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维纳斯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章 夏娃

我不知道菲利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打了通电话给我,告诉我他要在米兰过夜,叫我看紧苔丝。

而现在他在佛罗伦萨,死了。

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死者被证实是菲利普·费雷拉,五十一岁,佛罗伦萨市文管局官员。死亡时间:晚上八点三十五分。死亡地点:佛罗伦萨市政广场。死因:经过初步证实,应该是从四楼的阳台上摔下致死。现场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初步判定为自杀。

除了死者的身份,其他倒是都挺符合吓哭了姜卡罗的噩梦。

我在警察到了之后默默离开了现场。我只是一名私家侦探,不想让自己掺和进一桩命案里。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菲利普的那张脸,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他是自杀的。

那么——是他杀?是谁杀了他?难道是……苔丝?

那天之后,苔丝再没出现过。

姜卡罗也再没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噩梦,他每天躲在铺子里,难得会出门张望一下,连人都不骂了。虽然死的不是苔丝,但他大概也还心有余悸。

我也怕。我总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就好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有某种摆脱不掉的阴影已经覆盖到我的脑袋上了。虽然我并不想有这样的直觉,但它们通常都很准。

果然,苔丝失踪的第三天,警察找上了门。

其实我知道警察早晚要上门的。他们按照顺序先给楼里所有的住户都做了笔录,然后找到了我。

“你是李如风吗?”开口问我话的警察长着一张很亚洲的脸,大概是个混血儿,眼珠子和头发黑得发亮。他把我的名字念得我都听不太懂。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认识四楼一室的住户吗?”

“认识。”

“关系好吗?”

“……”

“关系怎样?关系——relationship?”

估计他们看我是中国人,怕意大利语我听不懂,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这是流程。如果我现在说我是受托监视他老婆的私家侦探,不知道会不会被带回去审问。

“一般。”我决定什么都不说。我下定了决心,必须甩开这桩麻烦事,把夏娃给我的五千欧元定金还给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对,就是这样,不该讲的不要讲。

“认识他的妻子吗?”

“嗯,认识。不熟。没说过话。”这并不是撒谎,我连招呼都没有跟她打过。

“这两天有见过他的妻子吗?”

“没有。”

“他们夫妻关系怎样,你有所了解吗?”

“呃……他们年龄差距很大,除了这个其他我真的不知道,先生。”

亚洲脸警察做完笔录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吧,先生,谢谢您提供的信息。假如看到他妻子回来,请通知我。”他撕下纸的一角,上面留了个号码,后面写了个名字:卡尔梅洛。

然后他们去了对面姜卡罗的店里。我有点儿心慌,姜卡罗会不会这个时候掉链子,把我是私家侦探的事以及那天他给我说过的奇怪的噩梦全说给警察听呢?

果然,姜卡罗在做笔录的时候时不时往我这边看。我做好了再次被询问的心理准备,但警察从他店里出来后径直走了。

下午两点多,夏娃来找我。我把钱原封不动地往桌上一扔,表示我不干了。

夏娃眯着眼,点了一根烟,没去碰钱。

“我再给你一万,你帮我把那枚戒指找出来,找到之后再给你两万。”她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支票拍到我面前,“你可以今天就去把这一万提了,我保证不是空头支票。”

“但是人已经失踪了,除非戒指不在她身上。”

“不,就在她身上,而且她肯定没出佛罗伦萨。我相信你能找到她。”她说得十分肯定。我看着她那笃定的表情,开始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儿。

“三万五你要我找一枚红宝石戒指?你可以让山口再给你买一枚更好的了。”

“不是,这枚戒指很重要,我必须找回来。”

夏娃走后,我想了一下她和我从第一次到现在的对话。不对……不对不对……这件事太奇怪了。我可以确定,从一开始,夏娃就知道戒指在苔丝那儿。既然这样,她干吗要来找我?我不敢再往深里想,因为这看起来像个局,不知道是来套苔丝的,还是……专门为我设计的。

我并不想干,但是这个价码是很诱惑人的。我赶在银行关门前去存了支票。我反复告诉自己,一周,就一周,一周之后假如还是没有线索就撤,先回国避避风头。

菲利普的事还没完。

晚上我打烊的时候,那个警察又找过来了,就是那个留了号码给我的亚洲脸警察卡尔梅洛。

我看到他时,他正站在巷口的黑暗处抽烟。他手里的烟已经接近烟蒂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可能观察我有好一会儿了。这种感觉并不好,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但他在暗中盯着我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犯了罪。

“您好,李如风。”

听到比早上发音清晰不少的自己的名字,我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跟他打招呼:“您好,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说:“没什么,就是来通知您一声,早上您协助调查的案件有结果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菲利普那件案子:“结果怎样?”

“自杀,被定为自杀。”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疑惑。我那天在现场也见过他,他应该是接到报警之后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菲利普那张惊恐的脸,并不像是自己跳下来时该有的表情。我不明白,他在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来特地告诉我结果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对我的口供有所怀疑?

