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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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太史公自序》解读

【序论】

清人李景星《史记评议》曰:“盖《自序》非他,即史迁自作之列传也。无论一部《史记》,总括于此;即史迁一人本末,亦备见于此。……其文势,犹之海也,百川之汇,万派之归,胥(xū都)于是乎此也。又史迁以此篇教人读《史记》之法也。凡全部《史记》之大纲细目,莫不于是粲然明白。未读《史记》以前,须将此篇熟读之;既读《史记》以后,尤须以此篇精参之。文辞高古庄重,精理微旨,更奥衍宏深,是史迁一生出格大文字。”[1]

今人吕思勉说:“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史记》之《自序》,《汉书》之《叙传》,既述作书之由,复逐篇为之叙列,可谓兼此二义。”(《史通评·内篇序传》)[2]

《自序》的主要内容有五。一是追述自己家族的世系(世代相承的系统),突出“司马氏世典周史”;史公作史,具有悠久的家族传统和深厚的史学渊源,是继承和发扬先祖的遗业和光荣。二是载录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这是孔子所谓“君子疾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之意。三是叙述自己主要的人生遭遇,史公与父亲执手流涕而接受临终嘱托的情景尤为动人,发愤著书的精神令人振奋。四是表明著作《史记》的法则、目的和意义,即以《六艺》为法,继承孔子作《春秋》的事业。五是概要叙述《史记》的五种体例与写作各篇的主旨。

【原文】一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1],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3],悯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4],乃论六家之要指曰[5]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6],直所从言之异路[7],有省不省耳[8]。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9],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10],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检而善失真[11];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12],赡足万物[13]。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4],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15],绌聪明[16],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17]

【注释】

[1]太史公:司马谈。天官:天文星历。[2]道论:道家学说。[3]建元、元封:武帝年号。建元(前140—前135);元封(前110—前105)。元封元年,司马谈去世。[4]师悖:各从一师之说而不能通达诸家之学。悖(bèi),惑。[5]司马谈是一位精通诸家之说的宏博之士,《论六家要指》综论阴阳、儒、墨、法、名、道家的要指和得失。[6]六家之说皆用于治理国家。[7]直:只。各自的说法不同。[8]省(xǐng):明白。[9]祥:吉凶之先兆。过分讲究祥瑞灾异,忌讳众多。[10]《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11]检:限制,拘束,拘于礼数、名分。[12]无形:没有一定的样式和规则。道家之心虚静,不形成自己的先见和成见,而因顺事物本身的情况,故能穷究事物的实情,“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论六家要指》)。[13]赡(shàn):足。事物皆能得到充分而自由的发展。[14]撮(cuō):摘取。[15]去健羡:去掉刚强、贪欲,以柔弱、知足自守。[16]绌聪明:绝圣弃智。绌,通“黜”。[17]《论六家要指》:“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讲解】

司马谈论五家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但独推崇道家,兼五家之长而去其短。《论六家要指》:“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道家所谓法则,即内心虚静而不形成固定的样式和法则,以因顺万物的本性,让万物的本性得到充分自由的实现。此所谓“无物被排挤法则”“无人被排挤法则”[3]

钱锺书说:“按司马谈此篇以前,于一世学术能概观而综论者,荀况《非十二子》篇与庄周《天下》篇而已。荀门户见深,伐异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无不斥为‘欺惑愚众’,虽子思孟轲亦勿免于‘非’‘罪’之诃(hē)焉。庄周推关尹、老聃者,而豁达大度,能见异量之美,故未尝非‘邹鲁之士’,称墨子曰‘才士’,许彭蒙、田骈、慎到曰‘概乎皆尝有闻’;推一本以贯万殊,明异流之出同源,高瞩遍包,司马谈殆闻其风而悦者欤。……是以谈主道家,而不嗜甘忌辛、好丹摈素……盖有偏重而无偏废,庄周而为广大教化主,谈其升堂入室矣。”[4]

【原文】二

太史公既掌天官[1],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2],耕牧河山之阳[3]。年十岁则诵古文[4]。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5],窥九嶷[6],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7],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8];厄困鄱、薛、彭城[9],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10],还报命。

