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怎么讲
翌日,清晨。
校场之上,身形闪动,刀剑纵横。
正在比斗的两人都很年轻,一人二十左右,中等身材,动作游刃有余。
另一人稍年幼些,眉高鼻挺,气息微喘。
“呼。”
刘彻吐出口浊气,收剑摆手,“今天就到这儿。”
比斗中年龄较小的这位,显然就是当今天子了,与他打对手的年轻人,则是宫中郎官。
“陛下英武。”对方拱手一礼,平稳呼吸之余,顺手接过了皇帝手中的木剑。
“不必过分拘礼。”
浑身有力、额头见汗的体验,给刘彻的感觉很好,不过他今天并非是来重温年轻的。
拿过方巾擦了擦脸,顺势又对身边郎官道:“技艺不错,入宫几年了?”
一听这话,周围侍立的宫人们目光闪动,扫向那郎官的眼神多了些羡慕。
又一个好运的家伙……
年轻郎官并非蠢人,脸颊绷住,沉声道:“回陛下,臣建元初入宫戍卫。”
“朕登基后才入的宫,那就是不到一年。”刘彻侧过头来,“叫什么名字?”
“臣,张骞,现居郎中一职。”
“张骞?”
刘彻若有所思的念叨一声。
他这个‘若有所思’,当然不是‘不知张骞是哪号人物’的疑惑加回忆。
掩饰罢了。
实际上,今天借活动手脚来感受年轻只是由头,刘彻从始至终,从头到尾,就是奔着张骞这个人来的!
原因很简单——
身边漏的跟筛子一样,分不清谁忠谁奸,索性不分,亲自培养一批忠诚之士。
前世刘彻初登基时,一腔热血,一心打天下,刚坐上皇位便派人出使西域,联络盟友共击匈奴。
而那出使之人,
正是张骞,张子文!
但正如刘彻的自嘲,自己年少时幼稚的可笑,河西廊道尚在匈奴之手,西域仍在匈奴掌控之中,贸然派遣使者西行,不仅联盟不曾达成,还连累了使臣。
张骞前世在出使途中,被匈奴截杀,使团成员死伤殆尽,他自己也被关押了十年,之后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完成使命、返回长安
纵然初次出使西域有些许成果,不算无功而返。
但是。
刘彻如今想来,却大感不值!
且不论远方的西域、匈奴怎样,单论如今他准备让张骞发挥的作用,都远比空耗十年重要的多!
出使西域可以推迟,有些事,却要提前。
眼下。
小皇帝顺着夸身手、问姓名,跟着显露出一丝欣赏、一丝笑容来,看着张骞道:
“朕见你面容坚毅,身手不凡,担任郎官未免太屈才,加一个侍中衔,以后随侍朕左右。”
“如何?”
从宫中侍卫,变成天子近臣,虽然品阶没有大的提升,但意义大不相同。
张骞如何不知,他心潮涌动,当即单膝拜道:“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
“朕说了,无需拘礼。”
刘彻笑着将他搀起来,“朕需要你报答什么呢,有忠诚就够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面对天子的‘客套话’,张骞丝毫没有当作客套话听,他当下也不多言,只重重拱手。
见状。
刘彻心中暗自点头,张骞依旧是那个张骞,那个沉稳坚毅的博望侯。
出了校场,往东阙去,刘彻将新提拔的侍中单独叫到身旁,问些剑术武艺,又谈些骑马射箭。
说着说着。
小皇帝又开始讲自己的‘无心’之言。
“郎卫负责宫中值守,可有听到什么流言蜚语?朕发觉宫中最近多了些叽叽喳喳,不像话。”
听完天子的抱怨,张骞斟酌片刻,“可要臣禀明少府,整治一二?”
