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匣底河声01:红绣鞋
红绣鞋
七月半,河水凉。我们这些沿河而居的孩子,自小就被严厉告诫:中元节前后,绝不可靠近那条盘踞在村外的老河,更不可拾捡任何河中漂来的物件。河水深不见底,传说水底下潜藏着无数未能安息的孤魂,它们满怀对阳世的眷恋与不甘,正等着寻一个替身,好让它们解脱。老辈人说,这河里的水,沾了阴气,连映在里面的月亮都带着一丝幽幽的绿光。
我叫阿芸,在这河边长大,对那河水的凉意和长辈们凝重的告诫,早已刻入骨髓。然而,在那个中元节刚过去不久、空气里还残留着纸钱灰烬气味的傍晚,我却在归家的必经之路——河岸的芦苇丛边,看见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那是一双绣鞋。小巧玲珑,鞋尖微微上翘,是旧时女子出嫁才穿的样式。鞋面是上好的锦缎,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上面用金线、银线、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并蒂莲开得正好,鸳鸯交颈缠绵,还有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这绝不是寻常村妇的手艺,更不该出现在这荒凉的河滩上。
我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冰凉滑腻的锦缎。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别碰,河里的东西,邪性。可那双鞋太美了,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绮梦。那精致的针脚,那灼目的红,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牢牢攫住了我的目光和心神。鬼使神差地,我弯腰,将它们拾了起来。鞋底干爽,丝毫没有浸过水的痕迹,仿佛是被什么人轻轻放在这里的。指尖传来的除了锦缎的滑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触碰了深埋地下古玉般的阴冷。
“多好的鞋啊……”我喃喃自语,终究没舍得扔回河里。我将它们揣进怀里,那寒意似乎穿透了衣襟,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股若有似无的视线粘着,回头望去,只有芦苇在晚风里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
回家后,我把这双来历不明的绣鞋藏在了床下最深的角落,用一只旧木箱盖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它带来的莫名寒意。母亲见我神色有异,追问起来,我只含糊说在河边捡了点柴禾。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隐瞒了绣鞋的存在,仿佛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带着禁忌意味的秘密。
藏好鞋的当夜,我便开始做梦。
梦里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红。我穿着那身同样刺目的红嫁衣,僵直地坐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铜镜模糊,映出的影子像隔着一层血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一个同样模糊的妇人身影,动作僵硬地为我梳头,梳齿刮过头皮,带来一种迟钝的麻木感。耳边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唢呐声,尖利又凄惶,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每一次惊醒,枕头都被冷汗浸湿,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死寂无声,唯有那梦里的唢呐余音,似乎还在耳蜗深处幽幽回响。
这梦夜夜纠缠,我的精神迅速萎靡下去,像被无形的丝线抽走了生气。白日里也时常恍惚,耳边总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唢呐,眼前时不时晃过那片诡异的血红。母亲忧心忡忡,请了邻村懂些门道的老阿婆来瞧。阿婆布满皱纹的手搭上我的额头,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芸丫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你是不是……从河边带了东西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母亲惊疑的目光和阿婆洞悉的眼神下,再也无法隐瞒。我默默地从床底拖出那只旧木箱,掀开盖子。那双红绣鞋静静躺在里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红艳得愈发刺眼,上面的金银丝线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有生命般盯着我们。
老阿婆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变得灰败,像是瞬间被抽干了血色。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几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门框才稳住身体。
“作孽啊!”她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恐惧,“快!快把这东西送走!送回河边,原模原样地摆回去!听见没有?这是‘鬼聘’!它在找主儿呢!”
