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0章 烈士暮年之狐死首丘
1
永元十二年(100年)的东都洛阳春寒料峭,班昭握着半截秃笔,笔杆上“仲升赠”三字已被磨得发亮,这是三十年前班超出使西域前,用疏勒青玉为小妹班昭刻的及笄礼。
案头素绢被泪渍晕染,墨迹在“犬马之齿将尽“处凝成团,像极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2
三更的雨打着曹府窗棂,班昭忽然扯断琴弦。断弦在烛火中蜷曲成西域地图的轮廓,她恍惚看见永平十六年的那个清晨:
班超将尚方剑穗系在她腰间,剑穗上的错金铃铛,此刻正在妆奁最底层泛着冷光。
“大家(姑),疏勒来信!”侍女班予捧着羊皮卷闯入,卷轴系着三重同心结,这是当年兄妹戏耍时的暗语。
班昭割开皮绳时,一簇枯黄的骆驼刺飘落,刺尖挂着半片汉式襁褓碎片,与她箱底珍藏的那块,正好拼成完整火云纹。
3
永元十二年(100年)的洛阳城,还浸在深秋的寒意里,班昭跪在未央宫残破的琉璃瓦下,指尖深深掐进冻土。
她怀中紧抱着那个褪色的木匣,匣角磨损的纹路像极了二哥班超右臂的箭疤,三十年前在鄯善王宫,二哥班超被毒箭射中时,他曾用这个木匣,装过止血的草药。
“班大家(姑),这奏章怕是写不成了。”老宫女张莹捧着漆盘,盘中墨汁早已凝结成块。
班昭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突然走向角落的青铜烛台,拿起刀笔。跳动的火苗在她脸颊投下摇晃的阴影,恍惚间又看见十五岁的班超举着《史记》追出门:
“阿妹快看!司马迁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将来定要像张骞、傅介子那样,立功西域!”
她颤抖着揭开木匣,泛黄的信笺上密密麻麻,全是二哥班超的字迹。
最上面那封写于永元六年(94年)的信里,班超用炭笔描画了疏勒王宫的葡萄架:
“今夜,仲升又梦见娘亲,在庭院浇花,你蹲在井边,数着蚂蚁。阿妹若见此信,当知我手中握的不仅是节杖,更是故乡的晨露。”
墨迹被西域的狂风反复揉搓,早已模糊不清,但班昭还是认出了那个独特的“超”字,总爱在最后走字旁的一捺刻意拉长,像是要挣脱纸面的束缚。
“陛下,”她突然挺直佝偻的身躯,苍老的声音,却在空旷的殿堂激起回声,似乎再对君王述说,“班超在玉门关外已三十年,当年随他出塞的百余人,如今只剩鄯善老牧羊人阿史那记得汉官的礼仪。”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个褪色的香囊,“这是班超十六岁生辰时,我用攒了三个月的月俸买的苏合香。他说要带给西域将士驱寒,可香囊至今从未离开过他的贴身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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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角的铜漏滴水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班昭想起二哥班超最后一次托人捎回的木雕,用缴获的匈奴箭头刻成的骆驼,驼峰间藏着微缩的烽燧图。
当时她抚摸着凹凸的刻痕流泪,却不知那把刻刀,后来被班超用来削平疏勒王宫台阶上的棱角,只为了让朝圣的母驼跪得更稳些。
“且看西域近况,”她展开羊皮地图,用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龟兹国境,“龟兹叛乱已平定三年,龟兹新王已经顺利继位,西域五十余国,已经完全安定,而班超已经年老多病,而他的继任者却遥遥无期。”
地图上的朱砂标记突然崩裂,班昭急得抓住年轻皇帝的衣袖,哭求道:
“陛下!班超不是贪恋都护权位,他是怕,怕西域好不容易创立的基业,毁于一旦啊!”
