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回家与正月
夜下得早。十二月最后一夜,寺门前山路被暮色一点点吞没,只剩檐角风铃在风中轻响。
江川院彩花背着小包站在总持寺山门外,呼出的白雾淡淡散开,像是被这座庙宇熟悉的呼吸接纳了。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回音里,没穿道服,也没穿制服,只是一件深灰色大衣,领口掖着围巾。
她的手指在山门前悬挂的小钟旁轻轻一顿。
那钟是除夕夜为信众特设的。真正的百八钟声仍由僧侣敲响,但进入寺地的这一刹那,是与一年告别的象征。彩花伸手握住绳结,轻轻拉下。钟声不大,却在她耳畔一层层晕开,像在胸腔里慢慢走了一圈。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头望了望那道山门——上次回来,还是春天。那时她还未真正明白“离别”的意义,如今却已能在心里与过去安静的和解。
有人站在廊下等她,是一位穿着墨色法衣的老年人,拄着木杖,眼神却和煦温润。
“南泽师叔。”彩花放低了声音。
“你长高了。”南泽道人笑着看她,眼角有褶纹缓缓舒展开,“也活泼了不少。”
彩花微微低头。南泽道人是爷爷的师弟。她自幼长于寺中,对方几乎看着她长大,如今虽已十三岁,她却仍在他面前收敛着稚气。
“今晚会来敲钟的,多半都是旧识,”他轻声道,“你回来,他们会很高兴的。”
彩花点头,随他沿长廊入内。廊灯一盏盏亮着,倒映在木板地上像是旧日记忆被重读的光。寺中已聚了几位信众与僧侣,有人看见彩花便惊喜地低声呼唤她的名,还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像是怕打破她身上的沉静。
而在禅堂外,真正的钟——那口青铜浑圆的大钟——已备好。只等子时来临,钟声敲响,旧年卸下,新岁迎来。
子时将近。小雪初歇,天空阴沉,空气中带着焚香的微甜与木头潮湿的气味。彩花立在角落,看着僧侣们轮番上前敲钟——每一下都不急不缓,仿佛不是为别人,而是替自己告别些什么。
她看着那光晕在钟身上震荡,想起这一年走过的地方——鹤见女子中学的操场,空手道馆内的汗水,夜路上的信封与风,广播节目中那句未说出口的再见。
她低下头,十指交握在袖中,不言不语,却像已默默为心里那些“未竟”的事敲响了一声钟。
......
雪落得不大,落在总持寺正殿外的石阶上,便悄无声息地融了。江川院彩花站在门外,低头清理积雪。
“那不是……我们的小护法?”
“啊呀,真是她。好久不见了呢,长高了不少。”
“总算回来了啊……”
彩花垂下眼帘,轻轻朝他们行了个礼。她总是不太善于表达情绪,但那些老人眼中的欢喜,不需要她多言。她知道,自己曾是他们许久不见却始终记挂着的“寺里的孩子”。
走进寺中,除夕夜的气息静谧而凝重。年终的钟声将于23:45敲响,为信众祈愿辞旧迎新。僧侣们已陆续更衣完毕,各自守于钟楼与正殿一侧。现任贯首石附周行正倚于殿前廊柱,远远望见彩花走来,脸上缓缓漾起笑意。
“欢迎回家。”他走下阶梯,接过彩花肩上的小包袱,动作自然。
“师叔。”彩花低声道。
“彩花,你从前回来,总是一身校服。今天……嗯,倒像个大姑娘了。”
彩花没有接话,只是站得笔直,安安静静地陪他走进大殿。焚香台前已聚起不少前来夜参的善信,不少人看到她,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哎呀,小彩花啊!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最喜欢蹲在我摊位前偷看年糕怎么烤的。”
“是啊,她还总爱跟我们抢洗米的活儿,力气比大人还大呢。”
人群逐渐围拢,不是喧哗,而是一种带着久别重逢的柔和声响,把她轻轻包围起来。彩花一开始只是点头微笑,后来也学着放松些,慢慢与一位位信众说起话来。有人递上热茶,有人拉着她的手回忆旧事,还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前发梢,说“长大了呢”。
她不擅长应对这种情绪太满的场面,但也没有退后。她记得这些人的脸,名字记不全了,可眼神不会骗人。
子时。她换上浅褐色的僧衣外袍,站在钟楼旁,跟随众僧默念短经。钟声一响,一切世俗声响都被留在身后。
除夕夜的第一响钟,是为全寺而鸣。
她合掌低头,闭上眼,静静地聆听钟声穿越夜空,直抵她心里那片多年未动的水面
......
