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谎言
财务司也坐落在西城区，与余烬之刃相隔并不远。不同的是，余烬之刃建在闹市中心，喧嚣嘈杂；而财务司却背靠山林，静谧空旷，宛如两个世界。
弥夏并未乘车，而是选择步行，领着沈墨缓缓向财务司而行。
“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弥夏一边走，一边语气平静地回忆，“那时你父亲已是余烬之刃队长，而我，还只是财务司里的一个小信差。这个职位……还是靠你父亲的面子才得以留下。否则，以我那时以外城的身份，想在三司谋个职位，难如登天。”
他话音一顿，伸手轻轻抚过路旁一棵粗壮的柳曲树，眼神柔和，“看见这里的洞了吗？那年我骑车送信，冲得太快，直接撞上了这棵树，车翻人飞。这坑，就是我留下的印记。”
沈墨望着树干上的凹陷，心中微动。他不太明白弥夏说这些的意义，但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极其复杂。
“这两年，我极少离开财务司，几乎没再走过这条路。”弥夏自嘲一笑，拍拍腿，“年纪大了，骨头生锈了，这一趟走下来，倒觉得通体舒畅。”
他忽然转头看向沈墨，眼中带着几分疲惫，“你知道吗？你父亲失踪后，我接手财务司。两年了，我兢兢业业、事无巨细，生怕哪一天他突然归来，看到我把这份差事搞砸了。”
他轻叹一声，“现在你来了，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真的太累了。”
沈墨心中隐隐动容，却也难以判断这番话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一场精致的表演。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脚步。
不久，两人便抵达了财务司前的大院。远远便看到侍卫们早已清理出一条道路，门前一尘不染，肃穆威严。
站在高大的石门前，弥夏忽然轻声道：“骑车只需五分钟，走路却要二十多分钟。你看，路途一样，终点一样，步行和骑车，感觉却天差地别。”
沈墨抬头望去，十二米高的宫殿式中门缓缓开启，殿堂内穹顶琉璃映光，洁白绒毯铺地，阳光如流水般倾洒而下，整个大厅仿佛银河倒挂。
大厅里出奇地空荡，只有他们五人踏入。远处偶尔传来脚步声，却没有一人前来打扰。二楼的办公区透出几道身影，职员们埋首卷宗，似乎连司长到来都无暇顾及。
三楼会客厅内，弥夏安排许莹莹、白梦宇和李铁在此休息，自己则带着沈墨往走廊深处而去。
许莹莹和白梦宇几乎是同时起身，默默跟上。两人虽未开口，但警惕之意溢于言表。白梦宇的手，始终放在袖袍中，随时准备应变。
走到走廊尽头，弥夏回头一笑，指着尽头一扇暗红色沉木大门：“那是我的办公室，也是整个财务司最核心的地方。余连城来，也止步于此，从未入内。”
“我觉得弥司长说得挺有道理。”李铁正一边将糕点偷偷塞进袖中，一边含糊地说，眼睛还在墙边的果盘和茶点上打转。
许莹莹皱起眉头，目光锋利如刀。白梦宇没有言语，但脚步明显沉了几分。
眼见气氛微妙，沈墨出声打破僵局：“夏叔是父亲的老朋友，当年父亲把财务司交给他，自有信任。我也相信他不会对我不利。”
许莹莹盯着沈墨看了几秒，终于缓缓点头，退回沙发落座。
白梦宇则从袖中取出一颗蓝白相间的珠子，递给沈墨：“这是附着着我精神印记的冰珠，有事就捏碎，我们马上进来。”
“明白。”沈墨接过冰珠，点头致谢。
随着弥夏推开沉重的木门，沈墨踏入了那间象征星火城财权核心的办公室。木门关闭的瞬间，一股微妙的结界波动轻轻扫过。
白梦宇眉头一挑，指尖一点，那枚冰珠仍然能感应。
“还好，印记未断。”他低声呢喃。
会客厅内，许莹莹静静端起茶盏，却迟迟没有喝下。
李铁则趁乱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脸幸福。
而在那厚重木门之后，沈墨终于与弥夏真正面对面——财务司最深处的秘密，正在缓缓揭开。
李铁依旧一脸陶醉地往袖口暗袋里塞着糕点，动作极其熟练，仿佛练过。眼看一边塞满了，他又伸手去抓剩下的，企图往白梦宇的袖子里“调剂分配”。结果刚伸到一半，就对上了白梦宇那幽寒如冰的眼神。
他一个激灵，立刻缩回了手，咧咧嘴，把那块“无处安放”的糕点塞进了嘴里，嘴巴鼓成了仓鼠。
“饿死鬼附体啊你，就你最会吃。”许莹莹心情本就不好，见状立马冷声怼道，语气带刺。
李铁却一点也不恼，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地回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外城人。被张队捡回来之前，那些年哪天不是饿的半死，有时候三五天才能分到一口救济粮。现在能吃饱吃撑，还能顺点甜食……嘿，这对我来说，就是神仙日子。”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舔舔手指，把残渣也不浪费。
白梦宇微皱眉头，忽然开口：“弥司长也是外城出身，你了解他吗？”
李铁一听，动作顿了顿，脸上那副嘻嘻哈哈的表情罕见地沉了下来。
“那当然知道。”他语气认真起来，“如果不是他——现在的外城，恐怕早就成了‘鬼城’。”
他咽下口中的糕点，神情罕见地沉稳下来，“大家都骂他，说他搞出来的‘虫膏’恶心、残忍，泯灭人性。但你知道吗？当你在绝望中挣扎，连一口干净水都成奢侈，那些虫子……不，虫膏，就是命。外城的地皮早被翻光了，地上连根草都找不到，能动的东西几乎都吃绝了。那时候，一勺虫膏，就是救命的口粮。”
许莹莹闻言怔住了，白梦宇也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虽然都不是豪门子弟，但从小在内城区长大，衣食无忧，饥饿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从未真切体会过那种“饿到发疯”的滋味。
