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叙

西藏黄教之概略·达赖外附

西藏，古唐古特1之一种。汉为西羌，唐为吐蕃，明为乌斯藏。素奉佛，初崇红教2，习符咒及吞刀吐火之术。有宗喀巴者，入大雪山苦修，道成，乃正戒律，排幻术，创立黄教3，风行全藏，红教浸衰。其高足弟子二，长曰达赖，即当时藏王，驻拉萨，握政教权，统治全藏，与罗马教皇同；次曰班禅，驻后藏，仅负教皇虚名而已4。

藏人屡为边患，叛服无常。清初以兵征服，降号称藩，设驻藏大臣管理监督5。因其险远，仅利用宗教羁縻之。既而印度沦英，英之陆军直达喜马拉雅山。回部降俄，俄之势力亦骎骎逾帕米尔高原。于是英人欲得西藏，进窥康蜀，以完成其扬子江势力。俄人亦欲得西藏，拊印度，逾葱岭，夺新疆，席卷蒙朔。英人自失北美，视印度为天府，恐俄捷足，因先发制人，利诱达赖，认西藏为独立国，与唐古特政府直接订立英藏新约。钦使某，且为署名签字，自后清廷遂不能过问藏事矣6。

英兵侵藏·达赖出亡

达赖既入英人彀中，驻藏大臣类皆昏庸老朽。清末孱王守位，淫后专权，不知强邻逼处，宜固藩篱。达赖亦渐知英之阴谋，其属下藏王边觉夺吉7饶智略，见英人虎视耽耽，乃联俄拒英，借贺俄皇加冕为名，赴俄京以施其纵横捭阖之术。英闻之怒，遣精兵数千，逾雪岭，入藏问罪。达赖固以活佛自居，至是亦就其建亭寺护法，跳神问卜，以决和战。护法大言曰：“佛能佑我，敌可虏而收其器械，请决战。”达赖信之，调藏中兵数千，拒英兵于庆喜关外。英人涉险深入，遇伏仓卒合战，死亡百余。稍却，复整军进。藏兵悉乌合，卒大败，死千余人，遂望风披靡8。

达赖知大势已去，乃捕建亭寺护法寸磔之，因〔囚〕其母于工布之凯浪沟，尽携珠宝珍物数百驮，率千余人出奔至哈喇乌苏。因行甚缓，恐英兵追及，乃封存宝物于其喇嘛寺，留兵守之，仅率百余人入京求援，为慈禧诵皇经祈福。慈禧素佞佛，乃命川督遣混成一协赴援9。予时任川陆军六十五标队官10，亦与役入藏焉。

湖南之新军

予自长沙军校毕业后，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湖南新军创自湘督端方，以旧有巡防军改编为一、二两标，士皆椎愚，将校多出身行伍。独予队兵卒，新募自宁乡，皆青年学子及茂才廪膳生。其时，革命思潮已萌芽于内地，湖南民气尤激昂。革命先进，迭遭失败，知非联络军队不足以颠覆满清，乃设同盟会支部于长沙。予鉴于清政不纲，外侮凭陵，方醉心于政治革命。窃幸所部皆青年俊秀，乃于军事训练外，授以国文、史地、测算诸科，期年之后，思想为之一变，且大半加入同盟会，尝秘密集会于天心阁，士气日张，泛驾跅弛11之行，不可复制。

辞职入川

予既懔古人勿撄人心之戒，以为从此鼓励激荡，清政可覆。然偾骄之祸，收拾綦难，则始于救国者，必终于误国。因是，决计解职归里。越年，同学友约赴鄂谒鄂督赵尔巽。尔巽在清疆吏中最明达。抚湘时，锐意兴学练兵，予等皆受其陶铸者也。其弟尔丰督川，将有川边之行，亟需材，尔巽为资遣入蜀。至成都，尔丰疑湘人皆革命党，不即擢用。未几，尔巽移督川，尔丰授川边大臣，始任余为六十五标队官，隶协统钟颖12部，旋分防百丈邑。

从军援藏

军余多暇，知英人谋藏急，部下有自藏归者，辄从问藏中山川风俗，参以图籍，深悉藏情。适钟颖奉旨援藏，予见猎心喜，上西征计划书，于藏事规划颇详尽。钟颖大加称赏，立召余回成都，委援藏军一标三营督队官。予以眷属浮寓成都，留无依，归无资，送无人，力辞不就。管带林修梅13力劝不已。钟颖复馈多金，优给月廪，余感其意，遂行。