“鬼聘?”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横死女子的东西,怨气大着呢!”阿婆指着那鞋,手指都在哆嗦,“它缠上芸丫头了!是想找个替身,好圆它生前没能完的婚!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母亲一听,几乎要晕厥过去。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抓起那双鞋,那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直冲头顶。我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朝着那吞噬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此刻已变得墨黑的河边狂奔而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河岸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风比来时更大了,呜呜咽咽地吹过芦苇丛,如同无数人在暗中悲泣。我冲到白日里拾鞋的地方,抖着手,想把绣鞋放回原处。然而就在我弯腰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双手!那感觉像是被无形的寒冰锁链紧紧缠绕,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骨髓。
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被那股力量牵引着,不是远离,而是朝着那黑沉沉的、深不见底的河水走去!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针扎般钻上来。水鬼!我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巨大的恐惧让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冰坨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往更深、更冷的水里移动。
就在冰冷的河水即将没过腰际,绝望如同这河水般要将我彻底吞没的刹那,怀里那双一直沉寂的红绣鞋,突然像活物般猛地一挣!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将我向后一推!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重重跌倒在浅水的泥滩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与此同时,那双红绣鞋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从我怀中挣脱,无声地、稳稳地落在了几步开外的河滩上,并排而立,鞋尖朝着我。月光惨淡地洒落,映得那鞋面上的金银丝线幽幽发亮。更诡异的是,那鞋尖,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朝着我的方向,点了一点!
仿佛一个无声的指引,又像一个冰冷的催促。
我惊魂未定,浑身湿透,瘫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喘息,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看着那两团在幽暗中兀自发着微光的红点,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劈开了恐惧的迷雾——它推开了我,它自己落在了岸边……它似乎……并不想要我淹死?老阿婆的话在耳边炸响:“它在找主儿呢!是想找个替身,好圆它生前没能完的婚!”
难道……它要的不是替死的鬼,而是一个替它完成婚礼的人?
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又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冰冷沉重如同灌了铅。看着那双在夜色中静默的红绣鞋,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我。与其被这无休止的噩梦和恐惧日夜折磨,不如……拼一把?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重新弯腰,再次捡起了那双鞋。这一次,鞋底沾了湿冷的泥沙。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一路爬进心脏,但我没有再放手。我没有回家,而是抱着这团冰冷的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最西头那座早已荒废多年的破庙走去。那里,曾是村中孤苦老人停灵的地方,早已断了香火,只剩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黑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庙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和残缺的窗棂斜斜地漏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是望不到底的浓黑。角落里堆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败杂物,蛛网层层叠叠。
我寻了庙堂正中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供桌上一块满是灰尘的木板。然后,我将那双红绣鞋,端端正正地摆了上去。鞋尖朝外,如同供奉着一尊沉默的神祇。供桌空荡荡的,只有这双鞋。我环顾四周,荒庙里空空如也,只有老鼠在梁上窸窣跑过的声音。
“没有香烛,没有供品……什么都没有……”我对着那双冰冷的绣鞋,声音干涩地低语,像是在对它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为自己这简陋的仪式感到无措,“但我知道,你在。你……”我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显得格外空洞。
话音刚落,庙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供桌上方那两扇破败的窗棂外,原本清晰的虫鸣蛙叫,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死寂,绝对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狂跳,震得脑袋发麻。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火光,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亮起。
我猛地扭头,心脏几乎停跳。
