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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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经》的文化精神

说起中国诗歌,第一个要说的当然是《诗经》,因为它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中国最古老的诗歌作品大体都收集在这部书中,时间跨度是从西周初到春秋中叶,总共有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部分。

《诗经》不是一部普通的诗集,那里面有许多诗篇本来就是周王朝的政治和历史文献,编纂成书以后,它又被当作贵族子弟的文化教材。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意思是如果不熟悉《诗经》中的作品,就不能够用高雅的方式来表达。

一种民族文化形成的标志,是产生了体现民族精神主要特征的“元典”,这些经典的某些核心要素会长期影响后人的思想与情感,影响他们的生活方式。《诗经》正是中华文化的元典之一。虽然,《诗经》的篇章基本上都产生于从陕西到山东的黄河流域,代表着中原文化的特色,而当时其他地域还存在着不尽相同的文化形态,但中原文化终究是一种主导性的文化。

孔子还曾经概括《诗经》的总体特征,一曰“温柔敦厚”,二曰“思无邪”。就是说它所表达的情感比较克制,态度温厚,思想情趣是雅正的。照孔子看来,《诗经》体现着一种理想的文化精神。

上帝与祖先

“上帝”这个词汉语中本来就有,后来被西方传教士用来翻译西文“God”。古籍中“上帝”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诗经》,它有时也被称为“天”,指的是高居于人类之上的具有主宰力量的神。

“上帝”的观念源于殷商文化,但在周文化中它已经开始淡化,最后逐渐消退成若有若无的影子。由此形成中国文化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宗教气息比较淡薄。而这一趋向,在《诗经》中已经表现得很清楚。

以《诗经》的描述,人类在精神上依赖的对象,有两种力量:一是祖先(尤其是周文王)之灵,一是上帝(或谓“天”)。先公先王的亡灵与天帝共处,俨然有平起平坐的地位,如《大雅·文王》说:“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而周人真正崇敬的对象,其实是祖先。不仅祭祀诗绝大部分以祖先为对象,祭天帝的不过一二篇,而且二者的形象也有所不同。

在诗人笔下,上帝虽然很崇高,但它的德性却是不稳定的(《小雅·雨无正》指责天“不骏其德”),有时候荒唐而又暴虐,做事情欠考虑少计划(《大雅·荡》称“疾威上帝”,《小雅·雨无正》指责它“弗虑弗图”),会毫无道理地降下死亡和饥馑。即使这是影射当时的君主,上帝可以被指着鼻子骂,也表明其威望是有限的。

而在述及祖先的功业时,诗人的语气总是充满崇敬,不会有丝毫轻慢。像《大雅》有一组诗分别歌颂后稷、公刘、古公亶父、周文王、武王,大略描述了周族从形成到周王朝建立为止的历史,这些伟人创业的事迹,代表着周人精神上的自豪与光荣。而《周颂·维天之命》则说,天命运行不已,文王的纯德宏大而显明,它足以安定我们的国家,后人要好好地继承和实行。可以看出,“天”的意志多少被虚化了,而先王之德成为佑护国家的真实力量。

周人在敬天与敬祖之间,貌似平列而实际更注重后者,意味着将人的因素和德性的因素置于优先地位。同时,崇敬祖先,也是为了达到承继血缘宗统、维系内部团结、凝聚宗族力量的目的。由于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宗族始终是社会的基本单元和主要基础,崇敬祖先、重视血缘联系的意识及文化特征也一直保持了很久。

“美”与“刺”

中国文学有一个关切政治得失,对美政予以赞扬、对朝政错失加以批评和讥刺的传统,这也可以追溯到《诗经》。

前面说到的歌颂祖先的诗同时也是赞颂美政的诗。部族兴起、王朝初建时期,统治者必然较为贤明、政治举措必然较少错失,不然何以成功?所以颂祖同时表明了追求良善政治的意图。

有些诗篇则描述了理想的君臣相处之道。如《小雅·鹿鸣》是一首天子宴群臣嘉宾之诗,诗中用天子的口吻来说话,他因为得到贤臣的辅佐而感到满足(“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感谢他们为自己指示了光明大道(“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希望用音乐和美酒让他们快乐(“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君主在诗中显示出来的态度非常谦逊,绝无傲慢之相。和《鹿鸣》相对应的诗篇是《天保》,内容是臣子对君主的报答,用了很多赞美、祝颂之辞,像结尾一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两篇相对照来读,我们看到古人所期望的和谐的政治氛围。

在政治诗中,“刺”者远多于“美”者,批评的对象从天子、诸侯、大臣到士,对于身份无所忌讳。西周末厉王、幽王时政治昏乱,社会弊端丛生,民众生活艰困,《大雅》和《小雅》中有大量诗篇对此进行了揭露和讽刺,作者基本上都是政治圈中的人物。典型的像《大雅·荡》相传为召穆公谏厉王之作,全篇主要借文王指斥殷纣王的口吻讽刺现实,警告厉王若不能从历史中汲取教训,难免有社稷覆灭之危险,语气峻厉。而《国风》中如《魏风·伐檀》讽刺尸位素餐、不劳而获之人,《硕鼠》斥责统治者贪得无厌,迫使民众有逃离之心,则更具普遍意义。