【注释】

[1]太史令的职责:主管天文星历,解释灾异,主卜筮之事,记录重要的人事等。[2]龙门:龙门山,在今陕西韩城东北,即大禹治水时开凿的龙门山。[3]河山之阳:河之北,山之南。河,黄河。[4]古文:秦之小篆、大篆与六国的文字,相对于今文隶书。[5]禹穴:今浙江绍兴会稽山上有孔,名为禹穴,相传禹葬于此。[6]九嶷:九嶷山,在今湖南道县东南,相传舜葬于此。[7]在齐临淄、鲁曲阜讲习儒学。[8]乡射:儒家所讲习的古礼。州(乡)官于春秋两季,在乡学里召集乡民按照一定的仪式举行饮酒和射箭。峄(yì):峄山。[9]鄱(pí):在今山东滕县。薛:战国时齐国孟尝君的封地,在今山东滕县南。彭城:楚汉时项羽的国都,在今江苏徐州。[10]略:巡行。邛(qióng)、笮(zé):地名,在西南夷。

【讲解】

司马迁,字子长,名迁。从下至上曰“迁”。《诗经·伐木》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孟子·滕文公上》曰:“今也南蛮(jué)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

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时在景帝(前156—前141),夏阳人(今陕西韩城)。迁生于龙门,即大禹治水时开凿的龙门山,黄河之水从龙门山奔涌而下,一泻千里。地势风光壮阔而神奇。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有助于培养司马迁之气壮与好奇尚异的个性。

他十岁开始学习古文。当时,大多数书籍是用古文写成的,如《尚书》《左传》等。在十岁至二十岁之间,他跟随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儒林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他从师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推见至隐,阐释《春秋》的微言大义。董仲舒,孝景时为博士。《儒林列传》曰:“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

元朔三年(前126),司马迁在他父亲的安排下,到全国各地游历考察。他饱览祖国的壮丽山河,访寻历史人物的遗迹,收集历史资料,调查民生疾苦。清人顾炎武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日知录》卷二十六)《五帝本纪》曰:“学者多称五帝,尚(久)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多为寓言、神话),缙绅先生难言之。……余尝西至空桐(崆峒,在今甘肃高台县西南,黄帝传道于此),北过涿(zhuō)鹿(黄帝、尧、舜之都城),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其风俗受到他们道德教化的影响,本来就不同寻常)。”他至齐鲁之都,观孔子的遗风流韵。《孔子世家》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zhī恭敬)回留之不能去云。”《屈原贾生列传》:“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淮阴侯列传》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樊郦滕灌列传》:“太史公曰: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这些丰沛集团的主要人物,起事之前不过是狱吏、屠狗和卖缯之徒,并没有特异的表现;他们哪里知道后来因跟随刘邦而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而德流子孙呢?这就如同苍蝇附千里马之尾而行千里,《伯夷列传》谓“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元狩四年(前119),司马迁因父任,仕为郎中。郎中是皇帝的侍从人员。当时是大汉最兴盛的时期,武帝正当壮年,故巡行、祭祀之类的活动甚多。司马迁随从武帝到过许多地方。

元鼎六年(前111),司马迁奉命出使西南夷,对西南各地作了一次大的游历和考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原文】三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1],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2],故发愤且卒[3]。而子迁适使返,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4]。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5],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6]。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7]。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8],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9]。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10],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11]。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12]史记石室金匮之书[13]。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14],建于明堂[15],诸神受纪[16]

【注释】

[1]元封元年(前110),武帝封禅(shàn)泰山。[2]与(yù):参与。[3]且:将要。[4]典:主管。[5]根据《封禅书》,西周初年(前11世纪),成王封禅泰山;秦始皇也曾封禅泰山,但汉家不予承认。从周初至武帝时大约有九百年,举其成数曰“千岁”。[6]以上数句见于《孝经·开宗明义》。[7]后稷:周的始祖,其次是公刘、太王(古公亶父)、王季、文王、武王。《诗经·大雅》有五篇周民族的史诗,即《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赞颂了周之祖先的业绩,反映了西周开国的历史。[8]修旧起废:整理旧有的,振兴崩坏的。[9]则之:以之为准则。[10]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获麟。《春秋》记事止于此年。《公羊传》曰:“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jūn)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11]史记:泛指史书。放绝:散失断绝。[12]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迁为太史令。[13](chōu):缀集。石室金匮:皇家的藏书之地,太史令可以往来阅读;这是司马迁著作《史记》的最大机缘之一。匮,柜。[14]天历:太初历。太初元年(前104),汉家废秦历而实行太初历。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司马迁参与了太初历的制定。[15]明堂:明政教之堂。在明堂举行颁布新历法的典礼。[16]受纪:接受新历法。