供桌最左边的角落,一支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细小的白蜡烛,正静静地燃烧着。烛身极细,颜色惨白如骨,火焰也是幽幽的蓝色,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散发着一种彻骨的阴寒。那蓝光照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映得那双红绣鞋的颜色更加妖异,仿佛要滴出血来。
紧接着,仿佛是那支白烛引燃了某种无形的引线,一支又一支同样惨白、燃着幽蓝火焰的蜡烛,在供桌的其他角落次第亮起。没有声音,没有烟雾,它们就那么凭空出现了,环绕着那双红绣鞋,形成一圈幽幽的光环。蓝白色的火焰跳跃着,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将庙宇深处衬得更加阴森莫测。墙壁上那些残破神像的轮廓,在摇曳的烛影里扭曲变形,如同潜伏的鬼魅。
烛光映照下,那双红绣鞋静静地躺在供桌中央。在摇曳的幽蓝烛火映照下,鞋面上那些繁复的金银丝线仿佛活了过来,流光溢彩,无声地涌动。鸳鸯似乎在交颈低语,并蒂莲的花瓣在缓缓舒展,百鸟围绕着凤凰,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出鞋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执念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那双鞋里弥漫开来,充塞了整个荒庙。
我明白了。
不再犹豫,不再恐惧。我后退几步,站定在供桌前几步远的地方。荒庙破败,烛火幽蓝,唯有这双承载着无尽遗憾的红绣鞋,是这场冥婚唯一的主角与见证。
我整了整自己沾满泥水的粗布衣衫,对着那双鞋,对着那跳动的幽蓝烛火,对着这空寂庙宇里无形的存在,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朝着庙门的方向,深深一揖。弯腰的瞬间,仿佛有一缕极细微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风,轻轻拂过我的后颈。
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供桌周围那圈幽蓝的烛火,猛地向上窜高了一寸!火苗疯狂地摇曳舞动,蓝光暴涨,将整个破庙内部瞬间映得一片幽蓝惨淡,墙壁上那些扭曲的神像影子也随之剧烈晃动。
当我弯下腰去,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耳边,或者说,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骤然响起一声悠长、满足、又带着无尽释然的叹息。
“唉……”
那声音极轻,极远,又极近。像穿过漫长冰冷的岁月长河,终于抵达了彼岸。没有怨毒,没有悲戚,只有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解脱。
随着这声叹息落下,异变陡生!
供桌周围那一圈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白蜡烛,所有的火苗在同一瞬间,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熄灭了!不是被风吹灭的那种摇曳熄灭,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速度快得令人心头发寒。
黑暗如同实质的墨汁,瞬间将我吞没。我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敢动弹分毫。眼睛在短暂的失明后,才勉强借着从破窗棂漏进来的微弱月光,渐渐适应了黑暗。
供桌上,那圈蜡烛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连一丝蜡油或灰烬都没有留下。唯有那双红绣鞋,依旧静静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借着月光仔细看去——鞋面上那曾经浓艳欲滴、仿佛流淌着生命和不甘的红色,此刻明显黯淡了下去,失去了那种刺目的光泽,变得内敛而陈旧。那些用金银丝线绣成的繁复图案——交颈的鸳鸯、盛开的并蒂莲、环绕的百鸟朝凤——虽然依旧精美,但上面流转的那种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流光溢彩,彻底消失了。它们凝固在那里,只是一些精美却死寂的刺绣。
鞋子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处不在、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冷气息,也如同退潮般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岁月、沾染了尘埃的、真正的旧物的气息。冰冷依旧,却只是凡俗的冰冷,不再带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怨念与邪异。
结束了。
我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许久的冰冷和恐惧都排出去。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我靠着冰冷的供桌腿,缓缓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月光无声地移动,清冷的光辉穿过破败的屋顶,如同一条静谧的河流,缓缓流淌过供桌,最终温柔地包裹住那双褪尽了邪气的红绣鞋。它们安静地躺在光晕里,像两个沉睡已久、终于得以安息的魂灵。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双绣鞋带回了家。母亲见我平安回来,又惊又喜,听我简略说了荒庙中的事,对着那双鞋看了又看,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也是个苦命人罢了。”她没有再反对我留下它们。
我将它们洗净、晾干,拂去尘埃,郑重地收进了我陪嫁的木匣最底层。它们不再冰冷刺骨,只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凉意,如同深秋的井水。那夜夜纠缠的血红嫁衣与凄惶唢呐的噩梦,再也没有出现过。缠绕多日的沉重与恍惚,如同被阳光蒸腾的晨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村外的那条老河,依旧在流淌。只是自那以后,河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阴森。月光洒落时,水面碎银般的光点闪烁,倒映着天上的星河,清朗而平静。
偶尔,在寂静的深夜,当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我收藏绣鞋的那个木匣上时,我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极淡、极淡的凉意。那不是侵扰,更像是一声遥远的、带着谢意的叹息,或者是一缕终于得以解脱、随风飘散的执念。
它们安静地躺在匣底,如同两枚凝固了时光的琥珀,封存着一个未能圆满的旧梦,以及一场在月光与烛火中完成的、跨越生死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