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尚未洒入正殿,焚香已被悄然点燃。
正月的钟声之后,殿内更添肃穆。彩花换下夜间礼袍,披上一袭淡灰色的作务衣,领口尚未系紧,就已听见有人在后院喊她的名字。
“小彩花!水井这边缺人手,能帮我们提一桶上来吗?”
“马上。”
她略微提袖,小跑过去。那位喊她的,是寺里一位年逾七旬的志工婆婆,身材瘦小,声音却依旧洪亮。见彩花走近,她笑得眼角都开了花。
“还是你动作最快,从前我就说你像男孩子一样利落。”
“您总这么说。”
“你不怕冷呀?看你手都红了。”
“习惯了。”她接过水桶,动作干净利落。井水微凉,手指一触即知是冬日的骨节温度。她沉住气,一次提满,不溅不洒。
“好力气,”婆婆站在井边,双手合十,“多谢我们的,小护法大人啦。”
彩花只笑笑,不说话。她知道,有些言语过重,她承担不起。但不说出来也没关系,她会用行动回答。
上午十点,殿前的钟再响一次,意味着“更正会”即将开始。数百名信众鱼贯入场,坐在蒲团之上。香雾袅袅,纸扇摇动的细声几不可闻。僧侣们念诵梵呗,而彩花则在一旁引导年长信众入座、协助焚香、整理法器。
“诶,小彩花,这个香的方向,是不是该朝上?”
“对的,朝上香头才不容易熄。”
“我老眼昏花,总弄错……你还记得我不?我是负责采购的寺川婆婆呀。”
“当然记得。”彩花侧过身,轻轻笑了。寺川婆婆总是会在煮年糕汤时偷偷多放点海带,说那样更暖胃。小时候她吃过几次,味道至今未忘。
仪式进行中,殿前座无虚席。数位孩童在父母腿边打盹,几个中年信众悄悄抽出手机,想偷偷拍下今日的盛景,又在僧人的目光下讪讪收起。
三天的“更正会”结束后,殿前石阶上的雪终于化开,露出青黑色的石面。石附周行站在殿门内,看着彩花收起陶笛,走回众人之间,目光和缓,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他换下了法衣,披一袭素灰色羽织,立于影中,像一棵沉静的老松。手中握着一个极小的布包,红白交织,边角缝得极细,是某种旧式压岁钱袋的模样。
“来,”他说,语气仿佛许久未变,“这是今年的压岁钱。”
彩花一怔,接过,低头看着那枚布包,指腹轻触处,尚余他手掌的余温。
她从未问过自己是否还算“家中孩子”,但在这一刻,包布那极轻的重量仿佛落入了心间,叫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谢谢。”
她说得极轻,声音低到几乎要被庭前风声掩盖。石附周行却听得分明,只轻轻颔首。
“你的成长,远远超过我去年所见。”他说,“看见你有长进,我很高兴。”
彩花没有作声,只轻轻将那布包收进口袋。风吹过檐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阳光正好照在他肩上,也照进她眼底,微光一闪,宛如初雪未融的水面,微澜不惊。
石附周行没有再说什么,只轻声一笑,道:“走吧,帮我把殿后的花几搬出来。明天要换新摆设了。”
“好。”
她应得极轻,却极稳。
像她走过这一年,从无人处一步步踏下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