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生命气息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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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涌现

进入第二个年头,他快被逼疯了。

之前所有行之有效的方法都宣告失效。

每一天,他都尝试突破现状,但一无所获。

他对学生大吼大叫,开车时横冲直撞。他一次次地捶墙,指关节伤得鲜血淋漓。入夜后,他无法入睡,不断地咒骂。

但没人帮得了他。在精神科医生看来,他的病症并不存在,毫无疑问,他们只会用其他病症的治疗方法治疗他。

所以那年夏天,他找了个度假胜地待了一个月,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尝试了几种致幻剂,同样不起作用。他试着放松心情,任思绪飘散,录下他在这种状态下说的话,但重放录音只能让他更加头疼。

在一个由正常人组成的社会中,能量被阻断的异能者,又能向谁倾诉呢?

……只有他的同类。前提是他找得到。

米尔特·兰德还认识四个和他一样的人:他的表哥加里,现已去世;黑人牧师沃克·杰克逊,他退休后去了南方;舞蹈演员塔特亚·斯特凡诺维奇,位于“铁幕”另一边的某地;还有柯蒂斯·莱格,可惜,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是个偏执狂,被监禁在一家州立精神病罪犯机构内。还有一些人,他曾在夜里感知过,但从没见过面,现在找不到他们在哪儿。

以前他的能量也遭到过阻断,但米尔特总能在一个月内恢复过来。可这一次不一样。烦恼、不适、心烦意乱确实会妨碍到能量的施展,然而如果他的能量因为一件事,过了一年还完全被阻断,那就不仅仅是心烦意乱、不适或者烦恼这些小事了。

离婚让他痛不欲生。

知道某个地方有人恨你就够糟的了,但如果你清楚这到底是哪种怨恨,却对此无可奈何,如果你能感知到对方的恨意,却不得不生活在这恨意之中,那就不仅仅是糟糕可以形容的了。无论你是侵犯者还是被侵犯者,当你遭人憎恨,而且生活在这憎恨的圈子里时,你的一些东西会被剥夺:那是你的一小块灵魂,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思维的方式;它被生生切走,而你无法抑制这痛苦。

带着滴血的心,米尔特·兰德走遍全国,返回家里。

他会坐在全包式的玻璃后门廊里,一边喝酒,一边望向树林,看着阴影中的萤火虫、兔子、暗色的鸟,偶然窜过的狐狸,时而出没的蝙蝠。

他曾经是萤火虫、兔子、鸟,偶尔是狐狸,时而是蝙蝠。

正是为了这片野地,他搬到了比郊区更偏僻的地方,还为此付出了通勤时间增加半个小时的代价。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曾经融为一体的野地之间隔着玻璃后门廊。现在,他孤身一人。

他只能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去学院给学生们授课,困坐在餐厅、剧院、酒吧里。他曾经充满能量,如今只剩空虚。

没有哪本书能告诉他,一个人如何恢复失去的能量。

在等待能量恢复的这段时间里,他尝试了所有他想得到的办法。他在夏日正午去炎热的人行道踱步,在慢行的车辆前闯红灯,看孩子们穿着泳衣在滋水的消防栓旁玩耍:那些污水冲刷着他们脚边的下水沟,他们的妈妈和姐姐穿着 吊带装、皱巴巴的衬衫、中裤,皮肤晒成金色,站在楼房入口和店面遮阳篷下攀谈,时不时抬眼看孩子们一眼。米尔特在城里到处走动,他不去任何特定的地方,因为一旦在某个地方待得太久,他就会感到幽闭恐惧。他的眉毛和太阳镜上满是汗水,衬衫随着他的不断走动松弛一阵,又在身上黏糊一阵。

到了下午,米尔特感到双脚就跟刚烤好的两块砖似的,不得不找地方休息。他在绿化带看到一张长椅,长椅两侧是高大的枫树。他缓缓地走过去坐下,大脑放空,待了大概二十五分钟。

你好。

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既想哭,又想笑。

啊,你好,我在这儿!别离开!留下来!求你了!

你——和我是同类……

没错,我们是同类。你能看到我,因为你也是这样的人。但你读我的心也好,跟我说话也好,都只能来这个位置。我现在使不上我的能量。我——你好?你还在吗?

又一次,他陷入了孤独。

他试着让能量向外触探。这思绪充盈了他的脑海,他努力想把这意识扩散到他的大脑之外。

请回来!我需要你。你可以帮我。我很绝望,很痛苦。你在哪儿?

没有任何回应。

他想尖叫,想搜查这条街道上每一栋楼内的每一个房间。

但他只是坐在原地。

那天晚上九点半,他们又见面了,在他的脑海里。

你好?

别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留下来吧!别又离开了!求你了!听我说,我需要帮助!你可以帮我一把。

怎么帮?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是同类。至少以前是。我曾经可以用我的思想去触碰别的地方,别的生物,别的人,现在却做不到了。我的能量卡壳了,用不出来。我知道这股能量还在那里,我能感觉得到。可我没法使用它……喂?

