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1章 解开心结
话音落地,屋内静了片刻。
母亲略偏过头,没接话,只看向彩花。
彩花却没有急着答。她只垂下眼帘,像一池初秋未动的水,波澜不生。
她开口时,声音极轻,语调缓慢如泉水自岩缝中流出,却每字清晰可闻:
“爷爷的心意,我明白。”
她抬起眼,神色从容,眼底无半分辩解或推托之意,反而像是一面镜子,将对方的心意照见又温柔地接住。
“但容我坦白说出我心中所想。”
她顿了顿,右手指腹轻敲了一下茶盏边缘,才继续:
“那年初春我被放在山门外,是正眼寺方丈所救。后来授我法名‘江川院’——江川是他的姓,‘院’为佛门赐字,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不因血缘,只因结缘。”
“那时我不懂‘名字’是什么意思,直到修行日久,才知道,名字是一道印记,是人在天地间留下的声音与影子。”
“江川院三字,是我作为武者立身、作为弟子修行、作为人存在于世间的形与神。不是某段过往的标签,而是我在世所走之路的总和。”
她看向爷爷,声音不疾不徐,如暮鼓晨钟:
“改名如削骨,是断去一段路重走。我舍不得。”
这番话没有多情绪起伏,却字字句句落在地上,有分量。她没有解释太多过去的痛苦,也未搬出武道头衔,只是以一种极静、极为稳妥的方式将“名”之本质娓娓道来。
爷爷望着她,原本欲言又止,却忽然顿住。
那一刻,他看见的不是孙女的恼怒,而是她眉目间那种——不可动摇之定力。
是一种深居山林也不惧寒的沉静,是千锤百炼后生出的柔中带刚。
那神色,与他年轻时在道场里遇见的一位高僧极为相似。
彩花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落回桌面:
“他曾教我一句话:‘名不贵,义贵;名可失,心不可乱。’”
“我无意惹您不高兴,也无意标榜大义,只是想——既已由这名修道、持身、问拳至今,若改变它,不过是为了合心意,却违了我心。与其如此,倒不如抱此名,护此心。”
她说完,便不再多言,只如初始那般静坐如水。
爷爷沉默良久。
风从屋脊绕过,窗外风铃晃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然后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迟来的通透。
“真不愧是‘江川院彩花’。”他低声道,“是爷爷没想通啊。”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细腻、清澈。我活了这把年纪,见过的东西也不少,可你这番话……倒像是我照了一面镜。”
他转头看向母亲志保,又扫一眼彩花,感慨一声:
“彩花这孩子,不得了啊。”
这一夜,没有正式的决议、也没有铺张的表态。
只是话说到这儿,灯光暖,茶水温,气息缓缓流动,仿佛一场很久很久的误解,在一片不争不抢的沉静中,慢慢被溶解了。
窗外月色映在纸窗上,像一枚白印,淡,却澄明。
江川院彩花,坐在筒井家的榻榻米上,纹丝未动。
......
还没到六点,整座屋子还在清晨的沉睡里,厨房的灯就已经亮了。
灯光透过玻璃窗投在庭院的石板上,勾出一块温黄的矩形光晕。
灶上的水壶咕嘟嘟冒着热气,酱油与鲣鱼出汁的香气沿着廊下缓缓流动。
厨房门虚掩着,风铃声随着晨风轻轻一响一响,像是催促,也像是挽留。
彩花穿着简单的浅灰外套,从客房悄悄出来,走廊上脚步极轻,一如她平日的行止。
等她走到厨房时,奶奶正坐在矮凳上,一边煎着鸡蛋卷,一边把一份份三明治包进保鲜纸,像在为一整车人出远门做准备。
“怎么这么早?”彩花轻声问。
“我就知道你会起得早,奶奶也早醒了。”奶奶回头看她,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笑意,“你看看这天,像不像正月头一号的清早?”
“奶奶,现在是八月末离正月也太早了。”
“那也差不多了。”奶奶说着,把手中一包包三明治理齐,又转身从衣柜里摸出一个信封。
她将那信封用一只老手掌轻轻拍了拍,然后递给彩花。
“拿着。”
彩花低头看了一眼。信封是普通的白色,边角略微泛黄,被压得很平整,却沉沉的。
她没有立刻接,而是微微抬头看着奶奶。
“这是什么?”
“压岁钱。”
奶奶笑着说,像是说得轻松些,就不会显得太隆重。
“我……”
“从你两岁那年开始,我每年都包一份压岁钱,想着你哪天回来,就一次全给你。”
她语速很慢,声音却轻得像怕被锅里油烟遮过去。
“今年我们家彩花十四岁了,我可不想再让这一年年空过去。”
彩花轻轻地将信封接过,垂眸道:“这也太多了。”
“不多,是都是你的。”奶奶拍拍她手背,
“这不是钱,是这些年,奶奶没能亲手疼爱小孙女的遗憾。”
说完,她似乎才意识到声音有些哽咽,赶忙转头去厨房那头翻锅盖,
“哎哟,这煮鸡蛋要过了,快去冰水泡着去。”
爷爷也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园子里刚剪下的一把青葱,头发还没梳好,神情却一派轻松。
“这么早家里就这么热闹啦?”
他走进厨房,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彩花,笑道,
“小葵今天气色真好,跟小时候一样。”
“爷爷,”彩花声音不大,“我现在叫彩花。”
“好好好,彩花。”
爷爷乐呵呵地改口。
“以前你的小名叫彩花,现在开始你的小名就是葵了。”
叔母从楼上下来,头发还湿着,边走边问。
“那箱草莓封好了吗?别忘了上面不要写‘自家用’,要写‘送人’,不然快递员以为是留着自己吃的。”
客厅那头,堂弟正在地板上叠纸飞机,堂妹拿着橘子追着狗跑,一边喊。
“彩花姐走之前要抱我三下才可以上车!”
奶奶一边把点心盒塞进行李箱,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你记得带上、那个也带走别嫌重……不够吃再寄,咱们家不是没钱。”
等所有的东西装好,门口已经叠着三箱草莓、一袋点心、两瓶果汁和一桶家制腌菜。
彩花站在廊下,看着奶奶系紧箱子的绳子,心头忽然被一种几乎无以言说的重量慢慢填满。
那不是箱子的重量,是这些年奶奶未曾说出口的话,被塞进了层层食物与信封之间,一口气全部交给了她。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身,轻轻接过一只箱子。奶奶抬头看她,眼神温软:
“记得啊,正月要来。”
“嗯。”
“哪怕只住两天也行。奶奶不做别的,就等你们回来一起吃年糕。”
彩花抿唇,点头。
这一刻,谁都没有落泪,但全家人仿佛都在安静地往一个方向送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