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研究(第8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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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韦集团及其形成

德宗在位合计二十七年。当其晚年,弊政迭出(如五坊小儿、宫市等),不任宰相而亲信佞臣。两《唐书·德宗纪》史臣的“赞曰”都毫不客气地批评他晚年的执政,句句皆是诛心之论。如《新唐书》史臣“赞”曰:“德宗(晚年)猜忌刻薄,以强明自任,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萧复之轻己,谓姜公辅为卖直,而不能容;用卢杞、赵赞,则至于败乱,而终不悔。及奉天之难,深自惩艾,遂行姑息之政。由是朝廷益弱,而方镇愈强,至于唐亡,其患以此。”[1]萧复、姜公辅皆德宗时有名的直臣,官至平章事,被罢后不复起用;卢杞、赵赞皆受德宗宠信的奸谀之臣。如果加上《旧唐书·德宗纪》、韩愈《顺宗实录》中所列出的忠臣,则还要补入李晟、陆贽等,奸佞之臣还要补入裴延龄、李齐运、韦渠牟等。韦执谊、李实二位也可以补入奸佞之臣之列。德宗晚年的这些弊政,被立为太子已近二十年、“每以天下为忧”[2]的李诵(即位后为顺宗)看在眼里,有时也规劝父皇一二。《顺宗实录》卷一载:

德宗在位久,稍不假宰相权,而左右因缘用事。外则裴延龄、李齐运、韦渠牟等以奸佞相次进用。延龄尤狡险,判度支,务刻剥聚敛以自为功,天下皆怨怒。上(按指顺宗)每进见,候颜色,辄言其不可。至陆贽、张滂、李充等以毁谴,朝臣慡惧,谏议大夫阳城等伏阁极论,德宗怒甚,将加城等罪,内外无敢救者,上独开解之,城等赖以免。德宗卒不相延龄渠牟。[3]

至贞元十九年(803年),即刘禹锡、柳宗元、韩愈进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时,德宗六十二岁,年事已高,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于是在太子周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官僚集团。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就是王叔文、王伾和韦执谊。王叔文、王伾俱待诏翰林,王伾以书侍太子,王叔文以棋侍太子,颇有宠。翰林待诏或称翰林供奉,延文章之士或技艺之士(如书、画、琴、棋、术数、医官、占星),入翰林院待诏,与可以参与国家机密、处分朝廷大政的翰林学士不同。王叔文的实际职事为苏州司功参军,因围棋技艺被召为翰林待诏,并借此接近太子,有时也与太子议论时政。《顺宗实录》同卷有一段文字,最能说明以棋待诏的叔文的“深沉多计”:

上在东宫,尝与诸侍读并叔文论政。至宫市事,上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善,独叔文无言。既退,上独留叔文,谓曰:“向者君奚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侍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上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4]

刘禹锡《子刘子自传》谓“时有寒隽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叔文北海人,自言(王)猛之后,有远祖风”[5]。北海王猛为东晋时人,博学,识度深远,秦苻坚常引为股肱,秦赖以强大。禹锡说叔文“自言猛之后”,语气上多少有些保留,但又说他“有远祖风”,则仍肯定他有政治家遗传并确实具政治家作风。柳宗元有为王叔文母写的《河间刘氏志文》,称王叔文“贞元中待诏禁中,以道合于储君,凡十有八载”[6]。柳文作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依此上推十八年,则王叔文入东宫与太子相伴在贞元四年(788年)。最初自然是商量棋艺,相处一长,渐渐地由棋而转入政治,“以道(朝政)合于储君”。但是,当贞元四、五年之际,德宗尚富于春秋,王叔文没有条件萌生将来执掌朝廷大权的幻想。其后来萌生了执政的幻想,由以下几个原因促成:一是太子对他的信任,二是与王伾、韦执谊的结识、合流。王伾与王叔文同为翰林待诏,不消说结识很早,而叔文与韦执谊的结识则是“因缘凑巧”。《旧唐书·韦执谊传》:

德宗载诞日,皇太子献佛像,德宗命执谊为画像赞,上令太子赐执谊缣帛以酬之。执谊至东宫谢太子,卒然无以藉言,太子因曰:“学士知叔文乎?彼伟才也。”执谊因是与叔文交甚密。俄丁母忧,服阕,起为南宫郎(吏部郎中)。[7]

