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实主义

在詹姆逊看来，“什么是现实主义”是最难讲清楚的问题。从他的理论来看，德勒兹的“规范解体”时代就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对应的是19世纪初到20世纪初的资本主义自由发展时期。现实主义的主要代表作家有巴尔扎克、狄更斯、莫泊桑、福楼拜、托尔斯泰等。

对于现实主义的理论探讨，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谱系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马克思《致拉萨尔》、恩格斯《致拉萨尔》探讨了悲剧艺术，提出现实主义要反映历史真实矛盾、莎士比亚化、悲剧的本质、美学与历史的批评观点等一系列现实主义理论的命题。1885年，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的信与1888年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阐述了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概念及其相互关系。从此，现实主义的典型问题成为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核心命题。综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实主义理论，我们可以看出其最为重要的就是恩格斯的那句经典表述：“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有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3]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现实主义应该具备两个特点：第一，像镜子反映周围事物一样要求现实主义具有生活细节的真实，同时也要描写出生活中典型而真实的人物和环境；第二，现实主义还要反映出某个历史阶段社会的本质性的联系，即这个时期的政治经济联系中的生产关系。当然，现实主义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实地描写社会生活，无论古今中外都遵循这一条。

但是，在詹姆逊这里，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恰好是最有问题的，现实主义并不应该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而是对现实进行表述的叙述方式。詹姆逊所说的现实主义不单纯指文学，而是属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的一切因素。他认为，现实主义具有积极的因素，那就是在范式解体时代摧毁了旧的世界观，取代了浪漫主义的叙述方式。现实主义的艺术在于去推翻、去颠覆神圣的东西，告诉大家什么是“真实的世界”。虽然在他们眼中的真实也未必是真正的真实，因为真正的真实很难去说清楚，比如巴尔扎克的世界我们到今天为止也在认为它是巴尔扎克眼中的真实世界，就像齐泽克所说的这是主观之客观，就是你主观看到的所谓客观。

他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新的叙述形式意味着创造出一整套新的、社会的‘参符’”[4]。按照詹姆逊对索绪尔语言学的能指与所指的理论改造，他认为能指、所指之外还有一个参考物，即参符，也就是现实之物。也就是能指与所指组成的符号与外在现实是相对应的，换言之，符号要表述现实。詹姆逊认为，在现实主义时期，语言符号所代表的是真实事物，只有在这样的理论下才能解释现实主义理论是细节真实，严格去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例如，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用了整整30页来描写“伏盖公寓”；他在写《欧也妮·葛朗台》的时候，关于葛朗台的个人财产，他也有严格的统计数字，以至于恩格斯读了巴尔扎克的小说之后说：“他比一切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给我的东西还要多。”

其次，他认为现实主义表征的是自由竞争资本主义世界的一个重要经验，即对于金钱的体验。他指出：“金钱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它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压力和焦虑，引出了新的灾难和欢乐，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获得充分发展之前，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产生的作用相比。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金钱作为文学的某种新的主题，而要把它作为一切新的故事、新的关系和新的叙述形式的来源，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的来源。……现实主义的叙述性作品把解决金钱与市场体系消失带来的矛盾与困境作为最基本的经验。”[5]在他看来，在马克思所处的资本主义时代，人们对资本或者金钱的体验是一致的，具有普遍性的，因此文学艺术所要反映的人们的情绪还具有普遍性，现实主义就是一种可以表达普遍性的叙述方式。

虽然现实主义可以反映资本主义的某种普遍性，但是詹姆逊不认为这种普遍性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关系的本质。相反，他认为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是一种虚幻的伪真实。他说：“我认为把现实主义当成对现实的真实描写是错误的，唯一能恢复对现实的正确认识的方法，是将现实主义看成是一种行为，一次实践，是发现并创造出现实感的一种方法。”[6]那种镜子式的对现实的模仿，在詹姆逊看来，它恰好是对现实的一种歪曲，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他认为，真正的现实主义的力量不在于反映了现实中某些生活，而在于用新的叙述方法揭示了旧的文学叙述及其观念的“非现实”的虚妄性，从而告诉读者真实的现实不是书中的样子。詹姆逊举了塞万提斯《唐·吉诃德》的例子，唐·吉诃德迷恋于骑士文学中的世界，他认为现实就是骑士的观念与生活，但是塞万提斯通过这种新的叙述方式告诉读者真实的世界不是骑士的生活世界，这些书中的世界仅仅是故事而已。因此，詹姆逊指出，传统的各种故事有各种价值观，总是要让人们相信这些故事，并认为生活的确如故事中所表述的一样真实。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现实主义颠覆了以往的各种浪漫的叙述，真正现实主义的作用应该是揭露现实并不是各种故事书所说的那样，或者说现实主义是要通过崭新的叙述方式让读者想起真实的现实。

总之，詹姆逊认为，现实主义一方面具有颠覆性，就是它解构了以往旧的世界观和文学叙述方式，刺破了神圣的迷信和世俗的迷雾，这是启蒙带来的力量；另一方面现实主义不是真实反映现实的行为，而是一种新的表述人们体验普遍性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的目的不是真实，而是创造一种真实的现实感，因此现实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说，依然是虚幻的、非真实的。而真正的现实主义应该揭露各种艺术叙述的虚幻性，把人们从“故事”中拉出来，感知到真实的现实，也就是让读者一阅读现实主义作品就能够想起现实来。在詹姆逊看来，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在于塑造了具有普遍性的“现实感”，而真正的现实主义应该打破这种现实感，让现实非现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