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朱砂断魂
建安九年的初春,似乎对邺城格外吝啬。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却换来了料峭的寒风和零星飘落的细雪。
雪花细小如尘,无声无息地落在袁府后园那间被重兵把守、门窗紧闭的秘制药房窗棂上,旋即被屋内透出的微光染上一层朦胧的暖色,转瞬又化作冰冷的水痕滑落。
药房内,暖炉烧得极旺,驱散了自门窗缝隙钻入的寒意。然而,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奇异香气霸道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那是一种混合了数十种名贵异域香料、馥郁甜腻得发齁、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腥甜的气息。
它掩盖了药草的本味,掩盖了炭火的烟火气,如同一张无形的、浸透了蜜糖的蛛网,将置身其中的人层层缠绕,拖向感官麻痹的深渊。
甄宓独自一人,站在宽大的紫檀木长案前。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深衣,长发用一支简朴的木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颊边。
案上别无他物,只有三个摊开的桑皮纸包。纸包里,便是那所谓的“西域香粉”——细密如尘,色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妖异的柔白,在案头唯一一盏青铜雁鱼灯昏黄的光晕下,泛着珍珠般温润却又冰冷的光泽。那令人窒息的甜腻异香,正是从这三包粉末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她的指尖,悬停在最左边那包粉末的上方。那手,纤细莹白,指节修长,曾执笔绘就惊艳的牡丹,曾调弦奏响清雅的琴音。
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地悬停在距离那妖异白色粉末仅一寸之遥的空中,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感受不到丝毫暖炉带来的温度,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惧和厌恶,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手臂,噬咬着她的心脏。
药炉在屋角静静地燃烧着,炉膛内跳跃的火光,将她投射在墙壁上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一个被困在囚笼中、即将献祭的绝望灵魂。每一次火焰的跃动,都仿佛映照出无数曹营将士在毒发时痛苦翻滚、七窍流血、脏腑溃烂而亡的恐怖幻象!
那无声的惨嚎,那绝望的眼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中疯狂闪现!而她,就是那个亲手将毒药送入他们口中的刽子手!
“呼……”
甄宓极其艰难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异香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目光死死盯住那包粉末。眼前不再是那妖异的白,而是被鲜血浸透的猩红!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药房厚重紧闭的木门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了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个尖利、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和某种恶毒快意的嗓音,穿透厚重的门板,狠狠扎了进来:
“少——夫——人——!”是周嬷嬷!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郭图心腹!“时辰可不早了!主公(袁绍)那边可派人来催问了好几回了!前线将士们还等着您精心调制的‘驱——瘴——香——’呢!您这‘精心’……可别让将士们等急了,误了驱除‘瘴气’的时辰啊!”
“驱瘴香”三个字,被她拖长了音调,咬得极重,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和嘲讽!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
甄宓悬在空中的指尖,猛地一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
来了!最后的通牒!袁绍在催命!郭图在催命!屏风后那双无形的眼睛在催命!他们连最后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她了!
她的目光,瞬间扫过案上那三包静静摊开的、散发着致命诱惑与诅咒的粉末。那妖异的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狞笑着,要将她彻底吞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退路已断!要么成为毒杀万千将士的千古罪人,要么……便是此刻粉身碎骨!
“嗬……”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喘息,从甄宓的喉间溢出。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
黑暗中,那些曹营将士毒发惨死的幻象更加清晰、更加狰狞!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如同地狱的画卷在她眼前疯狂展开!他们的血,仿佛已经喷溅到了她的脸上,她的手上,滚烫而粘腻!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她闭目的黑暗中轰然爆发!压倒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软弱!
她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再无半分温婉,再无半分迷惘!只剩下被仇恨、被愤怒、被巨大的悲怆和不屈淬炼过的、冻彻骨髓的冰寒!如同万年玄冰之下的焚天之火!冰冷,却又足以焚毁一切!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锁定在长案的另一端——那支静静躺在案角边缘的紫毫笔!
笔杆温润,但饱满的笔尖,却凝固着一层早已干涸、却依旧浓烈如血的殷红朱砂!那是白日里她作画时失手点污绢帛的罪证,也是此刻……她手中唯一的武器!
没有半分犹豫!
甄宓一步踏前,快如鬼魅!右手如电伸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一把抓住了那支染血的紫毫笔!笔杆入手冰凉,残留的朱砂坚硬如铁!
她紧握着这支笔,如同握住一柄淬毒的匕首,高高扬起!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锁定在案上最左边那包妖异的白色粉末之上!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毁灭献上苍白的祭奠。药炉内的火光疯狂跳跃,将甄宓此刻孤绝而决绝的身影,扭曲放大在墙壁上,如同复仇的女神高举审判之剑!
然后——
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对袁绍郭图之流刻骨的恨意!带着对即将被毒杀的万千将士的悲悯与赎罪!带着对自己命运最后的、最惨烈的抗争!
甄宓将那只饱蘸浓稠朱砂的紫毫笔尖,如同刺向仇敌心脏的利刃,狠狠地向下一顿!笔尖朝着最左边那包“香粉”的中心,狠狠刺了下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闷响!
坚硬的狼毫笔尖,瞬间刺破了柔韧的桑皮纸!深深扎入了那细密如尘、妖异柔白的粉末深处!
凝固的、浓稠如血的殷红朱砂,在笔尖刺入的刹那,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瞬间从干涸的状态溶解、晕开!与那白色的粉末猛烈地接触、混合!
猩红!刺目的猩红!
如同新鲜的、滚烫的血液,骤然在那片妖异的白色粉末中央迸射开来!以一种疯狂而迅猛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洇染、扩散!红与白,生与死,剧毒与色彩,在狭小的纸包空间内,展开了最惨烈、最惊心动魄的交融与对抗!
那一点猩红,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地狱之门上睁开的魔眼,狰狞,妖异,带着毁灭一切的诅咒气息,瞬间将整包“香粉”染上了一抹无法磨灭的、象征着破坏与不祥的血色印记!
甄宓死死握着笔杆,笔尖深深插入粉末之中,感受着朱砂与“香粉”混合时那细微的、仿佛带着灵魂尖啸的摩擦感。她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这黑暗囚笼的冰冷火焰!
成了!
这包混杂了浓烈朱砂的“红鸩”,其色泽、其气息,必将产生无法预测、无法掩盖的异变!它再也不可能被伪装成“驱瘴香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投入曹营水源!袁绍郭图的毒计,已被她亲手撕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