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昔日刀光剑影,今日油盐柴米!
油麻地庙街
街角一处不起眼的牛杂档,生意却好得出奇。
几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配上颜色各异的塑料凳,便是食客们的雅座。
一口巨大的铝锅在简陋的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卤水香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档主是个五十多岁的阿伯,头戴一顶油腻的厨师帽,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就没停过,牛肺、牛膀、牛肚、萝卜、猪红,精准地剪成小块,淋上秘制酱汁和黄芥末,便是人间美味。
洪豹叼着一支好彩香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旁边还有两瓶冰镇的蓝妹啤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阿杰。
阿杰,和联胜新扎的小头目。
寸头,眉骨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更添几分凶悍。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件紧身黑T恤,手臂上隐约可见青色的纹身图案。
此刻,他正用竹签戳着碗里的牛肚。
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得意,几分躁动,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疲惫和阴郁。
这小子,最近风头正劲,但也正是他混得最危险最疲惫的时候。
“豹哥,最近邵氏啲戏,拍得顺唔顺啊?”阿杰夹起一块牛肚,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稔。
他知道洪豹不喜欢别人再提前尘往事,但每次见面,总忍不住想从这位曾经的江湖猛人身上,汲取点经验。
洪豹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几分燥热。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老样子,吊威亚,教那些大明星耍几招花拳绣腿,混口饭食啫。”
他夹起一块入味的萝卜,细细嚼着,眼神却瞟了阿杰一眼,“你小子呢?听说最近威风八面,西贡小霸王的名头,快盖过你大佬了吧?”
阿杰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得意,但嘴上却谦虚道:“豹哥,你咪取笑我啦!都系大佬赏识,俾咗个机会。最近手底下多了十几个靓仔,油尖旺那边,新开的几间麻雀馆同酒吧,大佬话俾我睇住。”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股子兴奋劲儿,怎么也藏不住。
“我丢,以前跟在洪兴那帮冚家铲后面食尘,现在轮到老子坐庄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眼神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
“那些场子,油水足啊!这个月,兄弟们都能多分两三千!”
他拍了拍胸脯,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叱咤风云的未来。
洪豹看着他那副模样,既没赞许,也没泼冷水,只是淡淡地说道:“哦?地盘多了,人手也多了,是威风。”
他用竹签拨弄着碗里的牛杂,话锋一转:“不过啊,杰仔,江湖路,唔系咁行嘅。地盘越大,眼红你的人就越多。手下人越多,麻烦也就越多。”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不再是那个片场的武术指导,倒像是变回了当年那个令无数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双花红棍。
“你大佬肯放权俾你,自然有他的盘算。你风头越劲,就越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也可能……成为你大佬的挡箭牌。”
“最紧要系,稳住。”洪豹加重了语气,“一步一步来,食得太快,容易噎死。”
阿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知道洪豹说的是金玉良言。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去深想。
他太渴望出人头地了,太渴望摆脱那种被人呼来喝去,连老母医药费都凑不齐的日子。
“豹哥,我明嘅。”阿杰闷闷地说道,“但系呢个世道,你不去争,不去抢,边有你嘅位置?难道一世做烂仔,日日担惊受怕,俾差佬追,俾仇家斩?”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寸头。
“我老母个病,又要一大笔钱……”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无力。
洪豹沉默了。
他知道阿杰的家境。
这个看似凶悍的年轻人,其实肩上扛着不轻的担子。
“豹哥,”阿杰突然抬起头,眼神热切地看着洪豹,“讲真,你当年如果唔系收山,以你‘双花红棍’嘅威名,边个字头唔俾面你?捞到依家,肯定系一方坐馆,揸fit人啦!边似得依家……”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在他看来,洪豹这样的人物,窝在电影公司做个武术指导,实在是屈才了。
当年洪豹在和联胜,那是何等威风?一个人一把开山刀,从砵兰街头砍到街尾,眼睛都不眨一下,打响了疯豹的名号。
若不是他急流勇退,现在的江湖,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
洪豹闻言,嘴角咧开,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拿起啤酒瓶,跟阿杰的瓶子碰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一方大佬?揸fit人?”洪豹摇了摇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酒液带着苦涩。
“杰仔,你信不信,如果我当年唔系见好就收,继续在油锅里滚,今日坐在这里同你饮酒食牛杂的,可能就唔系我洪豹。”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闪烁的霓虹,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沧桑。
“可能……只是一块冰冷的墓碑,上面写着洪豹之墓四个字。运气再差啲,连块碑都冇,直接填咗维多利亚港,喂鱼!”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阿杰心头一凛。
他从洪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疲惫和后怕。
“想当年,”洪豹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有些飘忽,“跟我一起出道,拜同一位大佬的兄弟,有十几个。够胆,够狠,个个都想出人头地。”
“结果呢?”他嗤笑一声,“死嘅死,残嘅残,坐监嘅坐监。能像我这样,囫囵个儿退出来,安安稳稳食碗安乐茶饭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江湖这条路,看着风光,其实脚底下踩着的,都是刀山火海。一步行差踏错,就永不超生。”
洪豹拍了拍阿杰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以为那些大佬个个都风光无限?他们晚上睡得着觉吗?怕差佬扫场,怕对头寻仇,更怕自己身边最亲信的兄弟,背后捅刀子!”
阿杰默默地听着,脸上的躁动和兴奋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洪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一部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骨子里那股不甘平凡的狠劲,却没有那么容易被磨灭。
“豹哥,我知你为我好。”阿杰深吸一口气,“但我已经行咗呢条路,冇得返转头。”
他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最多,我小心啲,行稳啲。”
洪豹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年轻人,总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也曾年轻过,也曾像阿杰这样,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你自己有数就好。”洪豹不再多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两人又喝了几杯,聊了些无关痛痒的江湖传闻和片场趣事。
阿杰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不少,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却始终没有散去。
就在这时,阿杰腰间的BB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삐삐삐——삐삐삐——”
刺耳的声音在嘈杂的庙街夜市中显得格外突兀。
阿杰脸色一变,连忙拿起BB机查看。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清了上面的号码和简短的留言,瞳孔猛地一缩。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急促,差点带翻了面前的啤酒瓶。
“豹哥,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阿杰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单眼昌那边,出了点状况,大佬叫我马上过去讲数!”
“单眼昌?”洪豹眉头微皱。
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
好像是新义安那边一个比较扎刺的头目,最近在新界那边搞出了不少事情。
跟和联胜的地盘,似乎有些摩擦。
“讲数?”洪豹眼神一凝,“小心点,新义安这帮潮州佬,出了名的不讲规矩,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压低声音:“尤其那个单眼昌,听说心狠手辣,而且……他背后好像有大水喉照住。”
“我知。”阿杰咬了咬牙,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凶悍,“多谢豹哥提醒。”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拍在桌上:“这餐算我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身影很快消失在庙街深处。
洪豹看着阿杰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仰头灌下。
冰凉的酒,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讲数……”他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这个年代的港岛,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戏码。
有的人一步登天,有的人一脚踩空。
他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为了所谓的上位,为了那点可怜的义气,在刀口上舔血。
只是不知道,阿杰这次,是凶是吉。
他拿起桌上阿杰留下的钱,数了数,又放了回去。
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叫老板埋单。
走出牛杂档,洪豹抬头望了望深邃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藏在云层后面,透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江湖事,江湖了。
他现在,只是邵氏片场一个普通的武术指导。
明天,还有一场大场面的打戏要拍,他得早点回去休息。
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