韦执谊入翰林为学士在贞元二年(786年),“年逾冠,召入翰林学士”[8];如此年轻即入为翰林学士,在唐代士人中少见。所说德宗“载诞日”,指贞元十二年(796年)四月德宗御麟德殿召官员与道士、沙门讲论儒、道、释三教(见《旧唐书·韦渠牟传》),韦执谊在东宫与王叔文初逢;韦“丁母忧”约在贞元十六、十七年,服阕后为吏部郎中,应在贞元十九年,王韦的“交甚密”应该在此一段时间。王韦集团最后形成的基础是王韦与刘柳等新锐之士的密结。《顺宗实录》卷五:

叔文说中上意,遂有宠,因为上言:“某可为将,某可为相,幸异日用之。”密结韦执谊,并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党而进。交游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9]

王叔文确有鉴识眼光。刘柳才高当世不必说,即韩晔、韩泰、陈谏、凌准、程异、李景俭等,皆当世之才。韩晔、陈谏、凌准、韩泰《旧唐书》有传附王叔文传后,称:晔“有俊才”,谏“警敏”,准“有史学”,泰“有筹划,能决大事”。陆质、李景俭、程异、吕温《旧唐书》各有传,称:异“精吏治”,质“明《春秋》”,李景俭“性俊朗,博闻强记,颇阅前史,详其成败”,温“天才俊拔,文才赡逸”。其中,王韦最器重者,一为李景俭,“待以管、葛之才”;一为刘禹锡,“每称有宰相器”[10]。王韦败时,刘柳韩陈等皆连坐,陆质先已死,李景俭居母丧,吕温奉使入吐蕃未归,三人不及从坐。

刘禹锡《子刘子自传》:“叔文……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惟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信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东宫与台、省官员十数人“密交”往来,“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11],这是很反常的。唐代官员休沐日诗酒聚会酬答,原很平常;然以上诸人,除刘、柳、吕外,其他诸人可以说皆不具备“诗人面目”(《全唐诗》今存李景俭参与的联句诗一首,存韩泰残句二。陈谏、陆质、二王、韦等俱无诗),从贞元十九年王韦集团形成到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即位,一年有余,他们频繁地诡秘交游都做些什么?当然就是有朝一日太子即位应实行的所谓“新政”。贞元末,武元衡为御史中丞,以刘柳的精干多才,而作为御史台长官的元衡独不喜二人,“薄其人,待之卤莽”[12](《顺宗实录》卷二,《旧唐书·武元衡传》与《新唐书·武元衡传》同)。武元衡薄于刘柳,无他,就是对他们与东宫、尚书省官员结党、诡秘往来不满。武元衡立身正直不预朋党,《新唐书·武元衡传》:“元衡独持正无所违附,帝(宪宗)称其长者。”[13]奇怪的是韩愈倡古文,亦有名于时,贞元十九年自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与刘柳为同僚,却不在王韦罗致的范围之内。韩与刘柳既为同僚,且为文章密友,很可能觉察到了刘柳私下的一些活动,而二王及韦最顾忌的就是有人议论到他们交密事,于是有贞元十九年王韦连手打击张正买之事。《顺宗实录》卷五:

贞元十九年,左补阙张正买(《资治通鉴》卷二三六作张正一)疏谏他事,得召见。正买与王仲舒、韦成季、刘伯刍、裴茝、常仲孺、吕洞相善,数游止。正买得召见,诸往来者皆往贺之。有与之不善者,告叔文、执谊云:“正买疏似论君朋党事,宜少诫!”执谊、叔文信之。执谊……因言成季等朋燕聚游无度,皆谴斥之,人莫知其由。[14]

“朋党”是让王韦等犯忌的词语,此时先用来诬陷、打击并非政敌的对手。这可以视作王叔文、韦执谊在正式执掌政权之前的一次“预演”,一次“牛刀小试”。总之,当贞元末,已经形成了以东宫二王、尚书省韦执谊为首,以及王韦罗致的一批急于进取的年轻新锐,结合成朝廷以外的政治小集团,或皇太子身边的私党。这个政治小集团甚至还在朝廷内外造成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其时在长安的白居易后来回忆说:“臣观贞元之末,时政严急,人家不敢欢宴,朝士不敢过从,众心无憀,以为不可。”[15]当王韦实际掌握了朝政大权的时候,志得意满的王叔文动辄就要取某人的性命。《顺宗实录》卷四:

(贞元二十一年)六月乙亥,贬宣州巡官羊士谔为汀州宁化县尉。士谔性倾躁,时以公事至京,遇叔文用事,朋党相煽,颇不能平,公言其非。叔文闻之,怒,欲下诏斩之,执谊以为不可;则令杖杀之,执谊又以为不可,遂贬焉。[16]

羊士谔为贞元、元和间著名诗人,元和十四年(820年)仕至户部郎中。若依王叔文脾气,贞元末羊士谔就成刀下之鬼了。所谓“性倾躁”,就是心直口快,敢说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