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伏击
夜风穿林而过,像一只拖着锁链的幽灵,绕过山道、扑打在披风上。
庄园的灯火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陈安与卜弥格策马缓行,脚下是潮湿尚未散尽的山土,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远处城堡墙上的火把劈啪作响。
还未等卜弥格开口,陈安就低声问道,即便他说的是谁也听不懂的汉语:“先下手为强,如何?”
声音不大,却极稳,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经成型的决定。
卜弥格轻轻一勒缰绳,马蹄声顿住。他看向陈安,眉头微蹙,沉吟道:“如果能等到孔蒂在比利牛斯山的边境上有所动作……那才是更稳妥的选择。”
“你我都清楚,我们在这里不过十天。”他顿了顿,语气一丝不苟,“军械在入境时就被缴了大半,也没有补给,甚至连身份都只是挂在教皇一纸文书上的浮萍。根基,几乎为零。”
陈安点点头,语气不争,却透出一丝苦笑:“是啊,我们提前动手只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我们现在能不能等,不是我们说了算。”
“形势逼人——哪来什么十全十美的计划?等完消息,等完时机,我们大概就要被烧死了。”
卜弥格也理解现在的处境,显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点了点头:“还是试图和孔蒂取得联系吧。”
“呼~”,陈安长舒了口气,道:“所以接下来几天,我们要在农奴和佃农之间,散播更激进的观点。”
“还要再激进吗?”,卜弥格问。
陈安转头,盯着他:“上帝——站在被压迫者那一边。”
“说白了,最终只有一个意思——造反有理。”
话音落下,夜风正巧卷过,吹得枯叶翻滚上山道。
卜弥格脸色微变,盯着陈安,语气罕见地带上一丝质疑与警惕:“造反……真的有理吗?”
“你是明人。”他缓缓道,“你比我更清楚,造反的李自成,把崇祯逼上煤山、让京师血流成河……那之后,就是鞑靼人的铁蹄。”
卜弥格话未说尽,但意思已再清楚不过。
陈安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卜弥格这个波兰人解释,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
他沉思许久,才淡淡说道:“可太祖皇帝——不也是起义的农民?”
卜弥格神情一怔,许久无言。
这位传教士忠于大明,忠于永历,也忠于“王朝应有秩序”的正统观念。
陈安知道他的立场,也敬佩他的忠诚,但这一句‘造反有理’显然已经触到了对方的底线。
于是他抬起头,远方的山巅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雾气将城堡的轮廓吹得模糊,唯有那座主塔楼依稀可辨,如一柄倒插入地的利刃,冷漠地刺破天际。
其实他早就住过那座城堡。
准确来说,在他前世的一个夏天,就已经走进过那里。那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他和几位朋友环游欧洲,临时决定改道巴塞罗那西北——想体验一下古堡惊魂夜。
他们租了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城堡已经被改造成一间精致的精品酒店。
灯光从石墙间洒下,接待员操着蹩脚的汉语为他们递上欢迎饮料,还有穿西式礼服的服务生带着他们走上盘旋的楼梯。
他当时觉得新奇,也觉得历史真是迷人。
而如今——他依旧站在那座山下,那个迷人的城堡只让他想杀人。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花钱走进去,而是要带兵打上去,体验一次真正的古堡惊魂。
或许那个在餐桌后为自己醒酒的侍者,其先祖的人头会被自己砍下。
他知道,自己早已经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何方。
想到这里,陈安换了个话题,轻轻一笑:“来想想该如何先下手为强吧?”
“我是打算在这队西班牙使节团必经的山路上设伏,制造一次混乱,逼得酒······城堡的保……卫出动增援。”,还停留在前世回忆中的陈安,差点将‘酒店’和‘保安’这个词脱口而出。
“只要守军离开堡垒——我们就趁乱攻下卡多纳。”
他眼神一沉,像是盯着棋盘上落子的位置:“夺堡之后,立刻宣布解放农奴,拿下粮仓和武库,将我们的人和农奴武装起来。”
“但问题很多啊……”,陈安右手松开缰绳,揉了揉太阳穴,“伏击地点和兵力分配。”
“而且——”卜弥格忽然插了一句,语气带笑,“你的两位女眷还有英格兰的那位国王呢?我们是不是还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陈安撇了撇嘴,没有理会卜弥格的调侃:“伏击地点若选得不准,引来的不是城堡守军,而是巴塞罗那的正规军。不过他们迟早会来,必须要速战速决。”
“所以得选在半山的峡谷,既不太靠近城堡,也不太远离山镇。刚好逼出堡中人马,却来不及让外援插手。”
他整个人试图向后躺去,望向云雾后的星空:“一支人马在山口设伏;一支煽动农奴和佃农;第三支……”
陈安还没说完。
因为说到底——他们根本没有“三支”队伍。
他叹了口气:“我们没这么多人,也没有能用的指挥。还不知道现有的农奴们——到底能不能再度举起镰刀。”
“他娘的,不管了,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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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火药点燃山岩的一瞬,沉闷的炸响撕裂了山道的寂静,碎石激飞,尘雾弥漫。
这一点火,仿佛把死去三年的怒火重新从地底挖了出来。
陈安站在远处的卡多纳镇上,望着那团烟尘,微微皱了皱眉。
炸点不深,角度偏了些,威力不如预期,甚至……显得有些“花里胡哨”。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拔出那柄绣春刀,刀光映在眼里,映出他此刻神情的锋芒和冷静。
三年了。
收割者战争已经结束整整三年。
那场曾燃遍加泰罗尼亚的农民起义、民族战争,最终被哈布斯堡的铁蹄与法兰西的止损碾得粉碎。
收割者们死了,贵族们官复原职,村庄被烧,堡垒又开始歌舞升平。
可陈安清楚,那场战争的烈焰,其实并未熄灭,只是被埋在了灰烬下面,埋在了每个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