“诶。”
刘彻摇头,“少府卿政务繁多,哪能让他来管朕身边的琐碎小事。”
张骞又品了品,“臣如今得了陛下加侍中衔,以后无戍卫之责,空闲时间很多,愿为陛下分忧……”
“合适。”刘彻肯定道。
“……唯!”张骞应道。
有了重任加身,原本不太熟悉的君臣二人,关系快速拉近,张骞下一句话明显直接了许多:
“宫中人多眼杂,想堵住所有人的嘴不容易,防止他们乱说有关陛下的话倒不难。”
“怎么讲?”皇帝给臣子递话道。
“可调一二忠诚郎卫替换贴身宫人,平时多做防范,臣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定不会再有叽叽喳喳。”
“好。”
刘彻回首来看,“这事你去办,郎卫你来挑,你张骞,就是朕忠诚的卫士,朕信你!”
如此直白、不加修饰的夸赞,在讲究谦逊美德的大汉朝里,若没点脸皮,真说不出口。
从刘彻这个年龄的少年嘴里出来,更是有些违和。
可他偏偏就说了,还说的情真意切。
半点不作伪!
张骞初入官场,哪受得了这个,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脸庞发红,强压心中悸动,肃声道:
“臣张骞,定不负陛下所托!”
“朕信你。”刘彻说完了‘无心之言’,态度随意下来,一边扶剑而走,一边继续作叮嘱。
他想让张骞做的事,不止是护卫周遭,隔绝耳目,还有些其他想法。
此时此刻。
张侍中并未意识到,小皇帝成熟的口吻、没来由的防备、以及主导事件的得心应手,是多么的不寻常。
等他事后回味,再醒悟过来,心中顿生无限惊疑。
当然。
这就是后话了。
一行人出了禁中,刘彻正说着,却有一宦者小步跑来,“陛下,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入宫,声称有政务商讨。”
赵绾,王臧。
听到这两个名字,刘彻凝了凝神,略作沉吟,“请来此处罢。”
“喏。”
正值入秋,廊亭外的草木逐渐凋零,刘彻与王、赵二人的‘久别重逢’,便是在这皇宫小苑里仓促展开。
不太正式,但王、赵二人不在意,他们此时忧心忡忡,顾不上礼仪、排场一类的虚礼。
甚至于。
连以往随侍天子身边的阉宦,今日一反常态的换成了郎卫,他们也未察觉出异样。
“陛下。”
“臣拜见陛下。”
廊边,双方各做行礼,却无寒暄,御史大夫与郎中令直奔主题:“陛下,老臣从太尉口中得知,陛下欲要暂停推行改制一事?”
“不错。”
刘彻没有隐瞒,对两个朝廷重臣,也是对这两个儒生,直言不讳道:“朕决意暂缓尊儒、改制。”
郎中令王臧确定了传言,脸色大变,急忙追问:“陛下,何故至此啊!?”
何故?
当然是儒生的嘴皮子有用,使得好有大用,但只靠儒生的嘴皮子,不仅没用,一着不慎还会招致祸端!
不过,心里话可想不可说。
赵绾、王臧是朝堂上为数不多向着未央宫的重臣,于情于理,刘彻都要给一个更妥帖的说法。
他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卫美人,在王、赵二人到来之前,刘彻先一步命人叫来了卫子夫。
当下。
小皇帝借着妃嫔,话锋突转。
“她是朕新纳的美人,昨日晚间刚接进宫,你们可知,今日一早,朕准备去做什么?”
卫子夫抿住嘴唇,静立不言。
而被提问的王、赵二人,都是一副茫然疑惑表情,他们确实不明白陛下忽然提及这个‘背景板’干什么。
他们不知,刘彻告诉他们。
“朕今日一早,连太后处都未去,便要先去东宫,以免朕那大发雷霆的皇后在老太太跟前搬弄是非。”
“纳一个美人尚且要牵扯请示东宫,改一国国策,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用请示吗?”
“请示完,东宫会支持吗?”
答案不言自明,崇尚黄老无为的太皇太后,必然不会支持什么劳什子儒术!
刘彻望向两位心向自己的大臣,望向这两位空谈多于实干的儒生,说了一句人人皆知的事实:
“二位,站在太皇太后面前……”
“朕就是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