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锦上无花,命里无声
初冬的风带着一股干冷,刮得檐角吱呀作响。但永安宫膳房里却热得像锅炉,炉火正旺,水汽升腾,人声鼎沸,油香、药香、酒香混杂,弥漫在整片天井上空。
太后千秋将至,皇宫上下早已紧锣密鼓,尤其是灶房,自三日前便彻夜不息。各道膳司连夜换班,连小灶也被临时抽调入主案。
值事榜一贴出来,林郁的名字赫然在头一行,旁边用朱笔圈了三道红圈:“主案、御膳、夜宴。”
赵奇将榜贴在灶房正墙上,只冷冷一句:“不是闲人,就别歇着。”
林郁躬身应是,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意。
那夜偏殿的迷雾还未散,他本以为可以趁热探路,理一理权力之下的那些看不见的线。可现实并不允许他有空。宫廷之中,没有人会等一个小太监“觉醒”。
他迅速被拉回了最底层的泥里。
御膳案前三日菜单写得密密麻麻,四十八道菜、一十四款糕点、九式汤品。每一道都有讲究,哪道给太后,哪道送妃嫔,哪道是前朝哪道是内廷,全都要“吉数对照”“成双配位”。
林郁被安排在二案,负责的是主菜热灶组。他从未真正站过这位置,一上手便是生火、择料、煎封、炖煨、浇汁,三刻钟内不能断火、不能错味、不能出一丝焦。
每次错一个环节,赵奇都冷着脸说:“你赔得起?”
林郁只低头应:“赔不起。”
他不是服软,而是明白,现在不是翻盘的时候。
忙乱中,他仍旧在看,在记。
他注意到顺嫔的膳牌,比平日提前送来整整一刻钟,托话的太监语气格外小心,赵奇却亲手接下,脸上带着罕见的笑意。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膳房心里有数。”
那太监行了一礼,神色复杂地退下。
林郁站在案后切菜,眼角瞥见赵奇将那张膳牌对折,收进袖中。那神情,不是恭敬,是一眼识破的轻慢。
“这不是妃子递来的膳牌,是她背后那个人借她的手传的信。”
他想起前几日赵奇的训斥,才真正意识到:赵奇之所以对他容忍,不是因为他忠,而是因为他还“干净”——干净,就能用来做事。
但干净,也是最危险的。
一整天,林郁没歇过一口热气。中午时分,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不小心打翻了预备汤碗,被罚站在灶房后墙角,衣衫被热水烫湿,还被剥夺膳食。
她靠着墙,一言不发,脸色发青,双眼发空。
林郁回厨房取物路过她身边,袖中一块干饼轻轻落地,滚到她脚边。他头也不回,脚步未停。
宫女愣住了,片刻后,缓缓蹲下身将饼拾起,悄悄藏进袖中,眸中浮出一点水光。
而此刻不远处,案间正有人低声议论。
“林郁最近跟赵公公走得太近了,怕是要飞起来喽。”
“哼,飞得高的,摔得快。你看看他那眼神,太干净了——这种人,在宫里活不长。”
林郁听见了,却仿佛没听见。他不惊不怒,只继续拎起水桶、添汤、起锅、配料,动作流畅如旧。
这宫里,他开始懂得什么叫“沉得住”。
不是不在意,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忍。
傍晚散膳后,赵奇罕见地叫他过去。
“今儿不错。”赵奇坐在案后,递来一盏温茶,“做活还是利索的,就是火气重了点。”
林郁双手接过,垂眸:“小的受教。”
“明日的午宴,你去二案旁协配,顺嫔那边多照应。”赵奇说得平静,但语气中带着意味,“人情啊,要从菜里递出去,懂?”
“懂。”
林郁答得轻快,但手中茶盏微微一烫。他明白了,这是赵奇把他当成一颗“能放上桌的菜”。
让他去敌营试水,也让他露面——这不是信任,而是试探。
这盏茶,喝起来是温的,吞下去,却是钝钝的压。
那夜,宫宴灯火通明,珠帘高挂,太后亲书的“仁德安邦”四字金匾被挂在正殿门前。
远处丝竹声悠扬,一道道彩光与香气自内廷飘向远方。妃嫔的笑语、内务的喊话、玉盘错落,一切仿佛盛世画卷。
而林郁坐在灶房后院的台阶上,手中端着一碗凉了的茶。
他看着宫墙那边的灯火如昼,风从瓦脊上掠过,带起一片红绸翻飞。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嘲笑,又像是无声的自语。
几日前,他说要“开始选怎么活”。
而现在,他才明白,这宫里没有人能选。你的生死冷暖,喜怒哀乐,全凭他人是否需要你。
所谓自由,不过是别人还没想起要你做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盏茶,轻声对自己说:
“没关系……那我就熬。”
“熬到我能选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