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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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之疑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长期以来何以众说纷纭?

:主要是不了解西北地理状貌。“瀚海”之解,莫衷一是,皆因时移世易,环境巨变之故。有必要回到初始,探究“瀚海”到底指什么,它在哪里。先看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诗风刚健婀娜,才锋驰突,此诗亦大气盘旋,景象鲜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瀚海”曾引发较广泛关注,常见解释有五。一是匈奴称山为“瀚海”,它是“杭海”“杭爱”的译音,阿尔泰山支脉(岑仲勉);二是“瀚海”在继承突厥语的维吾尔语中,指山谷背阴处(柴剑虹);三是《汉语大词典》最常见的“瀚海”即荒漠戈壁;四是指“海”,北方大湖,“翰海,北海名也”(裴驷引如淳注);五是“瀚海”指代驻守北庭的“瀚海军”。

唯独没有指明它是特指具体地域的一个巨大的湖泊,承担着数万军民生活用水。

:该赞同哪种说法?你说特指一个具体地域的湖泊,又在哪里?

:先辨识各解。

第一,认为“瀚海”是突厥发音“hang hail”的汉字注音。《史记》有“登临翰海”,岑仲勉认为既云“登临”,则是“山”非“海”。“瀚海”即突厥语音“杭海”“杭爱”。他又据突厥语“日”(kün)“月”(ai)推测“瀚海”可能由“日月”并读(kün-ai)而来,“瀚海”可能是“日月山”。柴剑虹《瀚海辨》引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中的观点,瀚海当即今蒙古杭爱山不同音译,“杭海”“杭爱”都是“hang hail”的音变。他又进一步认为“杭海”并不专指某座山,而是当时突厥人对“高山峻岭中的狭隘深谷”的通称,被霍去病登临后,用于专称蒙古杭爱山了[《学林漫录(二集)》]。

若指杭爱山,诗便解不通。岑参第二次参幕封常清时作下此歌,诗题“送武判官归京”,杭爱山古名燕然山,在蒙古中部,位于北庭东北方,长安在北庭东南方,恰为反向,武判官回京行程断不会先往北方突厥地,再南下经长城绕道,而应直接往东南直行,因此,不会过杭爱山。岑参所在北庭,与杭爱山隔着阿尔泰山脉,杭爱山平均海拔3000米,阿尔泰山脉主要山脊在3000米以上,单凭眼力是望不到杭爱山的,又怎会看见它的“百丈冰”呢?因此“瀚海”并非杭爱山。

第二,维吾尔语是古突厥语的现代后裔,今维吾尔语仍习惯将陡峭山崖形成的陂谷称“hang”,将陂谷幽静处称“hang heil”,将山谷背阴处称“hang hiron”。

“瀚海”指山谷背阴面,对吗?首先,现代维吾尔语与古突厥语有亲缘关系,但已完全不同,用今维吾尔语含糊的语音与“瀚海”比附,即使有与突厥语相近的读音与意义,仍不足以支撑这一观点。其次,“瀚海”一词,出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可就能判断“瀚海”为突厥音吗?难道不能是汉语词汇吗?汉代主要受匈奴威胁,而突厥统治蒙古高原隋唐才出现。故“瀚海”一词出现可排除突厥音。至于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说“抑翰海之称,传于汉世,其后竟寂寂无闻,逾千百年,迄元乃复传于我国”,更是牵强。“瀚海”词意一直流传有序,南北朝孔稚圭《白马篇》“横行绝漠表,饮马瀚海清”,祖珽《从北征诗》“祁山敛雰雾,瀚海息波澜”,鲍照《冬日诗》“瀚海有归潮,衰容不还稚”,均与杭爱山或山谷背阴处无涉。海就是海,山就是山,“山”“海”对照思维在唐人诗歌里更明白,如高适《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又,即便“登临翰海”,也不指山,从中原看蒙古高原湖泊当然是“登临”!故岑仲勉、柴剑虹这两种解释均可排除。