【讲解】

元封元年,武帝封禅泰山。自古受命帝王,何尝不封禅?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在泰山下梁父除地以祭,报地之德,故曰禅。封禅乃是汉家的重大事情。其必要条件有二:一是易姓为王,二是太平盛世。封禅的目的在形式上是报答天地诸神的功德;实质上是表明王朝受命于天而有神圣性、合法性,同时颂赞盛世的豪迈和风流。武帝及群臣皆热衷于封禅,以为是千年之一遇的盛事。司马谈病重于洛阳,司马迁匆匆从西南赶回。作为主管文史星历的太史令,司马谈要陪侍天子封禅且承奉重要的职责,但他到洛阳时因病停留下来,他悲愤交集:“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司马谈对汉家的封禅盛事是肯定和赞颂的,因不能参加封禅活动而抱恨去世。学人多认为,司马迁不赞成武帝的封禅之事,以之为浮夸和虚妄。《封禅书》:

自古受命帝王,何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

司马谈在元封元年去世,临死之际,谆谆教诲:“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孝始于侍奉自己的父母,此亦是小孝;中于事君,以得君行道,治国平天下,这亦是中孝;最终立身,即立德、立功、立言,以扬名于后世,自己的父母也得到尊显,这是对父母最大的孝。司马谈勉励司马迁通过立言以立身扬名,且立言要效法周公和孔子。司马迁俯首流涕,答应了父亲的临终要求。

元封三年,司马迁为太史令。太初元年,司马迁开始著作《史记》。

【原文】四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2],正《易传》[3],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4]。”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5]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6]。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7]。’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8]。’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9],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10]。《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11]。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12]。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13]。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14],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15]。”

【注释】

[1]先人:司马谈。[2]绍明世:继承周公、孔子的事业而说明世代的变易。[3]以《易传》之道为正。《易传》为孔子所作,以阐明天道。[4]继承和发扬周公、孔子的事业,何敢自谦,当仁不让。[5]董生:董仲舒。《汉书·董仲舒传》:“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6]壅(yōng):阻塞。[7]王事:王道,即儒家的社会政治理想。[8]空言:抽象的议论性文字。行事:具体的历史事实。[9]人事之纪:人伦之理。纪,理。[10]万物:万事。[11]本:仁义。[12]经和权之对立统一:以经为主,以权为辅;权反经而合于善。[13]被之空言:遭受舆论的谴责和诛伐。[14]为臣下所干犯。[15]以上数句采自贾谊《陈政事疏》。

【讲解】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五百年有王者兴,圣王之道将不断地传承下去。孟子和司马迁自谓名世者(辅助圣王的贤臣,而名于一世),能承担传扬圣王之道的责任。这表现出他们“舍我其谁”的自信与自觉承担圣人之道的责任感。宋儒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孟子的话语中带有不得志于世的叹息,但司马迁豪情万丈,充满了自信。

司马迁作《史记》,以“六艺”为法则。

司马迁论述了孔子作《春秋》之目的与《春秋》的性质和功用。其一,孔子是处于周之衰世而作《春秋》,即《春秋》是衰世之造。其二,孔子作《春秋》的基本精神,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即对政治权势的理性批判精神。其三,《春秋》是“其事”与“其义”的结合。《春秋》记载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并予以是非褒贬。其四,《春秋》具有拨乱反正的重大作用。其五,《春秋》是礼义之大宗。礼治重视礼义的道德教化,潜移默化地培养人的善心,而使人自觉地行善。礼义的教化是在人犯罪之前。法治重视刑罚的惩处,其施行是在人犯罪之后。法治的效用明显、迅疾;礼义教化的功用是缓慢的,效果不太显著。司马迁的一番言论,把《春秋》神圣化、经典化,他作《史记》是继承孔子作《春秋》的事业。

