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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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秦韬玉《贫女》与“贫女诗”现象

:秦韬玉《贫女》很有名气,但对“共怜时世俭梳妆”的解释却有分歧。

:确乎存在不同解释,此句关涉对《贫女》认识的深浅。先看诗。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方回《瀛奎律髓》说“此诗世人盛传诵之”,为何如此轰动?一定不同于今人认识。当回到晚唐现实来理解方能觅得感人原因。

最根本的一条便是一位士人面对堕落社会的态度,是随之沦落,还是恪守传统;是沉没下流,还是保有高贵心灵,秦韬玉给世人做了回答。诗中“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都是关键诗句。

第一,先说颔联“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俭梳妆”,多解作俭朴妆容。如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时世不逢,难期丰裕,梳妆宜从俭也”;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意谓共惜世事艰难,而妆饰从俭,作者的时代也已至晚唐,按白居易《新乐府》有《时世妆》诗中描写的实非俭妆,恰恰是另一种形式的‘淡妆’,所谓时世妆即最时髦的打扮之意,故未取”。然而这些都是时过境迁的望文生义。

俭,《说文》“俭,约也”,本义为自我约束,不放纵。但俭又通“险”,奇特,怪异。如《南史·周弘正传》“险衣来者以赏之”,险衣,奇异服装。所以俭妆,可解为险妆,怪异的装扮。

回到中晚唐,韩国《夹注名贤十抄诗》收有唐文宗大和五年(831)进士李远佚诗六首,其中一首《转变人》“绮城春雨洒轻埃,同看萧娘抱变来。时世险妆偏窈窕,风流新画独徘徊。场边公子车舆合,帐里明妃锦绣开。休向巫山觅云雨,石幢陂下是阳台”。该诗描写了巴蜀演唱昭君故事的情景,“转变人”即演唱变文的艺人,她的妆容正是“时世险妆”。可知诗人取用的是具有时代气息的词语“俭妆”,绝非俭朴的装扮。《唐会要》“唐文宗下诏,禁高髻,俭妆,去眉,开额”。隋唐以来胡风东渐,至唐文宗时代已有意识地要扫除胡化现象,恢复华夏旧制。《唐会要·卷三十一》大和六年六月一则奏折“妇人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甚乖风俗,颇坏常仪,费用金银,过为首饰,并请禁断其妆梳篦等。伏请勒依贞元中旧制。仍请敕下后,诸司及州府榜示,限一月内改革”。王谠《唐语林·卷一》“(李)晟治家整肃,贵贱皆不许时世妆梳”。所以“俭妆”即是“时世妆”,白居易《时世妆》也警示“儆戎也”,“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它是一种乖风俗“非华风”的梳妆。文宗所禁奇异装扮,正是白居易反对的“时世妆”,从元和到大和一直风行如故,遭到诏书厉禁。士人眼里,这种风潮俚俗鄙陋,不能登大雅之堂。在晚唐世风日下的形势下,更有必要扫除这股歪风邪气。顺便说一下,大唐这种“非华风”妆容还传到日本,日本艺伎至今还保留着这种妆容,即鹅翅眉,樱桃小口,如玉肌肤。或可反观唐代流行的俭妆。

理解真正意义之后,再来看“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有谁欣赏不同流俗的格调,又有谁与贫女一起共爱简朴的梳妆呢”显然不合事实。这一联解释应是“谁喜爱风流高雅的格调呢?大家都爱时髦异样的梳妆”。我自高格调,他人俭梳妆,秦韬玉有此高洁情怀,在晚唐堕落的社会风气中,弥足珍贵,这是诗歌感人一因。

第二,再看颈联“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承接上联也说妆容。此联翻译在20世纪50年代还曾引起争论。倪海曙《唐诗的翻译》译作“我敢用十个指头比手工的巧妙,不愿意把两道眉毛画成妖怪模样”;芝子在《光明日报》第七期“文学遗产”撰文《读〈唐诗的翻译〉》批评,“我以为原诗中的‘敢’字分明是‘岂敢’的意思,与下句‘不’字为互文。不应译为正面语气的‘我敢’”;而后柯晚山在《光明日报》第十八期“文学遗产”发表的《关于几首唐诗的翻译》中质疑芝子,“上句的‘敢’与下句的‘不’,分明是一正一反,原译不错,倒是芝子同志认作‘岂敢’解释,似须还作商酌”。到了1978年北京出版社《唐诗选注》译为“敢于在劳动上称长,不愿在梳妆打扮上争胜”。1981年《唐诗鉴赏辞典》则为“‘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我所自恃的是,凭一双巧手针黹出众,敢在人前夸口;绝不迎合流俗,把两条眉毛画得长长的去同别人争妍斗丽”。把“贫女”看作劳动妇女,颇为表相。

还得回到晚唐,诗人面对堕落社会,表达了绝不同流合污的决心,及恢复传统、重振世风的情怀。此联仍在说化妆,前一句贫女说自己化妆技艺高强,敢与人夸耀“偏巧”,“偏”,极端,正合俭妆。下一句说自己画眉技艺再高也不愿与庸俗之辈争奇斗艳画俭妆,表达坚守传统的意志。此联才高与洁癖的统一,正是贫女自画像。

晚唐传统道德崩塌,此诗以小见大,挽狂澜于既倒,唤起有识之士警醒,故“世人盛传诵之”。

:诗人写出引人共鸣的诗歌,原因是什么?

