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7章 烈士暮年之群星凋零(1)
1
永元四年(92年)的立夏来得格外早。当未央宫檐角的铜铃被阴风撞出裂痕时,三骑快马冲破朱雀门的晨雾。
浑身浴血的羽林中郎将滚落在丹墀前,手中紧攥的明黄卷轴被鲜血浸透。
那是班固亲笔起草的“大将军加九锡诏书”,此刻却成了指控窦宪谋逆的铁证。
“陛下,近段时间,日食频繁发生,臣恐怕窦氏逆党,勾结南匈奴欲行伊霍之事!”
太尉丁鸿扑跪在地,袖中滑出的密报露出“燕然山铜柱刻有逆贼图腾”的朱批。
未央宫霎时灯火通明,年轻力壮的宦官钩盾令郑众,颤巍巍捧着案上玉玺,看见满朝文武的甲胄,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恍惚间竟似千军万马压境。
2
永元四年(92年)的夏雨,裹着刀刃般的风,将未央宫前的铜驼淋得透亮。
大将军,舞阳侯窦宪,站在椒房殿的琉璃瓦下,指尖摩挲着腰间新铸的羊脂玉珏,这是今晨南匈奴单于进献的贡品。
中郎将班固,捧着漆盘匆匆穿过回廊,盘中墨迹未干的奏回映着他眼下的青黑:
“大将军,燕然山铭文已刻完大部,宜派工部侍郎前往督造,尽快完成。”
“班卿且慢。”窦宪忽然扣住班固的腕子,力道大得令对方腕骨发疼,“王庭密匣里的东西,你可曾告诉左校尉大人?左校尉大人性格直爽,眼睛里掺不得沙子,口无遮拦,恐怕惹祸。”
班固浑身一颤,袖中滑落的密函,被穿堂风吹到了案角,露出“大将军加九锡诏书”八个朱砂字。
大将军左校尉耿夔,此刻正在校场演武。他扬鞭抽在战马脖颈上,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惊飞了枯枝头的寒鸦。
远处的观礼台上,窦宪的副将邓叠,按着剑柄低声咳嗽,喝彩道:
“校尉大人今日的剑术,比往日癫狂许多,第三招竟劈断了旗杆。”
班固望着沙盘上插着的北匈奴布防图,突然发现耿夔的骑兵阵型,暗合孙子兵法上的方略。
3
永元四年(92年)六月廿三的日食来得十分蹊跷。当紫微垣的星光,被黑云吞噬时,窦宪的私邸,传出瓷器碎裂声。
班固撞开内室门,只见大将军窦宪,将青铜虎符狠狠地砸在案上,符身上裂纹蛛网般蔓延。
“陛下信了那些个阉党和奸佞的指控!我们再不动手,恐怕会受制于人。”
窦宪抓起案头班固写的《燕然山赋》,“勒功燕然”四字,被烛火烧出焦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梁贵人、宋贵人之死,与我们窦氏家族兄弟姊妹何干呢?太后陛下可是把皇帝抚养长大成人的至亲至爱之人。
你可知阉党和奸佞,为何要指控本将军跋扈骄横,把持朝政?
只因他们,嫉恨窦某的赫赫功勋,欲取而代之,把持朝政,胡作非为。
在这其中,废太子清河王(刘庆),太尉丁鸿,钩盾令郑众等,是罪魁祸首,本将军怎么不知晓呢?
鸡蛋碰石头,看谁笑到最后!”
班固的手指,抚过《封燕然山铭》中“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的句尾,瞥见窦宪腰间玉珏的螭龙纹与密匣龟甲如出一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发生。
4
永元四年(92年)六月的暴雨来得格外早,雨水裹着未央宫檐角的铜绿,在青砖上淌成蜿蜒血痕。
班固跪在白虎殿丹墀下,怀中揣着窦宪昨夜送来的帛书,纸面浸透的龙涎香已混着冷汗发馊。
他抬眼瞥见太尉丁盛的獬豸冠在玉阶上晃动,冠顶那颗瑟瑟石正是耿夔从北匈奴王冠劈落的战利品。
“大将军可知‘亢龙有悔’?”太尉丁盛的象牙笏板,叩击金砖,声如毒蛇吐信。
窦宪的蟒纹朝服突然绽裂,露出内衬的南匈奴狼图腾,此刻在晨光中狰狞毕现。
武阳侯府的铜门环凝着薄霜,大将军窦宪,正用金微山缴获的匈奴弯刀削梨。
刀刃忽然顿在梨核处,露出里面蜷缩的蜡丸。窦宪这才想起,这个是傅毅两年前,托人送来的消息:
“大将军大人:
大事不好!所谓,一叶知秋。最近,陛下拜托清河王寻找《汉书·外戚列传》阅读。
清河王(刘庆)却到千乘王(刘伉)那里去求得,并进宫与陛下秘密商议。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将军心胸开阔,坦诚直率,没有心机,傅毅私下里担心,宗室诸王与阉党,外戚,奸佞勾结,会对大将军不利。
傅毅病重,不能侍奉大将军,报答大将军的知遇之恩,请大将军千万小心,不要中了奸人诡计!”
