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研究(1919—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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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散文的概念中西历来均有争议,众说不一。金人王若虚早有妙语来解文章体裁的难题,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文辨》)。莫里哀讥讽资产阶层附庸风雅,借哲人之口,戏弄汝尔丹先生,教说“只要不是散文,那就是诗,只要不是诗,那就是散文”。学舌鹦鹉顿开茅塞,如获散文真谛,羞于终日习用而盲忽其理(《贵人迷》)。含糊与武断,并非昨日专利。19世纪以降,亚里士多德理论风行,叙事、抒情、戏剧三分天下,小说、诗歌、戏剧分类由此安身立命。中国五四以后,用排斥法将散文纳入四驾马车。但这一级分类,却无助于解决散文内部的次级甄别。仅举桐城派姚鼐,便有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说、箴铭、颂赞、辞赋、哀奠的细分(《古文辞类纂》)。这样的分门别类按福柯的说法(《词与物》),很难以现代科学逻辑理喻。不说相互重叠,甚至韵散之分也未必彻底。其意义也许仅在提醒我们,先于诗词戏曲小说的文章,其渊源浩瀚,实难以归类。从先秦诸子、汉代史传、魏晋玄言、唐宋古文、晚明小品至桐城义法,其体式、风格、功能,龙生九子,同宗千面。

法国散文何不若此。几百年历史,可谓大家济济,各显神通。以文艺复兴为滥觞,蒙田的《随笔》,古典时期拉罗什福柯的《道德箴言录》,拉布吕耶尔的《品性论》,赛维涅夫人的《家书》,巴斯卡尔的《思想录》,启蒙时代卢梭的《独步者漫思》,伏尔泰的杂文,狄德罗的艺评,都不愧为留世名篇。19世纪夏多布里昂、司汤达、雨果、乔治·桑、巴尔扎克、左拉等虽以小说驰名于世,然而其游记、序跋、书信、评传各类散文,林林总总,同样脍炙人口。夭殇诗人阿罗瓦修斯·贝尔特朗(Aloysius Bertrand,1807—1841)和莫里斯·德·格兰(Maurice de Guerin,1810—1839)生前默默无闻,却为散文诗开了先河,继有集大成者波德莱尔、洛特雷阿蒙、兰波。进入20世纪,跨类写作蔚然成风。克洛代尔、瓦莱利、阿兰、纪德、马尔罗、格拉克、萨特、加缪、尤尔瑟纳尔、勒克莱齐奥,无不为散文增光添彩,留芳史册。

当然,文章的流传,非史家一言定尊,还取决于经典与读者的间离磨合。面对本土类界游移的散文,读者往往亲疏参半。何况与异域古代散文相逢,作若即若离状,更在所难免。出版业难说无所作为,尽力之处,有目共睹。伽利玛这样首屈一指的大型权威文学出版社,权衡有余,但仍不乏称道之举。旗下的“七星丛书” 可视为文学地标,为中国文学正名,以小说名著为先,首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不过,同享盛誉的“认识东方”丛书,除译有多种诗集,还相继推出戴名世的 《南山集》,纪昀的《栾阳消夏录》,张岱的《陶庵梦忆》,以及《徐霞客游记》。后进的中小型专业书商虽无法比肩,但也频有折中,做到雅俗不拒。毕基埃的书目里春宫侦探与山水园林秋色平分。出版界近年对散文的渐次出版,从一个侧面显露出散文的总体边缘和接受潜力之间的博弈演变。

中国古代文学在法国,诗歌小说研究居多,散文鲜有问津,虽然难以处女地冠之。车琳老师曾以魏晋、唐宋、明清为线,对此作过清晰完整的历时性勾勒。唐铎这本专著则另辟蹊径。中国古代散文从法国20世纪20年代至今的译介历程,在此未以中国文学史为坐标,而是将其锁定在接受视野的参照系中。全书调动了社会学、翻译学、接受美学等理论资源,论述纵横结合,梳理分析相得益彰,实证调查亦不失曲径探幽;从概念的澄清、翻译的剖析、批评的批评三个层次,展示了问题的多维与复杂。概念所要厘清的,正是界定的多元与困难,你我的契合与落差。接受在此已不是输出的矢量因果,而是比较接受的来回斡旋。马古烈、赫美丽、费飏的个案凸显了翻译主体,但属嵌入历史文化的个性,是高度语境化的主体。情趣修养、学术背景、出版策略成为一体考量。而“文体”(style)的讨论触及要害,打通了语言的内与外,彰显了翻译与文类的瓜葛。文类文体学的路径[1]汲取了巴赫金理论的营养,话语与文学,形式与内容融会贯通,表达样式(modes)的稳定性与文体的时间性杂交辩证,使得语言迻译更令人深思。唐铎旨宏阅微,在语言、言语、话语文体、文学体裁及个人风格之间穿梭求索,揭示出文体的动态性功能,提供了散文译介领域可贵的解码经验。