辞家出塞

时革命思潮遍于中国南部。四川僻在边隅，一年之中，捕拿革命党，破获机关之事，时有所闻。青年志士，亦渐染革命思潮，群起作排满运动。余入藏之心虽决，时侄方大病，妻年少，凄凉异地，形影相吊，闻予将出塞，均痛哭牵衣。予至是亦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顾钟颖遇我厚，又念革命潮流，终难避免。异日茫茫禹域，谁是乐郊？且余在军未尝他务，而川当局犹以革命党目之，久客他乡，殊非长策。西藏地僻远，而俗椎鲁，藉此从戎之机，漫作避秦之游，亦计之得也。乃百计安慰家小，摒挡家事，挥泪而行。时宣统元年秋七月既望也。

注释

1　唐古特，又译唐古忒，清代文献中对青藏地区及当地藏族的称谓。任乃强先生认为“唐古忒”是清人对西藏的称呼，名称非古，不当冠于汉前，故校注时删去此句。

2　红教，即藏传佛教宁玛派，因该派喇嘛穿戴红帽，故俗称“红教”。

3　黄教，即藏传佛教格鲁派，因该派喇嘛穿戴黄帽，故俗称“黄教”。该派由宗喀巴（1357—1419）创立，并在发展过程中确立了活佛转世制度，后逐步发展为藏传佛教影响最大的教派。

4　达赖、班禅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两大宗教首领，但均非宗喀巴的首座弟子。宗喀巴的弟子众多，首座弟子是贾曹杰，被指定为宗喀巴的接班人；二弟子克主杰、最小的弟子根敦珠巴，他们在达赖、班禅转世制度确立后被追认为一世班禅和一世达赖。达赖至三世时才开始被蒙藏人民崇奉，有尊号。

5　驻藏大臣始设于雍正五年（1727）。乾隆末年，清廷平定廓尔喀入侵后，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驻藏大臣的权力和地位由此真正确立，开始掌握西藏政务。

6　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俄在亚洲的争夺日趋激烈，西藏成为二者谋求亚洲霸权的必争之地。1903年，英国发动侵藏战争，并于次年侵入拉萨，威逼西藏地方政府签订《拉萨条约》。“印藏新约”即指此条约。“钦使某”即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清廷不能过问藏事”即针对《拉萨条约》所规定的西藏一切内政外交都要请示英国，“无论何外国”不得干涉西藏一切事宜方面条款而言。虽然有泰并没有签约，但他对条约的签订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清政府认为条约有损中国主权，不予批准，要求修改。1906年4月，与英签订《中英续订藏印条约》，规定《拉萨条约》作为附约；英国允不占并藏境及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中国应允不准其他外国干涉藏境及其一切；等等。

7　边觉夺吉，全名夏札·边觉夺吉，为清末西藏地方政府官员，即后文所述夏札噶伦。

8　本文叙次有误。清末英军于1888、1903年两次发动侵藏战争。后一次战争中，拉萨被占，十三世达赖出亡，为有泰上奏弹劾，褫革名号。1907年，十三世达赖入京陛见后，清政府恢复其名号。

9　十三世达赖最初欲逃亡俄国，清廷多方劝阻，才应邀入京觐见，并非直接入京。十三世达赖离藏后，清政府令张荫棠、联豫等先后入藏办理善后，直接掌握西藏政权。联豫奏准自四川调兵一协入藏驻防，镇慑反侧，非清廷应达赖所请调兵往援。

10　队官，清末新军武官名。当时四川编有陆军第三十三混成协，辖第六十五标三营、第六十六标一营，以及炮标、马标、工程队等。营辖四队，队辖三排，排辖三棚。各级军官名称为协统、标统、管带、队官（哨官）、排长、正目。

11　意指士兵受革命思想影响，不受清王朝统治的约束。

12　钟颖，字鼓明，满洲正黄旗人。其母为咸丰帝之妹，钟与同治帝为表兄弟，故得慈禧宠眷。1905年，受密诏假协统衔，于成都凤凰山编练新军。1909年，新军成，被任命为协统，率军入藏。1912年，被民国政府任命为西藏第一任办事长官。1913年，因职免而离藏，次年被诱捕受审。1915年，袁世凯以酿成藏乱，仇杀参赞罗长的罪名下令处死。

13　林修梅，湖南临澧人。1903年，入湖南陆军武备学堂。1906年，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加入同盟会。1907年，任四川新军第三十三混成协参谋。次年入藏，任营管带。陈渠珍初任其队官，后代其为管带。民国建立后，林为革命奔走，参加“二次革命”、护国战争，后任广州军政府顾问、国民议会参议员、总统府代理参谋长。著有《西藏游记》《中国交通政策管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