李铁看着两人，耸耸肩，咧嘴一笑：“所以啊，你们可能不懂，但我信弥司长，他没做错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又默默从桌边抽走最后一块糕点，仿佛给这个话题画上了一个句号。
空气一时沉寂，只有楼外风吹过的微响，和远处乐声的余韵，显得格外安静。
弥夏的办公室远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奢华堂皇，反而极其朴素甚至逼仄。
百余平的空间，被堆积如山的账本、卷宗和灰黄文册填得几乎无处落脚。走在其中如同穿行在一座信息的丛林，沉重、静默、压抑。
角落里靠墙摆着一张简陋至极的单人床，床铺干净、被褥整齐，床头只叠着几套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纤毫不染，宛如某种克己到极致的象征。
办公桌没有任何装饰，连纸镇都只是被磨平的石头，唯一显眼的，是那原木桌面上岁月雕刻出的暗痕，仿佛连时光也在此沉淀。
沈墨与弥夏对坐，弥夏从怀中取出一枚复古造型的怀表，指尖轻轻拨动表盖，确认了时间后，又静默地将它摆放在桌面中央。
“接下来我说的话，只听，不问，不插嘴。”弥夏平静地开口，语气温和，却有一丝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沈墨郑重其事地点头：“好。”
弥夏轻叹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惊世大才，我只不过是略懂一点人心，知晓一点民生，还有一点点愚蠢的想法而已。”
“这两年，我几乎未曾离开过这间办公室。每一个预算、每一笔支出，每一道账目，每一纸批文，都是我一步步铺下的棋盘。”
“余连城窥探已久，所有针对财务司的目光，如今都落在这间办公室上——这是我织下的第一个谎言。”
“财务司的积蓄早已消耗殆尽，但在外人眼中，我们依旧富可敌城——这是我精心打造的第二个谎言。”
“如今四城表面安稳，百姓安居，三司井然——却是我耗尽一切维系的第三个谎言。”
说到这，弥夏停顿了一下，笑了笑，那笑容中有自嘲，也有几分释然，如一个在舞台落幕后卸下面具的演员。
“你现在听不懂这些没关系。明天你就要跟张老三去地表，记住一句话——小心妖兽，更要小心人心。那些披着笑脸的面具，比利爪妖牙还致命。”
“等你回来，我可能还活着，也可能已经不在。若是后者，便无需再来，毫无意义。但若我还活着，你可以来找我，到时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真相。”
“还有如果我死了，你大概率是拿不回财务司。余连城早已盯了这块骨头许久，只待一口咬下。”
“还有一条，在地表世界——若遇到任何超乎常理的存在，无论是人是兽是其他……记住三个字：勿言，勿视，勿动。”
他看向沈墨，目光罕见地凝重起来，语速也慢了些：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能不能管住你的本能。”
说到最后，他仿佛像是在叮嘱后辈，又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还有——你父母绝对没死。”
“那两个人……绝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死在哪个谁也记不得的角落里。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哪处遗迹的山巅上，笑我太蠢，太软。”
“你走吧。”
他伸手轻轻掀起怀表的盖子，看了一眼，语气突然带上了决绝与催促：
“出了这扇门，忘了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不要刻意解释，不要画蛇添足。”
“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我布下的第四个谎言。”
沈墨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庞大而无形的漩涡正缓缓将自己卷入。而他只是看着弥夏，郑重地点头，然后站起身，静静地转身离去。
回头望去，弥夏带着一种欣慰的眼神看着沈墨，微笑着点头示意。
受邀而来，满腹疑惑而去。仿佛只是旁观了一场弥夏的独角戏，而他，不过是加入的演员。
办公室桌前的弥夏，小心翼翼的合上已经停止走动的怀表，收进一个陈旧的木盒中。
收好木盒，双手合十撑在木桌上，看着桌角摆的一张合影照愣愣发呆。照片中，墙头之上，三人随意席地而坐，对饮畅谈；远处，沈云轩与风语汐并肩而立，十指相扣，共看夕阳沉落。
会客厅内，气氛始终压抑。
白梦宇与许莹莹几乎一言不发，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上。
直到那道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人从内推开，沈墨安然走出，两人才几乎同时轻吐一口气。眼中一闪而过的紧绷与防备，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你没事吧？”许莹莹率先低声问道，语气虽刻意平静，但眼神中的锐意已缓缓收敛。
沈墨微笑着点头，语气温和：“没事，聊了些事情。”
白梦宇没再追问，只是扫了他一眼，眼底那份复杂沉沉藏起。随即一转身，走到桌边，捏起一块点心，淡淡开口：
“这些点心不错，打包吧。”
许莹莹罕见地没有调侃，竟然默契地应了一声：“嗯。”
于是两人一改往日风格，动作利落地将桌上剩下的糕点一一打包妥当。打包袋鼓鼓囊囊，气氛却说不清地沉默而有些温暖。
李铁抱着点心袋，感动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嘀咕着：“你们今天……是不是换了芯子？”
没人理他。
一行人转身离开，办公室那扇门重新关上，却仿佛隔出了另一个世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