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成都,成都(四)
天已经暗下去了,月亮却升起来。这几日的天气很好,时不时来一场暴雨,洗涤了空气中尘埃,风从府河吹来,显得特别清新。但天上的月亮却彷佛戴了顶草帽,毛茸茸的。
白色的月光在地面流动,好像蒙了一层炼乳。
这是个还不错的院落,堂屋里却显得黑暗,竟看不太清楚。
位于东大街府河河畔,和成都省最繁华的春熙路隔河相望。
一只白皙的手拿起白瓷小匣子,从一端的孔眼里倒出根火柴,在侧面的竖条纹上一划,“刺啦!”黄色的火苗子跳动。
随着火光的扩散,划火柴那人的轮廓一点点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白色对襟棉衫,元宝布鞋,蓄着大背头,相貌儒雅,打扮体面。
火柴点燃烧蜡烛,堂屋里的陈设瞬间清晰。却见,宽敞的客厅里亮闪闪一水儿紫檀木家具,家具上还镶嵌着有着山水图画的瓷片和大理石。
黄桷用渴望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陈设,这样家什他去年随何大爷到安仁镇刘府送拜帖的时候就看到过。据说,刘府的家具都是当年南京洪秀全的用具,每件都价值连城。何大爷回来后,照样子让匠人做了一套,摆在堂屋中。
和富丽堂皇的陈设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中堂放着一块牌位,上面刻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牌子油漆斑驳,显得很简陋。
点好蜡烛后,中年人又燃了三柱香,对着牌位恭敬敬上。这才转过身来:“黄桷,事情办好了吗,怎么说?”
中年人说话的声音很小,显得中气不足。但黄桷却战战兢兢施礼:“回何大爷的话,批婆娘在报纸上乱写,毁我袍哥名誉,挑拨会中兄弟情分。我先前已经找过她了,如果不是那烂盆子跑得快,已经斩了她一根手指。”
中年人何大爷一屁股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翘了一只脚,轻轻道:“结果人还不是跑了,一根毛都没掉?黄桷儿,这事你干得不太漂亮啊。《新新新闻》的事,会中可是交给我来办的,现在没搞成,我该怎么跟其他堂口的舵爷说呢?”
声音虽小,但落到黄桷耳中不啻惊雷。想起那个何大爷的厉害,他一咬牙,抽出黄鳝尾匕首就要去剁自己的手指:“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我不会让你丢人的。”
何大爷却不在意:“你才几根手指,如果事情没办好就剁一根,我们《大同公民社》不都成杵杵儿了?你是我的坐堂大爷,少了手指还怎么办事?我是答应过会里处理新新新闻,至于成不成可没有打包票。你去找过人就够了,也算能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没错,这位何大爷正是袍哥舵把子,堂口叫“大同公民社。”如今川西坝子的袍哥都出自哥老会。民国初年,川内军阀混战,袍哥便壮大起来。如大同公民社这样的堂口在川西坝子有几十个,会众十来万余,但何大爷名头却是最响亮的几个,外号何天王。
何天王是舵爷,下面则设有坐堂大爷,圣贤二爷,当家三爷,子龙四爷,管事五,巡风六,九排老幺。
黄桷是坐堂大爷,负责堂口执法,说穿了就是金牌打手。他听舵把子这么说,很意外:“舵爷,就这么不管了……你面子往哪儿搁?”
何天王的翘起的脚漫不经心地晃着:“面子,面子值一万斤黄谷,还是值十块大洋?如果这么值钱,我每天丢一次都不要紧。黄桷儿,你别看其他堂口的舵把子,成天兄弟兄弟喊得亲热,还不是因为我们堂口占了东大街这个生财的风水宝地,但凡会里有人要用钱了,吼一声,我拿得出来。如果跟安县那边穷得只能去当棒客、撬杆的浑水袍哥一样,谁理睬你?什么义气,什么情分,什么名头,都没有搞钱要紧。黄桷,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用管。”
川渝土话中,棒客是土匪的意思,撬杆则是小偷。
黄桷保住手指,忙谢了一声,正要退下,何天王问:“就这么走了?”
“何大爷?”