第三,将瀚海解为“沙漠”,最常见。但我不赞同。“瀚海”两汉时原本指北方大湖,如霍去病击匈奴左地,出代郡塞两千余里,登临翰海而还,一定是具体的。后环境变化,霍去病登临的翰海或已干涸不存,故魏晋时由定指转为泛称漠北一切水域。降至隋唐,西北军防形势严峻,“瀚海”指称范围已扩至大漠以西湖泊。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有“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马戴《送和北虏使》有“日入流沙际,阴生瀚海边”,诗技思维均是“瀚海”对“阴山”,“流沙”对“瀚海”。可见唐代并无“沙漠”之义。将“瀚海”释为山、戈壁、沙漠,在唐人诗文中是不合语境的,如李世民《饮马长城窟行》“瀚海百层波,阴山千里雪”,王维《燕支行》“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瀚海”与“水波”系在一起,显然为水域。岑参有一首《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据诗题,岑参、封常清等人是去纳凉。而沙漠炎热干燥,何来凉意?必是广阔水域,故《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沙漠之义当排除。

补充一点常识,西域只要有淡水湖、适合生存,都有人迹,而且大的湖泊周围必定会筑城,如虞羽客《结客少年场行》“龙城含宿雾,瀚海接遥天”。西域交通即由这些“瀚海”串成,如皇甫冉《送客》“城下春山路,营中瀚海沙”,写的便是军城外道路及路边靠湖的沙滩。循道而行,诗人们会看见一个又一个“瀚海”,将其记入诗中。所以才有如此多的诗人写下它,更坐实了唐人笔下它就是水域。作荒漠解,人迹罕至,瀚海又怎会时时出现于诗人笔端呢?这便更说明唐诗中瀚海是诗人活动的湖泊。无论胡人还是唐军都依瀚海而居。

第四,泛指“海”,即北方大湖。由《史记》霍去病登临的具体高原湖,到南北朝裴驷《史记集解》引三国如淳注“翰海,北海名也”,再到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北魏崔浩“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我认为此解最为准确。湖边聚集大量鸥鸟,鸟群脱羽时羽翰漫天,翰,羽毛,故称翰海,本是描述海边鸟群鼓翅奋翼景象,后加三点水,作“瀚海”,可见是汉语词汇,哪有突厥语音?这种组词方法还出现于王昌龄《从军行》中:“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青海,并非今人所指的“青海湖”,也非今青海地区,青海与玉门关相距千里,今人从地理学上解释不清,于是以诗人想象、夸张的手法作牵强关联。这都是把诗中“青海”当作今地域上的青海省来解。譬如《唐诗鉴赏辞典》“青海地区,正是吐蕃与唐军多次作战的场所”。实际上王昌龄时代,青海地区吐蕃尚未对唐朝构成威胁,故王昌龄诗不可能写“青海地区战争”。此处“青海”组词与“瀚海”一样,都是形容北方和西北地区的大湖,再如杜甫《有感·其二》“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亦是此类组词。“青海”即指湖泊的颜色;“瀚海”即形容湖边候鸟云集。

第五,军队名称。北庭“瀚海军”,长安三年(703)改烛龙军置。结合诗句“瀚海阑干百丈冰”,“阑干”维吾尔语即驿站,那么句意当是瀚海军驻地冰天雪地。虽可疏通,但古人诗法讲究对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百丈冰”接“万里凝”,“瀚海”连“愁云”,故“瀚海”不能代指军队。“阑干”与“惨淡”,均是形容词,“阑干”,湖岸纵横散乱貌,“惨淡”,天色昏暗不明,故“阑干”不能作驿站解。但“瀚海军”倒提示我,瀚海边驻扎着军队,这更证明军城都筑建在湖边,西域道路是沿一个又一个湖泊延伸的,这就给诗人提供了视野及诗材,如陶翰《出萧关怀古》“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

:辨析至此,你的见解呢?

:从创作背景看,岑参有两次西域经历,第一次天宝八载(749)至十载(751),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第二次天宝十三载(754)至至德元载(756),在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幕先后任判官、支度副使。第二次从军,他写了十余首轮台诗。

那么轮台是否就是北庭?据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北庭都护府,长安二年(702)由庭州改置,治所在州南外城金蒲县(新疆吉木萨尔县北破城子),轮台县在北庭西四十二里,正好为都护府屏障,北庭主要大军驻扎在此。联系诗歌内容,《送武判官归京》描写的景物都是较近视野范围内可直观到的,如“白草”“锦衾”“铁衣”等,具有“阑干百丈冰”的瀚海,也应在诗人视线内;“中军置酒饮归客”“轮台东门送君去”,那瀚海就在“东门”诗人目力所及处。

