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间对别人来说,是白驹过隙,对俞长欢来说,就像是停止了一般。
这已经是她除了活着的那几年,度过的第九百九十个年头了。这片墓地,她买了也有九百九十年了,最开始,她还能数清有多少座刻了字的碑,现在她数不清了,也不敢数了。
这一世,她叫俞年。
这片坟地不远处,有一栋六层小楼,就是俞诚为她建的那座塔楼。解放之后,她就把整栋楼移到了这里,少有人烟的郊外。
她坐在墓地边,脚边放了很多饮料瓶子。乌龙茶,茶π,茶萃,蜜桃柠檬茶,娃哈哈正山小种,东方树叶……超市里能找到的关于茶的饮料,她一下午尝了个遍。
“果然,没有我泡的好喝。”
“姐姐!”
远处屁颠屁颠的跑来一个男孩儿。俞年看着跑来的小男孩,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和俞诚长得一模一样。俞年这几百岁,活的糊里糊涂,唯独明白的是,很多人会重新出现在她视野里,这也算是她活着的仅剩不多的盼头。
“赫赫,跑慢点!”
小俞赫气喘吁吁的跑到俞年面前,小脸红扑扑的,“姐姐!爷爷给你找了个室友!”
俞年一愣,怎么会呢?她这里,怎么能住进一般人?
“怎么可能呢?!”
“哎呀,爷爷的秘书把房产证明拿错了,拿成这边的了,那人都签了合同,再反悔也不行了。爷爷让我来找你,看下怎么办。人家可是付了十年的房租!”
俞年又是一愣,这是什么人,一次性给十年房租。
“回去看看。”
俞年一挥手,塑料瓶子一个一个自己飞向远处的垃圾桶内。小俞赫砸吧砸吧嘴,只觉得这下又酷又好用。
踏进塔楼的一瞬间,就看见一个身穿警服的人背对着门口,站在塔楼的一楼大厅内。
俞年一愣,疑惑的看向小俞赫,挑挑眉,是他?
俞赫点点头,是他。
俞年轻咳一声,“您好!”
穿着警服的人,转过身来。就一眼,俞年就愣住了。这人,确认过眼神,是背着前世记忆的人。俞年这九百多岁,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她又仔细的看进去,想看清这人的前世今生,好家伙,一眼望过去,是漆黑的一片。
俞年收回目光,果然,又是孟婆的“恻隐之心”是吧?
“你好!你是这房子的户主?”
男人神色淡然,面带微笑询问俞年。
“嗯,我叫俞年,住上面。”
说着,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他看向楼顶。
男人向上看去,然后问:“六楼?”
“嗯。我知道,你的租房合同是误签,但我毕竟也收了你的房租,没道理现在就把你赶出去,平时这里也只有我和弟弟,弟弟住五楼,除了这两层,你随便挑,互不干涉即可。”
男人笑着点头:“正好,我平时工作也很忙,在家的时间很少。那我就住一楼吧。”
俞年不说话,看向小俞赫,就见俞赫点点头,眼神里好像还挺喜欢面前这个哥哥的。
俞赫说:“哥哥,房子里没有佣人,所以要吃饭得自己动手。”
“嗯,可以。”
“卫生也是我和姐姐打扫,你也要分担一部分。”
“嗯,可以。”
“晚上九点半以后就不要大声说话,我和姐姐都要早睡早起。”
“嗯,可以。”
“如果太晚回来,需要提前报备给我,我负责给你留门。”
“嗯,可以。”
……俞赫见这个哥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又给俞年使了一个眼色:姐姐,这哥哥挺懂事的,可留。
俞年偷笑:“该怎么称呼?”
“哦,是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余百岁。”
百岁?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等等!
“你也姓俞?!”
余百岁笑着点头又摇摇头:“我的余是剩余的余,和你们的不一样。”
“哦。”
“我叫俞赫,姐姐叫俞年。”
“小赫,俞年小姐,以后请多关照了!”
俞年忍不住又多看了余百岁几眼,依然看不出来他的前世今生,也看不到这人的未来。
当天晚上,余百岁为了感谢俞年姐弟,给他们做了一桌子的菜。
“百岁哥哥,你们警察每天都很忙吗?”
