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香烬七年债
霓虹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云巅”会所巨大的玻璃幕墙上肆意流淌,将整条街浸泡在一种浮华而虚假的喧嚣里。
震耳的低音炮穿透厚重的门缝,撞击着砚宁,她穿着那件陆修远指定、与已故学姐苏晚晴同款的月白色素锦旗袍,站在门外幽暗处,像一个被时光遗忘、褪了色的旧影。
七年了。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她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只因为七年前那场冰冷的太平洋空难,吞噬了像阳光一样温暖她灰暗青春的学姐苏晚晴,也瞬间抽空了她深爱的学长陆修远的灵魂。
看着他酗酒、崩溃,看着他被家族边缘化,被那位高高在上、眼神锐利如鹰的小叔陆聿珩视为弃子,砚宁的心被撕扯着。
苏学姐的恩情,陆修远的绝望,最终将她推向了一个近乎自戕的抉择:模仿苏晚晴。
模仿她钟爱的旗袍款式,模仿她说话时尾音轻扬的吴侬软语,模仿她执笔时纤指微翘的姿态,模仿她凝望陆修远时,眼中那片温柔的星海。
这方法病态,却有效得令人心惊。
陆修远空洞的眼底渐渐聚拢了光,哪怕那光只是落在砚宁身上披着的“苏晚晴”幻影上。他抓住这幻影,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
砚宁成了他重振旗鼓的药引。
七年来,她是无声的影子,精准填补着陆修远生活与事业每一处可能崩塌的缝隙。
他熬夜,手边总有温度刚好的普洱和舒缓神经的雪松精油;他关键的谈判对手,总会“意外”地在会前收到无法忽视的“警示”;他小叔陆聿珩偶尔流露的刁难,总会被一些看似无关的第三方势力悄然化解。
陆修远在家族中不再是“那个废物”,在S市金融圈成了耀眼新贵。
他站在高处,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源于他的天赋与努力,从未垂眸看一眼那支撑他脚下的、沉默的基石。
云巅会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暗金纹路的门虚掩着,泄出里面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奢靡的气息。
砚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那点属于自己的、早已习惯的苦涩。
指尖下意识抚过颈间一条极细的铂金链——养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她推开门,喧嚣与混杂着雪茄、香槟、昂贵香水的气味如墙般压来。
她熟稔地穿过舞池里扭动的人群,走向VIP包厢区“揽月轩”。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
快到尽头时,包厢内骤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带着醉意的欢呼与口哨声,穿透了门板。砚宁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像被投入深水的石子。
她停住脚步。
包厢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一束刺眼的光从门缝里斜射出来,在地毯上切割出一道苍白的光带。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道缝隙。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冰冷的锯齿,狠狠刮过她的视网膜。
包厢内,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炫目的光点,像一场廉价的、虚幻的星雨。
陆修远,她守了七年、模仿了另一个女人七年的男人,正单膝跪在光洁如墨玉的大理石地面上。姿态虔诚,如同朝圣。
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耀眼银色亮片吊带裙的女孩,年轻、张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胜利的得意。
陆修远的手中,托着一个打开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
一枚巨大的、切割完美的钻石戒指,在璀璨的灯光下,如同一颗被强行剥离下来的、冰冷的微型恒星,迸射出足以灼伤灵魂的、刺骨的寒芒!
那光芒如此锐利,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直刺入砚宁的眼底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生理痛楚。
“……嫁给我,好吗?”
陆修远的声音,穿透喧嚣的背景音传来,带着一种砚宁从未听过的、刻意放大的温柔和紧张,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更大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有人兴奋地拍打着昂贵的沙发扶手,有人吹着口哨。
就在这时,陆修远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
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捕捉到了门外阴影里,那个穿着月白色素锦旗袍、身形纤细的身影。
隔着那道缝隙,隔着喧嚣的人声和刺目的光芒,四目相对。
砚宁清晰地看到了陆修远眼中的神色。没有错愕,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只有一种迅速掠过、清晰可辨的不耐烦,以及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驱逐——驱逐她此刻不合时宜的出现,驱逐她可能破坏这场他精心准备的“盛宴”的任何可能!
那眼神,比钻石的寒芒更冷,更伤人,带着彻底的否定和厌弃。
砚宁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然后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在那里冻成一块坚硬的、不断膨胀的冰坨。
她穿着苏晚晴最爱的旗袍,模仿着她的一颦一笑,用七年的青春和全部心血守着他、支撑他,最终只换来了一个在别人求婚现场、门缝阴影里的、冰冷如刀的驱逐眼神!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推上舞台供人取笑的小丑。
身上这件象征苏晚晴的旗袍,此刻重若千钧,勒得她几乎窒息。
它不再是慰藉的象征,而是她这七年自欺欺人、活成他人影子的耻辱烙印!蹩脚,滑稽,令人作呕!
世界的声音在急速褪去,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冰层下缓慢、沉重搏动的闷响。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打着“结束”的丧钟。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可以被定义为“表情”的变化。
只是那双总是低垂着、敛尽所有情绪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熄灭成一片死寂的、望不到边际的灰烬。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付出,所有深夜独自咽下的苦涩和自我催眠的谎言……
都在陆修远那个冰冷的驱逐眼神里,化为齑粉,被彻底碾碎。
够了。
真的,够了。
砚宁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过身。
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的一场幻梦,又沉重得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她没有再看包厢里那场刺目的闹剧一眼,挺直了那被旗袍勾勒得过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踩着脚下柔软的地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扇隔绝了浮华与心碎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