何天王忽然悠悠道:“听我把话说完,黄桷,我用六千块大洋买了东溪的麻乡约,等会儿有一件事你得给我办妥了。”
“麻乡约,就是那个送信寄东西的商号?”黄桷一惊,忍不住叫道:“花那么大价钱,能赚多少?”
所谓麻乡约,就是在清朝咸丰年间在成都兴起的民间通讯组织。创建人是重庆綦江县人陈洪仁,又因为他外号麻乡约,所以,又被人称之为麻乡约。
何天王声音很小,以至于别人听他说话的时候要竖起耳朵:“我打听过,道光年,从昆明寄成都的普通信件一封一百五十文,火烧信和腰帮信两千。货物价值,则按货值一厘计算。到如今,国内封口信每重二钱五,五钱,一啢分别收银洋二分、四分和八分。”
“这也太少了吧,眯眯儿肉星子,还不如贩烟土来钱快。”黄桷很不以为然,送一封信才二分,实在没意思。
“你不懂。”何天王缓缓把翘起的左腿放在地上,站起身:“四川五千万人口,就算只有十万人写信寄东西,其中之利也大到惊人。而且,麻乡约几乎是垄断了整个川渝的民信,独门子生意,想不赚都难。”
“十万人写信寄东西……我算算,一人两分,十万人就是……就是两千块,扣除本钱,赚上千块不在话下。”黄桷大吃一惊,头皮都麻了。
何天王微微颔首,轻声轻气地说:“就好像钓鱼,不怕鱼儿小,只要来得密。”
黄桷又疑惑:“何大爷,据我所知,麻乡约可是个大商号,手下几百人马,红黑两道都吃得开。既然有这么个下金蛋的凤凰,人家怎么肯把商号卖给咱们?”
“是卖给我。咱们,咱们是谁,难道说我赚的钱还分给袍哥弟兄,我不是傻子吗?”何天王纠正了手下的口误:“至于麻乡约为什么要卖给我,那是因为他们年年亏本,快经营不下去了。”
黄桷更是不解,问:“这种生意还能亏本?”
何天王背起手在厅堂里慢慢踱步:“世间财气都有定数,别人拿一分,你就少一分。你多拿一分,别人就少一分,要靠争,靠抢。四川的邮递,除了麻乡约这种民信机构,还有官办邮政局。如今,东川和西川的两处邮政局靠着官方便利,生意做得不错。加上陈家后继无人,生意被官信抢了不少,都揭不开锅了,我这才靠着几千块银元接了手。他陈家争不过官邮,换我来。至于怎么争……”
他停住身形,右脚重重踏下:“我明天一大早去东溪,接手麻乡约。黄桷,你去把西川邮政局给我烧了,除此大患。”
袍哥人家,没有那么多花样。民国商战,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黄桷咧嘴嘿嘿一笑:“何大爷放心,我这就带着弟兄提桶洋油去西川邮政局放火。”
何天王哼了一声,依旧细声细气道:“用洋油,动动你的脑花行不行,邮政局是青砖碧瓦的洋房,点得着吗?就算成功燃起来,那地方可是我们成都省最热闹的地方,旁边又是警察局又是消防队,转手就扑灭了。所以,今天这火要一开始就燃得不可收拾,就算是龙王老爷来也灭不掉。”
黄桷吃他训斥,讷讷道:“何大爷你不露底,我怎么知道,尽管吩咐就是了。”
何天王白皙的双手互相搓了搓,他喜欢干净,长相清瘦,打扮体面,就好像是一个开明士绅。任何人看到他,根本没办法和袍哥舵把子联系在一起,今天这杀人放火的勾当在他口中说出来显得轻描淡写:“西宁药房知道吧,前阵子二刘恶斗,西洋药被征用,已然缺货。今晚,他们从上海购入的一千斤黄磷已经邮递到西川邮政局,将入库公件房。我已经买通局房内应,你进公件房,找到包裹,把里面的玻璃瓶儿摔破就行,其他就别管了。”
说着,就把一把洋锁的钥匙递给黄桷。
钥匙上有一颗五角星,还有一排洋文“Goyard”却不识得。
何天王解释说,黄磷这玩意儿邪乎得紧,如果敞放,天气热一点自己就燃起来。而且,怎么也灭不了,顽石也能给你烧成灰。但毒性却大,用来做耗子药、杀虫眯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