:“世人盛传诵之”,确乎离不开晚唐社会背景。经历初唐胡风南埃、盛唐安史之乱及中晚唐朱泚之乱、牛李党争后,贵族式微,黄巢反唐,更“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随科举普及,晚唐崛起了数量众多的寒门士子,社会给了这类士人向上的机会,但岗位总是不够满足士子的需求,科举成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条路上,能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是少数,寒贫士子啧有烦言,满腹牢骚。晚唐许多诗人都是其中的失败者、落水者,或经历数十次科举登第,或最终放弃,处士终生。许多士人便产生了“贫女”心态,如雍陶、皮日休、陆龟蒙、聂夷中、曹邺、刘驾、罗隐、杜荀鹤等,对世风日下、怪诞不经、传统失落的现状不满,他们既经历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科举失败,又有对社会“俭梳妆”的忧虑,所以《贫女》能引人共鸣,《唐诗鼓吹注解大全》“此韬玉伤时未遇,托贫女以自况也”。

再看秦韬玉生平行状,生卒年皆不详,字中明,或云京兆人,或云郃阳(陕西合阳)人。从不甚明确的记载来看,他确实不是科举竞争的成功者。据说他出生尚武世家,父亲为左军军将。少有辞藻,累举不第,后依附权宦田令孜,官丞郎判盐铁。黄巢窃据长安,韬玉从僖宗入蜀,中和二年(882)特赐进士及第,编入春榜。田令孜又擢为工部侍郎、神策军判官。这番经历被时人讥为“巧宦”,不知所终。

晚唐许多诗人留下的生平记载都与秦韬玉差不多,都未得到社会应有的尊重,所以都有“贫女”心态,此诗自然会得到响应。从他们不如意的人生来看,“贫女”是这一群体的自况。

:这个群体中许多人都写过“贫女”吗?

:确乎中晚唐有一批诗人作“贫女诗”,孟郊、张碧、郑谷、薛逢、李山甫,他们从个人遭际出发,无论近体、古体,都有贫女题材。如薛逢的科举诗《贫女吟》。

残妆满面泪阑干,几许幽情欲话难。

云髻懒梳愁拆凤,翠蛾羞照恐惊鸾。

南邻送女初鸣佩,北里迎妻已梦兰。

惟有深闺憔悴质,年年长凭绣床看。

清张世炜《唐七律隽》说“负才而不见用,犹负色而不见怜,此其旨也。其赋贫女者,借贫女以比己之不遇耳”。薛逢为人激切,恃才褊忿,屡忤权贵,此诗是诗人对个人困窘着意观照的结果,也反映了中晚唐大批科第失意者的怨悱心态。

:看来“贫女”是中晚唐普遍譬取的对象。

:是的。如张碧《贫女》“岂是昧容华,岂不知机织。自是生寒门,良媒不相识”。李山甫《贫女》“平生不识绣衣裳,闲把荆钗亦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自信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两意定知无说处,暗垂珠泪湿蚕筐”。看二人生平,李山甫咸通中累举不第,依魏博幕府为从事,又曾逮事乐彦祯、罗弘信父子。张碧屡举进士不第,里居、生卒年均无记载。在中晚唐士人心中“贫女”便是科举失败、仕途蹇塞的象征及譬喻之物。他们“刻琢穷苦之言”的诗歌与初盛唐时风相左,诗歌题材与衰微时代紧密相连。如刘驾《赠先达》“贫女皆罢织,富人岂不寒”,吴融《鲛绡》“云供片段月供光,贫女寒机枉自忙”,“贫女”“寒机”十分淡冷,反映了那个时代士人普遍的心境,再无宋玉《九辩》那种“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激昂意气,也无魏晋时应璩《杂诗》“秋日苦促短,遥夜邈绵绵。贫士感此时,慷慨不能眠”的感动。

不满现实社会的堕落现状,另辟蹊径,复古求新,当数孟郊。他既从乐府民歌中汲取营养,又追慕屈、宋取象譬喻的传统,以浅俗风格展开,如《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

蚕女非不勤,今年独无春。

二月冰雪深,死尽万木身。

时令自逆行,造化岂不仁。

仰企碧霞仙,高控沧海云。

永别劳苦场,飘飖游无垠。

诗以简淡之笔,代言形式,勾画贫女遭遇,寒苦深沉,但不失理想志气。独特的人生体验,使孟郊诗矫激,有一种峭冷壮气。他深受屈子取象譬喻的影响,但身处贵族社会与平民社会递交的巨变时期,中国历史已判然分别,古代社会正远去,平民时代正到来,致其取譬引喻的情趣发生变化,并影响了众多贫寒诗人。

:可以总结秦韬玉《贫女》了吧?

:是的,有了上面的认识,再看这首《贫女》,更能深刻地直击晚唐社会现实。诗以未嫁贫女独白诉来,她生长于蓬门荜户,又遇“时世俭梳妆”的恶劣风气;但她坚持自守,不与恶俗时风“斗画眉”。可这么心灵高雅的贫家女,却无人赏识,更映照出社会的堕落腐朽。“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再次概括出身寒门,风流高格,迥出时流的贫女,却年年成为新嫁娘的陪衬。不为世用,说出了多少志士无奈。

中晚唐以后,基本就是这样,科举扩张,朝廷没有更多职位提供给士人;中央对地方失控,方镇割据,大量饱学之士进入幕府,终年为人捉刀献策,个人却无上升途径。此诗便是这一现象的写照,“为他人作嫁衣裳”也成了千古名句。

:确为意蕴丰富,托兴可哀的好诗。

:再补充一点,贫女诗的兴寄传统,继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引类譬喻,却反其道而行,屈子《离骚》多兴美人,诗人则出以贫女,均为《诗》取兴比譬传统。自汉以降,多宗屈子诗法,屈原在美人之外,又以弃妇抒情,故情感上哀婉缠绵,如泣如诉。这一观念影响了中晚唐这批诗人的构思,以贫女隐喻,发无奈之声,深契中晚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