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与中国新诗:以1940年代“新诗歌谣化”倾向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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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

在当今文坛,培浩已经是相当活跃的青年批评家了,不仅在广东,而且在全国,人们常在一些知名刊物和评奖中看到他的名字。这对偏居一隅的青年学者来说,是不容易的。而这引起同行、同门的注意,也是自然的事:前些日子他一个师兄来北京开会,就跟我说培浩在学术与批评关系上的处理,对他有启发意义。

培浩这位师兄所说的“启发”,主要是指经院知识介入现实和如何介入的问题。在大学做学问,是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隔开尘世喧嚣,还是把学术当作一种当代文化建构的话语实践,主动介入时代的现实问题?在这方面历来就有不同的取舍,汉代以降所谓“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实际上衍化为中国学术的两种传统:经世之学与求是之学。这两种传统各有千秋且在大的历史格局中形成互补。至于是把学问当作一种历史的策略,还是作为关怀现实的言说方式,往往取决时代因素与个人的学术立场。重点并不在于把学问当作掩体或者出击的战壕,而在是否把学问当学问,无论是在故纸堆中沉醉,还是为揪心的现实问题寝食难安,都能以求真求是的态度体现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原则。

学问这东西,有它外向的意义,也有内指的功能,因而“利物”与“遣忧”可以“各从其志”(参见章太炎《菿汉微言》)。不过,做学问可以不问古今,不择新旧,不管有用没用,却不能没有热情,没有条件,没有积累,因此虽然自己以前在报刊写过几篇文章,鼓吹疏离潮流与时尚,“在边缘站立”,却始终不主张自己的学生做隐士式的学问。从事学术研究是需要环境条件的,但环境影响学问,人也创造着做学问的环境。我认为培浩给我们的启发首先在这里。韩山学院虽然地处潮州,是韩愈的流放之地,偏远了些,但通过诗社和诗歌写作中心,组织诗歌活动和学术活动,培浩的学问同样做得有声有色。他在边缘之地创造的文学氛围,既让他任教的学院增添了诗意,也改善了他自己置身其中的学术环境,不断获得从事批评与研究的激情与活力。

当然,说明一个学人的,最终还是学问本身。培浩是从文学批评起步的,而最近出版的《互文与魔镜》也是一本批评著作。但从《迷舟摆渡》(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到如今的《互文与魔镜》(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培浩的文学批评是不是有不小的飞跃?兴趣的宽拓、论题的丰富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视野与境界的开拓和文学观念的成熟。仅就文学观念而言,十年前的培浩愿意自己是迷舟的摆渡者,“和大量普普通通的写诗者,默默地企图用诗咬开黑暗的一角,并向本真生活探出自己的头。”(《迷舟摆渡·自序》)而现在却认识到文学不一定是昭彰本真的镜子(“即使文学是一面镜子,也不得不承认,它已经是一面中魔的镜子,从中取出的将是种种变形的镜像”),“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互文性’的诱惑和启示。”(《互文与魔镜·自序》)这里体现的,该是文学认知的深入,也是批评精神的自觉与独立。

我想说的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歌谣与中国新诗》,可能正是作者通向自觉与独立的一座桥梁。“歌谣与中国新诗”这个课题,原也与他写的《阮章竞评传》(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不无关系。那是一部从民歌中吸取营养,创出了异彩的时代诗人的文学传记,其中传主的代表作《漳河水》与民歌的关系,是书中最重要的章节。阮章竞是一个时代的诗人,《漳河水》对民歌因素的改造和利用,带着一个时代的鲜明印记。当代一般的文学史描述,也大多以时代的眼光平视时代。培浩却以他的“后见之明”,经由阮章竞《漳河水》对民歌的时代性改造,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却未一直未被重视和认真研究的问题:“新诗”与歌谣的关系。

中国“新诗”运动与歌谣的关系,先期有黄遵宪、胡适的“尝试”,后来有中国诗歌会和解放区的“移花接木”,再有大跃进民歌和小靳庄诗歌的运动式倡导,近有校园民谣、都市歌谣的回响,可以说伴随着中国诗歌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但一方面是权威认为“最大的影响是外国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威权曾提出古典诗歌和民歌是“新诗发展的方向”,“新诗”运动与歌谣的关系的研究,一直是“新诗”研究的薄弱环节。

《歌谣与中国新诗》很可能是研究中国“新诗”运动与歌谣的关系的第一篇博士论文。正如北京大学中文系吴晓东教授在论文评议中所写的那样,“开掘了一个值得学界关注的学术论题”。我认为它的头一个意义,是敞开了中国诗歌现代性转型之路的复杂性:不只是向西方寻求,也向自己的传统寻求;不只面向文人诗歌,也朝向民间诗脉;不光顺向“进化”,也会逆向“寻根”。第二,重新定义了歌谣之于“新诗”的基本性质,既不是放进博物馆里的“古董”,也不是必须看齐的“标准”和“方向”,而是中国“新诗”运动中的一种重要资源,须要我们正确地提取和利用。第三,深入探讨了“新诗”运动取法歌谣的特点与问题。歌谣作为一种资源,并非静态自明地被启用,而是体现着具体历史语境下不同话语权力的博弈,包括美学的、学术的、民族的、阶级的诸多诉求。

从新文学的前驱者为着“学术的”和“文艺的”目的,面向民间社会搜集整理歌谣,创办专刊(《歌谣》周刊)研究歌谣,探讨歌谣对于“新诗”运动的启发意义(如增多诗体、形式与节奏的参考等);到为了“大众化”与“民族化”的需要,歌谣成为简便普及的运载工具;再到民歌因为编织现代神话而自己也成了神话,让“新诗”运动走向“歌谣化”;作者脉络清晰地梳理了各种时代诉求对于歌谣的“征用”和改造,钩沉、讨论了《歌谣》等少有人关注的重要文献的价值。1940年代是一般文学史重点叙述的新诗取法歌谣的年代,也是本书讨论的“中心”。但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许多人视为有成就的地方,作者看到了值得警觉的问题。特别是,作者将这个年代定义为“新诗歌谣化”。而所谓的“歌谣化”,就是“资源”被内化为诗歌写作的标准和“规范”,本真流露、一时感兴的言说成了承担重大使命的“释言之言”。

我认为应该特别重视培浩命名和梳理的“新诗歌谣化”问题,它昭彰了人们在这一历史现象中对“新诗”实践和歌谣现代化的双重误解。而培浩之所以能够有效提出和梳理这个重要的学术问题,一是认真占有和钻研过大量历史文献,对近百年来“新诗”与歌谣的关系心中有数,用“历史的眼光”超越了一般人以时代的眼光打量时代的局限。二是他有深入辨析的热情和命名事物的理论自觉。培浩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与我讨论某种诗歌现象的定义与命名的情形,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而阅读本书,再次与诸如“资源发生学”“文学化的释言之言”“历史透视法”“粗糙的大众化”“精制的政治化”等“说法”相遇时,便不由得要会心一笑。

无论从事学术研究还是理论批评,有没有历史的眼光,是否有理论与方法的自觉,成效是不一样的。

是为序。

2018年12月9日于北京四季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