班昭在奏疏第七稿上,又添新泪痕。她取出永元三年班超托商队捎回的青铜镜,镜背阴刻的二十八星宿图中,危宿位置嵌着颗带裂痕的瑟瑟石,正是阿依慕耳坠的残片。
镜面忽然映出少年班超教她读《史记》的场景,他的手按在“狐死首丘”四字上,指节被烛火镀成金色。
“二哥,”班昭的断簪,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的没字上。
这个字让她想起建初七年的秋猎,班超一箭射穿她发间狐尾,笑说:
“昭儿若为男子,当随兄勒石燕然,我们兄妹笑傲江湖,一同封侯。”
5
五更的宫灯将班昭素衣染成白色,她在白虎殿前解下腰间尚方剑穗。
金铃铛突然滚落,顺着玉阶跌进积水,叮咚声惊起梁间宿鸟。值夜宦官拾起铃铛时,发现内壁用疏勒文刻着“生入玉门,永不后悔”,水渍正沿着字迹漫漶。
“臣妾请以三十年寿数,”班昭跪在冰冷金砖上,怀中奏疏突然散落。
最末页粘着的骆驼刺,划破她的手腕,血珠在“诚无所恨”四字上绽开,恍惚间化作西域地图上的烽燧。
6
未央宫的夜风裹挟着塞外砂砾拍打窗棂。班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侍女班予要扶她去偏殿,却被她死死按住:
“让我再读一遍奏章。”
她哆嗦着展开最后一页,用朱砂写下班超教她的《史记》警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墨迹未干便晕染开来,像极了班超在疏勒王宫咳血时,手帕上绽放的石榴花。
7
第二天,班昭上书和帝,请求把班超召回国道:
“陛下:
妾的同父母的次兄,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侥幸因微小的功勋,特蒙皇帝重赏,爵位列居通侯,官同二千石。
天恩特殊超绝,真非小臣,所应当蒙赏的。
班超当初,出使西域,立志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希望能建立微小的功勋,以图报效浩荡的皇恩。
不意碰上西域都护陈睦,被西域叛贼所杀事变,道路阻塞,班超孤身转侧,挣扎于艰险的异地,以言辞晓喻西域各国,凭借各国的兵力,每有攻野战,总是奋勇向前,虽身受重伤,也不逃避死亡的危险。
幸蒙陛下的神灵,得以延续生命于沙漠之地,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兄妹骨肉之亲,长久离别,相见也许会不认识了。所有当初同他一道出使的三十六位英雄豪杰,大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班超的年纪最大,现在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他的身体衰老患病,头发也全白了,两手麻木而不灵活,耳不聪,目不明,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
他虽然想要竭尽他的力量,来报答皇上天恩,但迫于年岁迟暮,犬马之齿将尽。
蛮夷的本性,违反正道,欺侮老人,而班超早晚即将死去,长久不见有人去代替他,恐怕坏人伺机而动,萌生犯上之心。
而卿大夫咸怀一切,不肯作深远的考虑。
如西域突然发生暴乱,班超力不从心,不能平息,那么上,会毁灭国家累世的功勋,下,会废弃忠臣所作的一切努力。
那真是太可悲痛哀伤的事情啊!
所以,班超于万里之外,怀归国之诚,自己陈述,痛苦焦急之心,伸颈企望,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可以,仍未蒙皇上省察,批准请求。
我听说,古代十五岁服役,六十岁免役,也有休息而不任职的。
因陛下以至孝,来治理天下,博得万国之欢心,不遗忘小国的臣子。
何况,班超获得侯伯的爵位,所以我敢于冒死,为班超哀求,乞让班超因国能安度余年。
如果班超能活着回来,再见宫立阙,让国家永远没有劳师远征的忧虑,西域也没有猝然暴发动乱的忧愁,班超得以长久地蒙受皇上,像文王那样赐予归葬骸骨的恩德,像田子方那样哀怜衰老的惠爱。
《诗经·大雅》中说道:
‘老百姓通过劳动,可以得到小康。先施恩惠于中国,然后乃安定四方。’
班超有书信和臣妾作生前的诀别,恐怕真不会见到他了。臣妾确实伤感于班超,在壮年时候竭尽忠孝于沙漠之中,衰老的时候,则被遗弃而死于荒凉空旷的原野。
这真够悲伤可怜啊!