【原文】五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1],当一王之法[2]。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3],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4]。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5],受命于穆清[6],泽流罔极[7],海外殊俗,重译款塞[8],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9],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10],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注释】

[1]空文:以褒贬的言论而立礼义的标准。[2]当:托。当一王之法,即“以《春秋》当新王”,孔子受命为新王,以制《春秋》之义,作为新王朝的法典;孔子是素王,而不是实际掌握天下的统治者;《春秋》是一个象征的新朝代,汉是实际的新朝代;因此,《春秋》为汉立法,《春秋》之道是汉之政治制度的大经大法。[3]不想径直否定壶遂的说法,姑且先肯定之,以减损拒斥的语气。[4]作:兴起。[5]武帝和公卿大臣皆认为汉承黄帝为土德,黄帝受到特别尊崇,当时出现了土德的符瑞:元鼎元年,汾阳巫得宝鼎,谓是黄帝的宝鼎;迎黄帝宝鼎于中山,“有黄云盖焉”;元鼎五年,拜太一,“是夜有美光,及屋,黄气上属天”(引文皆见于《史记·封禅书》)。汉为土德是众望所归、众心所向。《汉书·武帝纪》:“太初元年……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色尚黄,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6]穆清:天。皇权受命于天。[7]罔(wǎng)极:没有穷尽。恩泽流向四方,没有止境。[8]重译:经过几重翻译的使者,说明使者来自遥远之国。款:叩。远方的使者叩塞门来服从。[9]掌其官:为太史令。[10]述:记录和叙述;作:创立和创造。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但后世认为孔子是作。司马迁自谦自己作史,也是“述而不作”。

【讲解】

司马迁闻董生说,《春秋》是衰世之造,其基本精神是讥讽和批判乱世的政治权威,所谓“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其功用是拨乱反正;他作史以《春秋》为法则,是继承孔子的事业。这引起了汉之君臣的嫌疑:首先,《春秋》是衰世之造,而《史记》是作于大汉的盛世;其次,《春秋》拨乱反正,贬斥乱世的大逆无道;《史记》应主要歌颂汉之君臣的德业。司马迁作了言不由衷的辩说:《春秋》不独是刺讥,也是褒扬;《史记》作于盛世,主要是歌颂帝王功臣的德业,而刺讥是次要的。

【原文】六

于是论次其文[1]。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2],幽于缧绁[3]。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4]:“夫《诗》《书》隐约者[5],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6],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7]。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8],故述往事,思来者[9]。”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10],自黄帝始。

【注释】

[1]司马迁于太初元年著作《史记》。[2]天汉二年(前99),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为之辩护,下狱,天汉三年(前98)受宫刑之辱。[3]缧绁(léi xiè):身处牢狱。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4]深惟:深思。[5]隐约:欲遂其志之思,而不能显言。[6]羑(yǒu)里:地名。[7]大抵(dǐ):大都。[8]不得通其道:没有表现其志意的路径或方式。[9]叙述往前行事,思来人知自己的心志。[10]武帝获麟在元狩元年(前122),司马迁比于孔子作《春秋》而止于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实际上,司马迁著《史记》迄于太初年间(前104—前101)。

【讲解】

这段文字又见于《报任少卿书》。司马迁阐述了“发愤著书”的思想。文王、仲尼、屈原、左丘、孙子等皆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中,他们没有死节,而是忍辱求生;但他们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困境和耻辱中奋起著书。通过空文,一方面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悲愤,希望将来的人知道自己的心志;另一方面通过发愤著书,既表现自己坚强不屈的生命意志,又以文采传于后世而立言不朽。

天汉三年,司马迁出狱后,为中书令。《汉书·司马迁传》曰:“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司马迁忍辱负重,继续著作《史记》。

征和二年(前91),《史记》完成,司马迁写《报任少卿书》,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愤,痛定思痛,悲歌慷慨。

《太史公自序》概要地叙述《史记》一百二十九篇的大旨。

【原文】七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1]。周道废,秦拨去古文[2],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3]。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4],《诗》《书》往往间出矣[5]。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6]。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7]。曰:“呜呼!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8]!钦念哉!”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王迹所兴[9],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10]。并时异世[11],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山川鬼神,天人之际[12],承敝通变[13],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14],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倜傥[15],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16],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17],俟后世圣人君子[18]。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注释】