:啊,你竟然考出了瀚海确切位置。

:“轮台”在北庭都护府西四十二里处,“东门”正好向着北庭,《元和郡县志》“帐门皆向东开门,向慕皇风也”,城外便是瀚海。还可作如是推想,既然轮台军称“瀚海军”,轮台这个湖泊一定很大,才可驻军,且能满足轮台和庭州(金蒲县)两地军民用水。唐代边防都是集中驻防,封常清部队驻扎轮台与北庭,相距四十二里,“瀚海”就是介于两地的大湖。

岑参《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可参证,“细管杂青丝,千杯倒接蓠。军中乘兴出,海上纳凉时。日没鸟飞急,山高云过迟。吾从大夫后,归路拥旌旗”。凉亭以瀚海而名,可知驻军附近的大湖就叫“瀚海”,“瀚海亭”亦在海边。诗中“海上纳凉时”“山高云过迟”,展示了这里的环境,南面天山横亘,湖边浅丘环绕,轮台便在瀚海西面的浅丘台地上。由于湖水有吸热功能,他们在水边逗留到“日没鸟飞急”,更证明瀚海就在驻地旁。

筑城需大量淡水,水资源匮乏的半干旱区城镇更会依水而建。当时北庭城内有不少人口,据《元和郡县志》“庭州,北庭。……管瀚海军,北庭都护府城中。长安二年初置烛龙军,三年,郭元振改为瀚海军,开元中盖嘉运重加修筑。管兵一万二千人,马四千二百匹焉”,可知瀚海军一万二千人驻扎北庭和轮台。如此庞大军队,需有充足水源供应,可这里是温带大陆性气候,单靠降水,难以维持军民用水,如何解决用水问题?据王蕾《唐朝时期新疆地区的水利资源开发初探》说:“唐军在焉耆、龟兹、于阗屯田后,在原有基础上开荒种地,兴修水利。今天在于阗发现了不少唐代大型渠道,设计精妙,如在策勒县北乌曾塔提至丹丹乌里克遗址。”大量沟渠和坎儿井的修建,对邻近湖泊有调蓄作用,十分利于屯垦区湖泊蓄水。夏季大量融冰和降水,更利于补充和维护当地湖泊。王维《送平澹然判官》“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即有河水注入湖泊。夏天积水,形成大湖;冬季枯水,河床裸露,自然现出“阑干”地貌。综上诸端,“瀚海阑干”形容湖泊冬季枯水期冰封状貌,岸边狼藉乱石像波浪连绵。

:明白了,“瀚海”是确指的,就在轮台东与北庭西之间。它保证了两座军城用水。

:是的。《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日没鸟飞急,山高云过迟”,夕阳沉没,归鸟匆匆,一行人傍晚才回去,亦佐证了瀚海距离两城均不远。这个叫“瀚海”的湖泊,经千年蒸发,已成荒漠,今更难索其踪。

可以总结了,《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既有瀚海亭,那轮台东门外便是水域,“军中乘兴出,海上纳凉时。日没鸟飞急,山高云过迟”,轮台在诗中称“山”,可见轮台是一台地,适合筑城驻防。瀚海便是轮台下的湿地湖泊。这就可提出新说,夏天积水,形成轮台边大湖,冬天枯水,水岸裸露“阑干”。这样瀚海就局限于轮台与北庭了,还可进一步提出“轮台”“瀚海”是唐人专称。从郭元振改烛龙军为瀚海军,亦可证明瀚海是西域大型淡水湖,不然何以容纳人数众多的军队驻防?“瀚海”与“轮台”一样,当是唐人专称,不然何以军队要以它命名?由此可以结论,瀚海自汉代以后指湖泊泛称,到岑参时已变成专称。轮台与北庭(金蒲县)驻军称瀚海军,便已证明两地间夹着瀚海。说到瀚海,唐人都会想到轮台与北庭。

:所以,瀚海很广大。

:轮台与北庭选址一定依自然条件而定,首须满足生存需求,且是数万人畜饮水,它夏季水量丰沛,冬季即使水位下降,也能保障驻军基本需要。那么这一定是方圆数十里的大湖。除了瀚海,据《元和郡县志》北庭以北十八里有蒲类县拱卫其北,“因蒲类海为名”,说明北庭存在湖泊群。可以展开诗意想象了,冬季,裸露的湖岸在寒潮暴雪下才有“阑干”奇景。瀚海广大且深,才有封冻后湖面的“百丈冰”。由岸边“阑干冰”的薄,到湖中央“百丈冰”的厚,构成了诗人对冬季北庭瀚海的完整描写。故岑参诗是眼见的实景描写,并非今人常说的浪漫主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