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桥家女子志凌云
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没有持续太久,徐奉已领命前去筹备下午的要事,唯有刘方独自在庭院中徘徊。
凛风一阵,枯叶簌簌,洒在青砖上,空荡荡的回廊下,唯余他的靴声在回响。
凡成大事者,不可拘小节,他摩挲着腰间玉佩,将这句箴言在齿间反复咀嚼。
可每每想起桥玄,他心中却多有纠结,若以此公布局……
桥家满门恐将卷入惊涛骇浪。
他驻足凝望着院角寒梅,喃喃自语:
“不可负桥公啊……”
正出神间,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回头只见桥兰缓步而来。
“元义公怎在此处出神?寒风露重,当心着凉。”
她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石凳上的露水。
“若不嫌弃,小女子陪元义公坐坐……”
刘方望着她温婉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缓缓落座,石凳沁人的凉意透过衣袍传来,斟酌再三才开口问道:
“姑子,怎未随桥公同去?”
“某毕竟是位女子,终究不便入威明公屋内探望。”
刘方望向远处,目光深邃,不由长叹一声:
“这天下……要是多几位桥公、皇甫公般的人物便好了。”
桥兰微微颔首,眉间却拢起一抹愁云:
“兰虽居深闺,也听闻不少朝堂之事,只是空有一腔报国热忱,却困于女儿身,难有施展之处。”
说罢,她幽幽叹息,声音里尽是无力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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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常用“小娘”指代年轻女子,而“姑子”则带有尊敬意味,自称常用“小女子”。
“君”与“公”,泛指对男性的尊称,适用于陌生或需要保持礼节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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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方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她:
“姑子过谦了,当年班昭著书立说,辅佐兄长……”
“冼夫人保境安民,功在千秋,女子若怀鸿鹄志,怎又输于须眉?”
他的目光灼灼,似要将前世的遗憾与今生的期许都融入这话语中。
桥兰被他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低头轻声道:
“元义公谬赞,小女子不过粗通文墨,哪敢与先贤相比。”
她抬眸,眼中满是倾慕,“倒是元义公心怀天下,令人钦佩。”
刘方挥了挥手,瞥见桥兰袖中露出半卷竹简,边缘浸着墨痕,显然是常读之物。
桥兰心领神会,取出竹简,指尖叩在“仓廪实而知礼节”六字之上。
“此卷《管子》,是家父与某共读时所批。”
刘方抬手作揖,目光扫过她手中竹简,见旁注如蚊足,唇角微扬:
“管子治齐……姑子竟精研《轻重篇》?”
桥兰起身还礼,欲展卷相示,不想玉腕轻颤,竹简“啪嗒”落地。
刘方俯身拾起,指尖掠过她方才新批的朱砂字迹:
“'海王之国,谨正盐策',姑子以为盐铁官营可强兵?”
桥兰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碎光,忽然想起他席间的谈论。
“昔齐桓霸诸侯,靠的是轻重九府之术。”
她不自觉向前半步:
“光武帝重兴汉室之初,天下历经王莽之乱尚未复原,田野荒芜,市井萧条……”
“为让百姓休养生息,朝廷颁下新政,往昔盐铁官营之法尽废,许民间自煮盐、自冶铁。”
“唯于产盐铸铁之郡县设盐官铁官,按场征税,是谓'就场征税制'。”
“此策承继昭帝以来'纵民煮铸'之传统,意在让利于民,激民间百业之活力。”
“一时之间,沿海煮盐灶户青烟袅袅,中原冶铁作坊炉火熊熊,商贾贩运盐铁的车队络绎于途。”
她声音渐低,指尖划过石案上的水痕:
“可如今……盐铁之政已现沉疴,民营虽得自由,却因缺乏管束,盐价如潮涨潮落,丰年贱如泥沙,荒年贵比珠玉。”
“私贩之徒结伙持械,横行于水陆要道,更有富商大贾与地方官吏勾结,垄断盐铁货源,囤货居奇。”
“致使贫寒百姓无盐可食、无铁可用,民间怨愤日深,已成朝堂心腹之患……”
刘方眉间微皱,他前世未曾与桥兰交流过这些,更未想过她居然有如此见识。
想罢,刘方眉眼焕起一丝笑意,接着桥兰的话说道:
“明帝永平年间,曾尝试过恢复官营,却念及民生初复,未敢全面推行……”
“仅在部分产盐铁之地设官署,所产之物优先供给军旅与宫廷,民间制盐冶铁仍可照常经营。”
“和帝永元年间,西羌之乱复起,战火绵延数郡,粮草兵甲耗费巨万……”
“故重启盐铁官营之策,诏令一出,各地盐铁作坊尽归官府管辖,产、运、销皆由官署统制。”
“然此政行之仅一年,便乱象丛生,官盐质劣价高,百姓怨声载道,民间旧有盐铁户失去生计,纷纷聚而为盗。”
“朝堂之上,谏官奏章不断,痛陈官营之弊,和帝无奈,只得下诏废止,复归民营旧制。”
“姑子……可曾想过此策之艰难?”
桥兰忽然甩袖,腕间金铃轻响:
“政无恒法,利弊相倚,昔管公治齐,盐铁官营能强兵,今吾大汉若行此策……”
说到这里,她眉间轻轻蹙起,幽幽一叹:
“只是当下政令难行,若真要实行盐铁官营……”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闺中女子议论政事终究不妥。
刘方自然知晓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何况桥玄如今身担高位,作为桥氏之女,有些话确实不便轻易出口。
于是他也不再追问,正要将手中竹简递还,忽然一阵凛风掠过梅枝。
恰有两瓣梅花翩然落下,一瓣粘在刘方素袍的领口,一瓣则跌入桥兰的茶盏。
他抬手摘下花瓣,在掌心揉碎,淡淡红痕染在指腹。
桥兰偷眼望去,竟觉得眼前这位郎君似握着半片晚霞。
她自顾自的低下头,却又注意到他虎口处的薄茧……
不知何故,心猿意马,绞着裙上的褶皱。
待午时日光漫上飞檐,刘方起身告辞离去。
桥兰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忽然发现那竹简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
“待姑子心中策成,当携酒相贺。”
字迹刚劲如刀,力透竹背。
她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梅花还在纷纷坠落,有一朵恰好落在她方才站立的青砖上,似是谁留下了印记。
……
是夜,桥兰在妆匣底层翻出半幅素绢,研墨写下:
“余观乎世,有男如玉……”
“皎若白袍,染雾而弥洁。”
“雅似清琴,谈吐以惊栖。”
“其神也,若长槊之振,声彻云霄”
“其志也,犹鸿鹄之飞,翅破云途。”
笔尖悬在绢上许久,最后添了句:
“愿闻长槊声,愿见君振翅……”
墨迹未干,便听得远处传来打更声,忽觉面上发烫,忙将素绢折好藏入枕下。
窗外,丛丛兰草在月光下投出斑驳阴影,恍若那人衣摆上未褪的花色。
她忽然想起《诗经》里“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却觉得不够……
这人该是长风中的劲草,是寒夜里的星火……
这一晚,桥府西廊的兰草,比往日睡得都要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