如果不蒙皇上的救援爱护,班超以后一旦有变,希望班超一家,能蒙受皇上,像赵母、卫姬那样,因事先上奏,而免于治牵连之罪的宽恕。
臣妾愚笨,不懂得大义,恐怕触犯了忌讳,请英明的陛下见谅,体谅臣妾言语冒失!”
8
当晨光染红丹墀时,班昭的奏章,终于递到了和帝手中。
年轻皇帝和帝,盯着“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
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
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这些词句,禁不住潸然泪下。
和帝忽然想起,三年前班超派来的信使,那个浑身流脓的胡商,怀里紧抱着用油布包裹的木匣,临行前用生硬的汉语说的那句:
“想家,故里。”
此刻和帝终于明白,为何西域诸国进贡的葡萄美酒里,总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9
班超在疏勒城头,数着第九十九只南飞雁,手中汉节金漆已剥落殆尽。
他忽然扯断节旄,露出中空竹管里藏着的素帕,帕角绣着班昭及笄时的歪斜牡丹,花蕊中塞着颗龟兹蜜饯,三十年的糖霜早已化作血泪般的褐斑。
班超站在疏勒王宫的露台上,望着天际线处腾起的狼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剑柄缠着的褪色绦穗,是阿依慕用生茧的手指编织的。
远方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班勇牵着波斯进贡的汗血宝马,匆匆奔来,马背上驮着个漆木匣,班昭托商队带来的。
“爹爹!大喜!”次子班英的声音被寒风扯碎。班超一阵惊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下的鲜血染红了木匣上的云雷纹。
他颤抖着打开匣子,取出小妹班昭的亲笔信,却在看清内容时僵在原地,信纸背面,是班昭用簪花小楷写成的书信:
“二哥,大喜大喜,陛下已经批准了二哥归乡的诏书。”
“姑姑说,陛下恩准,让爹爹带大哥,我们一道回到东都洛阳去。小弟已经到洛阳去了,我和班雄大哥,一直未曾到过东都洛阳呢!”
次子班英兴奋的声音又近了些。
班超猛地转身,却见次子班英肩头落满雪花,怀中紧抱着个羊皮囊,正是当年他们父子三人,去寻找妻子阿依慕和幼子班勇时,从燕然山带出来的书囊。
10
“都护大人!洛阳急使!戊己校尉任尚,已经前来都护大营接旨!”
亲兵班文捧来的鎏金匣中,静静躺着半截秃笔。班超摩挲笔杆“定远”二字,发现裂缝里塞着片素绢,绢上血书:“桂花酒已酿,待兄共饮。”
字迹被泪痕晕染处,显露出班昭临摹他少年时写成的《西域策》的笔锋。
11
永元十四年(102年)的初春的雪,还没有融化,老弱多病的班超一行,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途。长子班雄,次子班英陪侍在父亲身边,问寒问暖。
当使团穿越白龙堆时,班超特意让队伍,在胡杨林里停驻。他拄着拐杖,蹒跚走到最年长的胡杨前,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上深深的刀痕,四十年前他率军斩断匈奴粮道时,就是在这棵树上刻下“汉威永镇”四字。
此刻西风掠过树梢,班超忽然闻见一股熟悉的薰衣草香味。他转身望去,只见妻子阿依慕,提着水囊站在队伍末尾,深红色裙裾在雪地上洇开暗色。
“他们说,说玉门关外的流沙,会把归乡人的脚印永远掩埋,岁月会洗刷一切。”
妻子阿依慕已经年老,依然风韵犹存,她温柔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班超突然抓住她的手,发现妻子阿依慕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握纺锤留下的印记。
他想起班昭信中提到的“双手麻木而不灵活”,喉咙里涌起酸涩的哽咽:
“慕娘,你不记恨仲升了吗?
忠哥之死,我也一直愧疚于心,难以消逝!”
“仲升,不要说了。你和孩子们,就是阿依慕最亲最亲的亲人。阿依慕这一支孤雁,有了一辈子的羁绊,能够飞向哪里呢?”
“娘亲,你看!”次子班英,突然指着天际惊呼道:
“看!爹爹,娘亲!”