此项研究成果可嘉,然其意义还在于问题的深化及理论空间的拓展。就翻译而言,中西互译在“世界文学共和国”中的不平衡现象,旷日持久,其不正当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难在非就事论事,而是批现状、思历史、观趋势,对问题能有立体处理。法兰西汉学体系开放兼容,对中国各类文学体裁均不乏兴趣,对古代散文的译介也有百年之久。学者侯思孟之嵇康,桀溺之王粲,彼埃·卡赛之杨秀楚,甚或圈外爱好者皮埃尔·布里埃尔(Pierre Brière)所译欧阳修,一一证明,静态量化还须伴以进衍观察。翻译的文化等级理论,以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楚汉划界,以此解释归化和直译两大行为[2]。然而,《中国古文选》初印之时(1926),法兰西帝国盛年未衰,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屡遭蹂躏,马古烈却力行直译甚至硬译,不屑法语典雅(Élégance du français),不畏笨拙(embarrassé),唯求读者能够体悟原作的精髓与风貌[3]。其实,译文的谨小慎微,满页的方括号及脚注,乃是初出茅庐的俄裔新秀挑战法国传统的刻意之举,学界元老的微词只能表明古文在选题和翻译策略上所引起的震动。译事与国力能否等量齐观,政治与文化、制度与主体、舆论与个性,其间的张力怎一个后殖民了得。归根结底,“异的检验”(l'épreuve de l'étranger)[4],方是准绳,对他者的态度才是试金石。散文一词采用音译,究竟出于无奈,还是异风犹存?班文干将赋体与散文诗(poème en prose)相提并论,用随笔(essai)和叙事(récit)来命名唐宋古文[5],遑论其他译者用山水游记、园林小品来呼应明清散文,这些是否必为舍远求近,或以近知远?难道不恰恰印证了“好客的语言”(langue hospitalière)[6]?翻译意味着留宿异乡来客。客人一旦入宿,产生的是主客相逢,熟悉的陌生感(unheimliche) 安营扎寨,别地异风与入乡随俗势必一币两面。即便归化,也难以一概而论。还得区分目的是以己代人、胜人、克人,还是以优还优。良苦用心不宜漠视,效果意图亦不应混为一谈。蓝碁(Rainier Lanselle)有感于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散文外传之难,为其强烈的异质性而叹喟。文言辞藻、仿古用典、文人礼尚,构成闭环式的语言文化壁障。遂认为阐释不能囿于解读,沦为句读圈注,最终还须化为翻译,转现为能与原作媲美的、名副其实的精湛译文。唯其如此,中国古代散文才可望融入普遍[7]

阐释不是翻译的理由,正确的翻译不是翻译正确。冲突有之,误读难免,但何妨妙笔生花,不期开出艺苑奇葩。散文诗的始作俑者不正是翻译?浪漫前期,律诗散译,触发抒情与格律脱钩,诗韵之外发现诗性。散文诗由此萌发,不仅没有其无后乎,其繁荣还带出了诗性叙事的发达。翻译催生文类移位和移植。2003年龚古尔奖得主巴斯卡·基亚(Pascal Quignard),深慕中国文化,恭笔试译《公孙龙子》,亲为《义山杂纂》法译重版作序,创作免称小说,以无法归类自诩。《简论》(Petits traités)便属碎言片语,洋洋八卷谈天说地,评世论道,信笔抒发,直以庄子、张潮为师作证。获奖的三部曲《最后的王国》首卷《游荡的影子》将韩愈的古文奉为圭臬,以遒劲悍练抵御萎靡颓唐[8]。欧盟文学奖荣膺者,身兼教授和作家的劳伦斯·普拉兹奈(Laurence Plazenet),其跨域小说《创伤与渴求》,以明末战乱为背景,铺演一场爱欲与出世之争。叙事状物间,回响着刘宗周、拉罗什富科、巴斯卡尔的警世箴言[9]。戏仿之作,莫过于《碎光—散文余篇》[10]。作者取名 Bai Chuan (百川,白传,摆船?)。生活点滴,所见所闻,日思夜梦,笔墨逸艳藻彩。化名华人,书题举标中国散文,行文字斟句酌,薄编妍华。由此可见,翻译内在的超文本性无羁于抽象规范,精短的文类形式无惧历史限定,使文学在语用交际上获得人类学意义。

张寅德

2022年7月于巴黎


[1] Dominique Combe,“Là où il y a style il y a genre”,Langue Française,“La stylistique des genres”,n°135,septembre 2002,pp.33-49.

[2] Lawrence Venuti,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A History of Translation,Oxford:Routledge,1995.

[3] Georges Margouliès,Le Kou-Wen chinois,Paris:P.Geuthner,1926,p.CI.

[4] Antoine Berman,L'épreuve de l'étranger,Paris:Gallimard,1984.

[5] Jacques Pimpaneau,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Arles:Philippe Picquier,2004.

[6] Paul Ricoeur,Sur la traduction,Paris:Bayard,2004.

[7] Rainier Lanselle,“La part d'insaisissable.A propos de la plac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 en France”,Infini,n° 90,printemps 2005,pp.123-133.

[8] Pascal Quignard,Les ombres errantes,Paris:Grasset,2002,pp.95-96.

[9] Laurence Plazenet,La Blessure et la soif,Paris:Gallimard,2009;Entretien avec Laurence Plazenet,“La Chine dans La Blessure et la soif(2009) de Laurence Plazenet”,Fabula/Les colloques,L'age classique dans les fictions du XXIe siècle,http://www. fabula.org/colloques/document6189.php.

[10] Bai Chuan,Eclat du fragment et autressanwen,Coaraze:L'Amourier,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