由于《诗经》具有正统经典的地位,这类诗作代表着社会主流所认同的政治原则,后代诗人以此为榜样,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战争与和平

战争是人类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与发展,难免会与外敌发生对抗;但另一方面,战争又是最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它对普通民众所向往的和平生活造成极大威胁。因而,对于诗歌而言,战争乃是矛盾和两难的主题。

《诗经》中有一部分作品以官方立场记述了周王朝历史上的重大战事,如文王、武王开国及宣王“中兴”过程中的征伐活动等,其态度当然是歌颂性的。但这类诗通常首先强调己方的正义立场和王者的文德,很少描述战场上的搏杀景象,更没有狂热的好战语言。这显示出对战争的克制态度。

而从普通将士及百姓的立场写成的作品,则更多地反映出对战争的厌倦和对和平生活的眷怀。

如《小雅·采薇》抒写出征狁的士兵在归途中的情怀,首章便说,由于狁的缘故,我们不得不离开家庭和平安的生活(“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士兵是深明大义的,他们愿意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但这并不能使他们忘怀征战的辛劳、离乡的悲苦,所以在末章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中不是一味地号召人们拼死作战,甚至不在意凸显将士的英勇,它关注的中心其实是普通百姓的生命和幸福。诗中的感情平实而诚恳,因此格外动人。

《卫风·伯兮》则是写一位妻子对出征的丈夫的怀念。一方面她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他威武雄壮,是一国的英杰,亦是战场上的先锋。但女主人公的痛苦也随之而生,因为战争终究无情而危险,谁也不能保证出征的人一定能够平安归来。“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中写她对丈夫的那种焦急的等待,其实是充满着疑惧的,只是不肯明白说出来而已。而《王风·君子于役》用黄昏时刻鸡儿回窝、牛羊从缓坡上归来的日常景象,衬托一位妻子因丈夫远出服役而引起的无限惆怅,使人们深刻地体会到:平凡的和平生活,意味着真正的幸福。

通观《诗经》反映战争的歌谣,可以说热爱和平、厌倦战争是它主要的基调。后世像杜甫的《兵车行》、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都是对以国家名义发动的战争表示谴责,其精神根源就在《诗经》。

归根结底,好战从来不是中华民族的性格。

恋爱与婚姻

男女相悦乃是人生最美妙的情感,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诗经》中这一主题的作品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主要写恋爱的情怀,显得活泼而富于浪漫色彩;另一类则明确指向婚姻关系,因而较多地考虑到道德性的因素。

在前一类诗篇中,像《召南·野有死麕》写一位猎手在林中与一位“怀春”的少女邂逅,用了白茅包裹的鹿作礼物向她求爱;《邶风·静女》写一对情人相约于“城隅”幽会,那位漂亮的女孩却故意躲藏起来,害得男子心魂不安,“搔首踟蹰”;《郑风·溱洧》写青年男女到河边春游,相互谈笑并赠送香草表达爱慕,都洋溢着美好的生活气息,相隔几千年,诗中场景仍然犹如在眼前。至于《陈风·月出》写月下美女的倩影引起的惆怅,《秦风·蒹葭》写心仪之人相隔不远却又永远不能真正走近,则是以伤感的美打动人心。后者全篇由意思重叠的三章构成,下面引录其首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好像是说,爱情总是一个离我们很近又很远的东西,它只是在追求的过程里存在而不会成为结果。如此美丽而恍惚的诗境,引起后人无限的遐想。

直接关系到婚姻的诗篇,大多强调男女以德相配、以礼义自持,而求得家庭的和睦,并把这种夫妇之德视为社会和谐的基础,这种诗特别能够体现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

譬如《周南》中的《关雎》是一首男方在婚礼上赞美新娘的诗,说她是一位“窈窕淑女”,美丽而又贤惠,是君子的好配偶,所以娶到她以后,要用琴瑟与钟鼓之音来取悦她;而《桃夭》则是一首送新娘出嫁的诗,人们赞美那位女孩不仅如桃花般鲜丽,而且“宜其室家”,会给她嫁去的家庭带来祥和的气氛。

婚姻会有失败,家庭也会破碎,在古代社会,这种不幸的结果给女方带来的痛苦远大于男方。所以《诗经》中对男子喜新厌旧的行为表示了很大的不满。譬如《卫风·氓》《邶风·谷风》都写出了被抛弃的妻子内心的沉痛。《谷风》尤为典型,诗中写到的那个家庭原本很艰困,经过夫妇共同努力,情形才有了改善,而丈夫这时却为了迎娶新人而撵走故妻。这位贤惠的女子对曾经美好的家庭充满眷恋,“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一步一步走得那么沉重。值得注意的是,反映“弃妇”之痛苦,是中国文学里非常持久的主题(我们很容易想到陈世美、秦香莲这一类故事),它代表着中国社会希望维持家庭稳定的道德意识和善良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