众人抬头,只见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掠过远方的雪山。班超怔怔地望着鸟群,突然解下腰间佩剑,掷向空中。剑身在空中划出苍凉的弧线,最终深深插进雪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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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四年(102年)八月,班超夫妻父子,如愿回到东都洛阳。
和帝大喜,任命班超为射声校尉。
班超胸肋,本来有病,回国之后,病情加剧,皇帝派遣中黄门看问,赐给他医药。
13
定远侯班超躺在床上,儿子们在身边侍候,为父亲弹奏胡笳,缓解疾病的痛苦。
听着塞外胡笳,定远侯班超心里,似乎听见了老戍卒的叹息,突然想起了当初在疏勒城头与司马徐干畅饮的情景,喝完酒,两人大笑着,将酒囊掷下城墙。
班超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珍藏的冰鲛绡,帕上妻子阿依慕“长相思“的绣纹,早被血渍浸透。
他颤着手,将帕子递给身边的儿子,恍惚听见天空里,有个声音说:
“仲升,你看这疏勒城头的雪,像不像我们在疏勒初见时的柳絮呢?”
14
“孩子们,把孟坚大哥的《汉书》给我看看。”
班超在洛阳病榻上展开《西域传》,心里是漫漫的思念与怀念。
当读到“班超经营三十载,五十余国悉纳质内属”之时,班超突然激动起来,突然攥住幼子子班勇的手道:
“孩儿,其实治理西域五十国里,有个诀窍和秘密。那就是顺其自然,切记庸人自扰,无事生非。孩儿切记!”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飘进一片枯黄的桦树叶。
“孩儿,你看见了吗?这不是一朵美丽的天山雪莲吗?典籍《圣山记》中,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天山最深处有雪莲,并蒂而生,百年不凋,见之吉祥如意’吗?
我和你娘亲,当年曾经发誓,要爬上天山,找到这天山并蒂雪莲,如今不是已经如愿了吗?勇儿,快叫你娘亲,进来看看!”
定远侯军混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光彩,手指渐渐松开的刹那,枕边的金错刀猛然坠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耳中恍惚听见小妹班昭,在班超的耳畔的轻声细语:“阿兄,你该回家了。”
永元十四年(102年)的九月,班超赫然长逝,享年七十一岁。
和帝十分怜悯班超,下旨派使者,吊唁致祭,赏赐极为优厚,令班超的儿子班雄,继承父亲定远侯的爵位。
班超去世的那一天,班超给皇帝的奏章,又在和帝刘肇的耳边回想:
“陛下: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
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
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
13
班超有三个儿子,次子班英,回到长安三辅的扶风郡老家,为班氏家族的列祖列宗守陵。
长子班雄,继承父亲班超的定远侯爵位,不久因父荫,在朝中担任郎官一职,后来迁升到屯骑校尉、京兆尹一职。
东汉朝廷中期,不断发生羌人叛乱,羌军甚至侵犯到西京长安三辅。
皇帝下旨,命令屯骑校尉班雄,率领五营兵马,驻扎在西京长安防守,并任命他为京兆尹。
京兆尹班雄死了之后,他的嫡长子班始,继承他的定远侯职位,高攀上宗室贵族,与清河孝王的女儿阴城公主成婚。
然而,与宗室权贵结亲,并没有给班氏家族带来荣耀,最终给班氏家族带来了厄运。
阴城公主是顺帝的姑母,地位骄贵而又淫乱无比。阴城公主跟她宠爱的人,共同处在帏帐中做爱,而叫自己的丈夫班始进去,爬在床底下偷听做爱。
班始被带上绿帽子,憋了一肚子气,怒不可遏。
永建五年(130年),班始忍无可忍,拔刀把阴城公主刘坚得杀了,惹来滔天大祸。
顺帝大怒,下旨腰斩班始。班始父母听见班始杀害妻子刘坚得的消息,双双自杀。班始的同族亲人,都遭到株连杀害。
班超的小儿子名叫班勇,继承父亲志愿,后来在西域驻守,担任西域统兵长史,建立了赫赫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