“好个傅武仲!”窦宪大笑着将蜡丸碾碎,蜡汁染红了案头的傅毅帛书,“你实在多虑了。我窦宪岂是吕产霍光,能够让人随意拿捏呢?!”
东都洛阳的瓢泼大雨依然没有停息。大将军窦宪站在军营里,看着水中倒影里扭曲的树叶。
窦宪突然想起,自己担任大司马,统领中护军班固、司马傅毅等幕僚将领,征讨北匈奴汗国的宝贵时光。
中护军班固捧着《史记》,看着司马傅毅等幕僚将领,提醒窦宪道:
“大将军若要青史留名,当学卫青善待僚属,礼贤下士,大智若愚。”
5
庚申日,和帝驾幸北宫,命令太尉丁鸿,钩盾令郑众,统领执金吾、五校将士,勒兵屯卫南、北宫,关闭洛阳城门,逮捕邓夫人、邓叠、邓磊母子、郭举、郭璜等人,皆下狱诛死。窦太后也遭到软禁。
继而,和帝派人,收回窦宪的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让他和弟弟窦笃、窦景、窦瑰等人一道,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窦宪、窦笃、窦景诸兄弟,回到自己的封地后,都先先后后,被迫自杀。
随着窦宪被杀,其妹回德窦太后亦失势,被囚。
6
五月初五的端午宴,成了汉宫最血腥的夜宴。冠军侯窦宪,被赐鸩酒时,太液池的荷花,尚未完全绽放。
子时三刻,洛阳令种兢,带着圣旨和北军闯入冠军侯府邸时,窦宪的犀皮靴,正踩着西域进贡的驼绒毯。
毯上织着的金狼头突然断线,他弯腰捡拾的瞬间,脖颈后三寸处的旧箭疤正对窗棂。
那里埋伏的弩手,正是当年跟随自己和耿夔奔袭五千里,屠灭匈奴的神射营老兵。
“此乃陛下亲赐的鸩酒。”洛阳令种兢捧出玉壶,壶嘴雕着的蟠螭缺了右目,正是班固编纂《白虎通义》时打碎的御赐笔洗残件。
窦宪夺壶痛饮时,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驼绒毯上蚀出“功高震主”四字。
冠军侯窦宪,死死攥着腰间玉珏,看着杯中毒汁泛着诡异的珍珠色,久久不敢相信,突然想起了幕僚班固、傅毅等士大夫的善意提醒。
毒发前的刹那,冠军侯窦宪仿佛看见,殿外柳树上悬挂的宫灯,恍惚间化作无数冤魂摇曳的灯笼,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也随之灰飞烟灭。
7
班固被押上囚车那日,洛阳城夏天第一场暴雨,还没有完全停息。
诏狱大牢的铁栅外,洛阳令种兢,踩着及膝的积雪,将新铸的铜钥匙抛给狱卒:
“班固书房暗格里的东西,可都按老夫说的处理了?”
“一切都按照大人吩咐去做了,毫无孑遗。”狱卒张勋谄笑着,呈上半幅残破的绢帛,那是班固抄写的《史记·匈奴列传》抄本。
卫青、霍去病名字的旁,赫然被墨迹新鲜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八字覆盖。
班固在诏狱最深处的囚室里,用碎瓦在墙上默写着《西域传》的文字。
瓦片突然崩裂,露出中空处珍藏的半枚玉璜,这是左校尉耿夔封侯时,赠他的“同心佩”。
玉璜断裂处新磨的锐痕,还沾着冠军侯窦宪的血渍。狱卒泼来的馊水里,浮着黍米,米粒排列上的罪名,竟是“矫诏助虐”四字。
“班令史可还记得永平三年的科场案?可还记得你们班氏家族子弟,耀武扬威的情景?
风水轮流转,树倒猢狲散,天道报应不爽,如今该轮到班令史了。”
洛阳令种兢,提着人皮灯笼逼近,灯罩上刺着的“种”字缺了一撇,大声道:
“窦氏谋逆,当诛九族。爪牙走狗,攀附权贵,为虎作伥,岂能独生呢?”
8
夏雨倾盆的诏狱,显得格外阴冷。
班固被铁链锁在刑具架上时,听见隔壁传来指甲抓挠砖石的声响。
透过气窗,他看见耿夔,被五花大绑押过走廊,那柄斩断北酋头颅的利剑,此刻正插在狱卒的腰间。
左校尉耿夔空洞的眼窝,突然炯炯有神地转向他这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班固分明听见“勿信狱卒的诱惑,自污其名,我有幸出去,我一定禀告陛下,想方设法……!”
左校尉耿夔的后半截话,却被狱卒的铜锁声砸碎。
9
“中护军大人,本司马在等你呢!本司马给陛下的奏回,你写好了吗?
明天上朝,本司马要用呢!”
窦宪的声音,在梦魇中忽近忽远。惊醒时,班固发现牢房墙壁渗出水珠,凝结的冰花竟拼出“九锡诏书”四个字。
隔壁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仿佛当年,车骑将军窦宪,统领北伐大军,出征匈奴汗国时,他们约定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