孩那张沾满黑灰的小脸露了出来,大眼睛里依旧充满了警惕和恐惧,但似乎多了一丝犹豫和…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袋杂粮饼,小小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张十三耐心地等着。柳明远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终于,女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极其缓慢地从干草堆里爬了出来,动作有些笨拙,但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机警。她没有立刻去拿那袋饼,而是先警惕地看了看张十三和柳明远,然后飞快地扑到洞口旁一处不起眼的、被烧得半焦的土墙根下,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使劲扒开浮土和灰烬,从里面掏出了几个小小的、圆溜溜的东西——那是几颗被火烤过、保存下来的栗子!她小心地把栗子揣进怀里,这才转过身,用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泉、却又深藏着巨大恐惧和茫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张十三,然后,伸出沾满泥土和灰烬的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攥住了张十三那件破儒衫的一角。

那一攥,力量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猛地砸在张十三早已被乱世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低头看着那只小手,又看看女孩脸上那混杂着依赖与恐惧的神情,喉咙有些发堵。驿站同袍的血,怀里文书的重量,王骡子贪婪的嘴脸,前路的生死未卜…所有的沉重仿佛在这一刻都压在了肩上。他沉默了几息,最终,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极其生疏地、轻轻拍了拍女孩瘦弱的肩膀,然后弯腰,捡起地上那袋杂粮饼,塞回怀里。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他迈开脚步,没有回头。那小小的身影,便攥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边,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终于找到依靠的幼苗。

柳明远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跟了上去。三人踏着厚厚的灰烬和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死寂的焦土废墟。在女孩刚才扒出栗子的土墙根下,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染着暗红血迹的铜簪子,半掩在灰烬里,簪头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被烟火熏得难以辨认的纹样。寒风卷过,扬起一片灰烬,渐渐将那簪子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