[1]汉家认为,秦命短祚,不能成为一个朝代,是“闰”,故汉家接周之末业。[2]秦焚毁用先秦古文字写成的书籍。[3]玉版:刻文字于玉版。[4]文学:学术。彬彬:美盛的样子。[5]间出:断断续续地出来。[6]靡不:无不。[7]纂(zuǎn):继承。[8]钦念:郑重记之。钦,敬。[9]王迹所兴:王者之业是如何兴起的。[10]科条:分类条理。[11]同时因年历、世代不同,而难以明辨。例如公元前476年,是周元王元年,齐平公五年,楚惠王十三年。[12]天人之际:指《封禅书》。[13]承敝通变:指《平准书》。[14]毂(gǔ):车轮的中心部分,有圆孔,可插轴(zhóu)。共:拱。众星同绕北辰,诸辐咸拱一毂,以像诸侯重臣尊辅天子。[15]扶义:以义自持。倜傥(tì tǎng):卓异非常之人。[16]厥协、整齐:整合。传(zhuàn):解经的作品。[17]正本藏于名山,副本留于京师;藏于名山以备亡失,留于京师以便播传。[18]等待后世君子观览。《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讲解】

司马迁简述了《史记》五种体例所形成的全书构造。他以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控御历史,安排历史,使历史在这五种体例中得到突出、关联、完整的体现。

征和三年(前90)之后,司马迁的事迹湮灭无闻。他的卒年,《汉书》没有记载。《汉书》本传:“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史记》的公布在汉宣帝时期。

司马迁大概卒于前86年,一生与武帝相始终(前87年,武帝去世)。

【总论】

从唐代之后,司马迁的声名越来越大;到现代,他的人格及其《史记》“与日月争光可也”。但是,司马迁生前备受耻辱,名声扫地;他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知道他死于何时何地,也没有人记载他死后家族的兴衰,只知他有个女儿;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史记》虽出,但并没有受到重视,他的声名不显,是如此的寂寞和萧条!《史记索隐序》曰:“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二首)

《汉书·司马迁传》:

赞曰:自古书契[1]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纂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穆。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2],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3]。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集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4],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5]。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6],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7],此其所蔽也[8]。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9],质而不俚[10],其文直,其事核[11],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12],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13]。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14]。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注释】

[1]书契(qì):文字。[2]不经:非经典所说。[3]颛顼(zhuān xū):五帝之一。[4]采经摭传:摘取经传的材料。摭(zhí),取。[5]抵梧(dǐ wǔ):抵牾,抵触。[6]处士:安贫乐道的儒生。奸雄:违禁犯法的游侠。[7]《货殖列传》曰:“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8]蔽:蒙蔽,遮蔽。《荀子·解蔽》曰:“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9]辨而不华:明辩而不浮华。辨,辩。[10]俚:鄙。[11]核:坚实。[12]洽:广博,周遍。[13]《报任少卿书》自陈己志,抒写悲愤,确实不谬。[14]寻其伤悼的原因,不过是遭遇谗言,而见疑、被谤,与《小雅·巷伯》所抒的忧愤相类。

【讲解】

这是班固对司马迁及其《史记》的总体评价。首先他认为,《史记》所载录的历史材料丰富,司马迁博极群书,涉猎广博,是很勤奋和辛劳的。其次称赞司马迁有良史之材,《史记》是“不虚美,不隐恶,谓之实录”。再次指出,《史记》在材料的运用上粗略,也有矛盾和抵触之处;批评司马迁的是非观念与圣人颇有不同。最后感叹司马迁遭极刑,幽而发愤,与《小雅》的怨刺之作相类,而未能“既明且哲,能保其身”。