饭桌上,俞赫手里拿着鸡腿,啃的满嘴是油,边啃边问余百岁。
余百岁笑着从一旁抽了一张纸,抬手擦去俞赫嘴角的油:“也不是,遇到紧急事情才会忙一点,平时大多时候就是正常上下班。”
“谢谢哥哥!我以后也想当一名警察,电视剧里的警察叔叔都太厉害了!”
“电视剧里大多都有夸张的成分,也都是普通人。”
“我姐姐一点都不普通。”
说话的俞赫还没反应过来,俞年就尴尬的笑着,“是,不普通才能养出你这样聪明又机灵的弟弟!”
俞赫一愣,好像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对。他小心抬眼看向余百岁。
余百岁没有任何异样,笑着附和俞年,“俞年小姐当然不能是普通人,你这么聪明,你姐姐肯定更聪明。”
俞赫与有荣焉的点点头,心里暗暗吐了一口气,以后说话可要小心了。
午夜十二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阴阳交界的时刻。俞年窝在铺着红狐狸皮毛的矮塌上,喝着大红袍,也不知道那最后几棵大红袍树现在长得好不好,哪天有空了,就过去看看好了。
一家钉子户里,上演着一场声嘶力竭的,让人看了也会心生怜悯的事情。
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儿,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妈妈,呆若木鸡。不久之前,男孩儿的爸爸喝的酩酊大醉,踹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自他记事以来,他爸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喜欢酗酒,酗酒之后就是对他和妈妈拳打脚踢。
男人每次第二天醒来,看到遍体鳞伤的老婆和孩子,都会忏悔,说自己就是畜生,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动手了。可每次,他的承诺就像海上的泡沫,一吹就破。
小时候的他以为世上所有的家庭大约都像他们家这样,支离破碎,百孔千疮的。但是为了活下去,总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直到他上了学,才从书本中知道,这种叫家暴。其他人家的孩子,哪怕跌破了皮,爸爸都会心疼的跑遍药店,只为买一块钱都不到的一张创口贴。他在那一刻明白,他们家是错的。他风风火火的跑回家,趁着爸爸不在家,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一种信念,那就是带着妈妈远离这个家,可最终都被妈妈拒绝了。
“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他?”
离开他,离开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宝贝,你不懂,一个父母健全的家庭,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况且,我一个人怎么能养得起你?!怎么能供你上学?”
是的,他想起来了,妈妈就是外婆一个人带大的。他也曾看到年迈的外婆,为了来城里看看妈妈,一个人佝偻着脊背,拖着一大包土特产站在楼道门口。
炎热的夏天,却让小小的他感觉遍体生寒。
不!不对!这不是个健康的家庭呀!
“妈妈,我看书上说,这种叫家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我们应该拿去法律的武器……”
话没说完,妈妈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结实又响亮,打断了年幼时他的一腔愤怒。
“闭嘴!再怎么,那是你爸!你怎么能告你爸?!”
男孩儿红着眼眶,心想,为什么不可以?可看着妈妈气的发红的眼角,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挨打,反反复复的妥协,他长到了十八岁,明年,他就可以高考了,考上外地的学校,他就能暂时脱离这个家了,再等四年,他毕业了,赚了大钱,就找律所,让他妈和他爸离婚,他也有能力养他妈了。
今天,他带着全班第一的考试成绩,高兴的回家,就只为告诉他妈,他又考了第一,老师说,以他的成绩,他一定能考上985,211。
这样,日子总该有盼头。
可踏进家门的一幕,血淋淋的映入眼眸,他呼吸困难,头脑发昏,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颤抖的从口袋中掏出破旧的老年机,手指不知道为什么不听使唤,总是按不下去拨通键。他站在原地,用力的甩了甩手,麻痹的右手终于摁下了110的拨通键。
“您好,荣阳市公安局110报警服务台,我是38672号接警员。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您好……您好……您……好……我家……发生了命案……”
男孩声音颤抖,说话断断续续,大多字眼都带着气音。
“我没有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好吗?”
“我家发生了命案!”
男孩儿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的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真的要窒息了。
突然间,他就想起外婆说的一句话,当他遇到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内心用力的呼喊救命。如果足够虔诚,会有神明听到。
他在内心拼了命的喊,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救救我妈!我真的感觉自己快死了!求求了,哪个神仙能救救我?!
俞年眉头一皱,今夜的茶太涩。她手腕上的山茶花,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
俞年揉揉眼角,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茶杯,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喝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