我还在。但我感觉得到,我就要离开了。我会回来的,我……

米尔特一直等到半夜。她没有回来。触碰他心灵的是一个女性。模糊、微弱,但绝对是女性,而且强大。可惜那晚她始终未曾出现。米尔特在街区里来回踱步,想知道那能量到底是从哪扇窗、哪扇门散发出来的……

他在24小时咖啡馆吃了些东西,接着返回长椅等待,后来他踱了一阵子步,返回咖啡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又来到了长椅上。

曙光乍现,白天跟着来临。他独自坐在绿化带中,听鸟儿在寂静中鸣唱,看车辆逐渐增多,还有狗儿来草坪散步。

终于,他又感到了微弱的触碰:

我来了。这次我大概可以多待一会儿。我该怎么帮你?告诉我吧。

好。你这么做:想象一下那种扩散出去接触外界、接触其他意识的感觉,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让这种感觉充满你的意识,然后尽可能地传递给我。

接下来,他仿佛回到从前,似乎重新获得了能量。对他来说,那无异于土与水、火与风。他站立其中,浸润其中,温暖其中,穿梭其中。

感觉回来了!别停下!

抱歉,撑不住了。我有些头晕……

你在哪儿?

医院……

他抬起头,望向街道尽头左手边拐角处的医院。

哪个病房区?尽管知道她已经离开,他还是在脑海中问了一声。

他觉得她可能吃了药,或者发了烧,大概要昏迷上一阵子。

米尔特招了辆的士,回到自己停车的地方开车回家。他洗澡、剃须、做了早餐,但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喝了些橙汁和咖啡,躺到床上。

等到醒来,已经是五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米尔特看了眼手表,忍不住咒骂。

回镇子的路上,他一直试着恢复能量。那能量就像一棵树,扎根于他体内,枝杈就在他眼睛后面,花蕾、花朵、树汁与颜色一应俱全,但缺少叶子,没有果实。他能感觉到那树在体内摇摆、搏动、呼吸;它的存在从他的脚尖渗透到发梢,然而它拒绝屈服于人的意志,不肯接受他的意识,也不曾舒展枝叶,散播生命的芳香。

他在医院停车场停车,走进大厅,避开前台,在一张摆满杂志的桌旁找到了一把椅子。

两个钟头后,他和她建立了联系。

当时,他正假装阅读《假日》,耐心等候着她。

我来了。

那赶紧再来一次!快点!帮我唤醒我的能量!

她照做了。

她在他的脑海中唤起了那股能量。她的动作一顿一顿的,仿佛突然回忆起了复杂的舞步。他心中的能量不断激荡,就像潜艇浮上水面,眼前先是扭曲模糊的水帘,然后是清晰湿润的海面。

帮助他的,是个小姑娘。

一个神志不清、发着高烧、快要死去的小姑娘……

对她施展能量时,他瞬间理解了一切。

她叫多萝西,处于半昏迷状态。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股能量才会在她病得最厉害时,从她身上涌现。

她有意识地帮助了他,还是梦见自己帮助了他?

她的父母坐在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姑娘床边,她母亲的脑海里,一个词语毫无意义地翻来覆去,挡住了其他所有念头,却无法驱赶她的伤感:

甲氨蝶呤,甲氨蝶呤,甲氨蝶呤,甲氨……

疼痛如针,不断刺扎着多萝西发育了十三年的胸骨。高烧肆虐,她眼看要撒手人寰。

白血病。晚期。他尝出了她嘴里血丝的味道。

他对此无能为力。尽管如此,他还是说道:

你把你最后的生命和最后的能量都给了我。我不知道是这样。要是事先知情,我就不会要你帮忙了。

要谢谢的是我,她说,因为你脑中的那些图像。

图像?

我看见了许多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东西……

我没什么值得看的。你本来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更美好的东西。

我又要离开了……

等等!

他唤起体内的能量,融入他的意志、他的思想、他的记忆与感受。在足以燃烧生命的猛烈焰火中,他让她看到了米尔特·兰德。

这是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曾经体验过的一切,希望它们能让你快乐。看,这是虫群飞过雾蒙蒙的夜,身影忽隐忽现。这是你躺在灌木下感受的夏日细雨,那些水滴从树叶落下,敲打你柔软的狐狸皮毛。这是鹿在月下的舞蹈。这是梦中的鳟鱼随黑暗的波涛漂流,它的血和周围的海水一样冷。

这是塔特亚的舞,沃克的布告。这是我的表哥加里,他巧手雕琢的这单块木料,最后成了里面有球的盒子。这是我了解的纽约,我去过的巴黎。瞧见没,我最喜欢的餐点、饮料、雪茄、饭店、公园,还有深夜开车的路段。我在这个地方挖池子、修棚屋、游泳。这个,是我的初吻。这是因为失去而落下的泪水;这是我的自我流放,是孤独,而这是疗愈、惊叹与快乐;这些是我祖母种的水仙花;这则是她的棺椁,周围装点了水仙;这是我喜爱的曲风,这是我的狗,它活了很久,生前一直很快活。所有这些能温暖灵魂、让头脑冷静的事物,都被封在记忆和一个人的自我中。我将它们给你,虽然你来不及了解它们。

他发现自己站在她意识中的远山上,而她放声大笑。接着,在她房间里上方的某个地方,一只手覆在她身上,而她的手腕被食指和拇指捏住。她向他冲来,身形突然放大。他鼓动巨大的黑色翅膀向前掠去,拢住她无声痉挛随后化作虚无的躯体。

由于自身能量的作用,米尔特身子发僵。他把那本《假日》放在一旁,起身准备离开医院。他的内心时而充实,时而空虚,就像他的现在和他的曾经。

这是何等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