关于班固对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的批评,学人多为司马迁辩白。一是班固误把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当作司马迁的作品,故有“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批评。司马谈对儒等五家既有肯定,又有否定,唯独对道家给予全面的肯定。二是在《游侠列传》中,司马迁以儒侠相对,儒者不论是仕宦显达还是安贫乐道(处士),皆能名扬后世;但侠者“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而湮灭不闻。司马迁颇为侠者不平,而并非贬斥处士。三是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指出人的本性是追逐货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如实地记录事势的必然和固然,并不表示他的价值追求。“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jù,酒食),饮食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我们认为,班固的批评确有道理。圣人即孔子。司马迁尊崇儒家,有《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等。但司马迁具有理性的批判精神,不迷信孔子,而对孔子也有所批评。司马迁对道家人物老子、庄子多有批评,也肯定其思想的价值。要之,对于学术权威,司马迁不是一味地迷信,而是敢于理性地批判。

班固悲慨,司马迁如此“博物洽闻”,但不能“既明且哲,能保其身”,而遭遇极刑。可见,知之未必能行之;从知到行,尚须一跃。司马迁在《史记》中有此种悲叹。《老子韩非列传》:“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韩非《说难》,言游说人君详备,但自己终死于此。这大概包含四层意义:一是人的智力有限,并不能应付繁复的社会政治生活;二是知与行难以合一;三是在险恶困窘的人生中,人往往失去命运的主体性;四是社会人生具有非理性和荒诞性,你的意志及行为与结果并不能构成因果关系。班固最终也是死于狱中,不能自免,时年六十一岁。范晔《后汉书·班彪传》:

论曰: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wěi wěi,不倦的样子)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jié,目光短浅)也!

范蔚宗责迁、固皆不能明哲保身,而他自己最终也陷于刑戮。这是专制政治下知识分子的共同悲剧命运,不能作论人之资。

【补论】

根据《汉书·杨敞传》记载,司马迁的女儿嫁给了杨敞;杨敞在昭帝时任丞相,封安平侯,谨慎畏事。

杨敞,华阴人也。给事大将军幕府,为军司马,霍光爱厚之,稍迁至大司农。元凤中,稻田使者燕仓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敞素谨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以告谏大夫杜延年,延年以闻。苍、延年皆封,敞以九卿不辄言,故不得侯。后迁御史大夫,代王(xīn)为丞相,封安平侯。

明年,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淫乱,大将军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王更立。议既定,使大司农田延年报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宣帝即位月余,敞薨,谥曰敬侯。子忠嗣,以敞居位定策安宗庙,益封三千五百户。

忠弟恽,字子幼,以忠任为郎,补常侍骑,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霍氏谋反,恽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霍氏伏诛,恽等五人皆封,恽为平通侯,迁中郎将。

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史记》由他而宣布。杨恽因遭受口语之祸而贬为庶人,后写《报孙会宗书》,宣帝读而恶之,被腰斩。

唐褚遂良《故汉太史司马公侍妾随清娱墓志铭》碑(见于韩城司马祠内),叙述司马迁有侍妾随清娱之事。

永徽二年(651)九月,余判同州道,夜静坐于西所,若有若无,犹梦犹醒,见一女子,高髻盛妆,泣谓余曰:“妾,汉太史司马迁之侍妾也。赵之平原人,姓随名清娱。年十七事迁,同游名山大川,携妾于此,会迁有事去京,妾缟居(gǎo,穷困而居)于同,后迁故,妾亦忧伤寻故,葬于长乐寺之西。天帝悯妾未尽天年,遂司此土,代异时移,谁为我知,血食何所?君亦将主此地,不揣人神之隔,乞一言铭墓,以垂不朽。”余感寤铭之。铭曰:嗟尔淑女,不世(不世出)之资。事彼君子,弗终厥志,百年亿年,血食于斯。

清娱能知遇司马迁,确有不世之才,但命运悲惨,中道永诀,不遂其志,寄寓他乡,望断良人,遂伤悼而夭死,但死而不亡,可谓至情之人。“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红楼梦》第五回)其事未必是实,但其情是真。读其碑文,令人感慨伤情。盖情之所至,可以忘事之虚实。《牡丹亭》写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其事虽幻想浪漫,但其情一往情深。《牡丹亭》作者题词云: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柳梦梅)即病,病即弥连(一病不起),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冥墓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第(只)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情之真未必事理之真,“第(只)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1] 参见韩兆琦《史记选注集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96—597页。

[2] 参见杨燕起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749页。

[3] 赵汀阳:《论可能生活:一种关于幸福和公正的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1页。

[4] 钱锺书:《管锥编》(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18—6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