不等我继续猜测,他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听说您是私家侦探。”他说。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我猜得一点儿也没错,白天姜卡罗肯定对警察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是的。”我说。

“这样,看来我有事要麻烦您了。”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要我重新去警察局录一份没有隐瞒任何事实的口供,尽管案子已经结束了,但在结论没有递交上去之前,是可以推翻重新审理的。我心想:这个警察八成是在升职的当口儿,不然谁会去死扒着一个自杀案不放。

可是,他说出了令我出乎意料的话:“希望您帮我调查一个人,我会按照您的收费标准支付给您相应的费用。”

这超出了我预想的范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疑问:他想干什么?

“您需要我调查什么人?”

一个警察,在一桩疑点重重的自杀案结案之后,找一个白天做口供时有所隐藏的“不太老实”的中国人,帮忙调查另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逻辑不通的问题,但这么细细一想,我的脖颈儿就感到了一阵凉意。

“七楼住着一个叫阿夫杰的女人,您认识吗?”

我想说不认识。这栋楼的人我都认识,七楼就两家住户,是不是他搞错了楼栋呢?

这条街道很暗,路灯从去年就坏了,到今年也一直没有人来修。在昏暗中,我感觉到他朝我靠近了点儿,空气里还隐约留着他刚刚抽过的烟草的味道。他乌黑的眼珠已经融进了夜幕的黑色之中,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

“她的意大利语名字叫——夏娃。”

我突然觉得脑袋后面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夏娃?”

“对,是这个名字,夏娃。”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在我的经验里,当所有人和事物都因为某种关联被聚集到一起时,往往就是接近真相的时候。但这一次不是,当我意识到线索的彼此牵扯时,自己已经被卷到了事情的中心地带,所有的人和事都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幽幽地散发出毫无头绪且神秘的光。

卡尔梅洛并没有说出要我去调查夏娃的具体原因,他只说,明天下午会来我店里,找我谈一下调查的内容和方向。

如果没有菲利普的死,我可能会把调查的原因简单地想成夏娃是这个警察的情人或者他跟夏娃有过一夜情,他需要对自己的性对象做好调查。但是现在我知道,原因不会如此简单。我很想乐观一点儿,作为一桩生意,我没有必要一定得知道雇主的理由,我只要完成他要达到的目的就好。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应该为自己做一些私人调查,去查一下这个警察。

至少我得知道他和夏娃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也可能只是凑巧,我向来想得多。

菲利普命案后的第四天,苔丝依旧失踪。

早上我打开店铺门以后,发现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店铺的门锁被撬开了,我以为店铺被人偷了,结果打开门,里面的东西都好好的,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所有的物品都在原位上,除了——多了一样东西。

作为这个古董店的老板,这里面有几块抹布我都知道。但是这个东西,我肯定,并不是我这里已有的古董。

是一幅画。我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幅画有年头了,少说也有三四百年。这不是一幅油画,而是一幅蛋彩画。上面是一个少女的侧面像,欧洲中世纪贵族的穿着打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侧面有些眼熟。这画看样子起码是16世纪之前的东西,保存得很好,颜色鲜艳亮丽,画风很有文艺复兴第一段鼎盛时期的味道,甚至……有大师风范,虽然没有作者的签名和作品完成时间,但一看就是大件。这种级别的东西在大的古董行里都很少见,更别说我们这种小古董店了。它怎么会出现在我这里?

我连店里的灯都不敢开,先把画收进了后面的储藏室。怎么办?报警吗?说我这里被人撬了门,没丢东西,还多了一件看起来价值连城的古董?呵呵,实在是荒谬,但确实又是事实,这种荒唐事警察能信?当然,你要说不想要那是骗人的,如果我判断无误,这种东西随便一转手,那可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块馅饼,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最近怪事太多,我还是想办法处理掉它比较好。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处理,那个亚洲脸警察卡尔梅洛就来了。我一看时间,才上午十一点。他怎么这么早,不是说好下午来吗?

他见到我,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质的文件袋,有些分量。

“什么东西?”我问他。

“你一会儿慢慢看吧,看了就知道了。”他说,“你先看资料,有什么问题我们晚上再说,我结束工作之后会联系你的。不过今天可能早不到哪里去,早上出了大案子,我现在要去乌菲兹。”

“乌菲兹?是什么案子?”

“这个不太方便说……不过估计一会儿你走出店门就会知道了。我走了,晚上联系吧。”说完他就走了。

他走后,我打开了他给我的那个资料袋。最上面是一堆看不懂的文字资料,目测是俄语。这一堆都是俄语记录的资料,有一些手写的看起来像是口供的东西;还有一些机打的资料,有点儿像警察局的签名文件,上面都有一串龙飞凤舞的签名。我看不懂,再往下翻,终于看到了几张意大利语的东西。准确来讲,是一些像是损毁了的残片被粘贴到一张白纸上所做成的复印件,手写体太凌乱,根本看不出写了些什么。

翻到最后那张纸,我看到了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大约二十岁,一头金发,年轻漂亮,不施粉黛,但是有些眼熟。接下来的几张照片,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的血泊中,金色的发丝上染了鲜红的血。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斜上方,一脸惊恐的样子,简直和菲利普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案发现场拍的照片,这个死去的女人一看就是前面那张照片中的年轻女子。

和照片放在一起的那张唯一电脑字体的纸上写着:阿夫杰·耶夫娜判定为自杀。经过调查核实无他杀嫌疑。时间:1月23日,1990年。

阿夫杰……阿夫杰……

我把第一张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盯着照片上的女人看……

“七楼住着一个叫阿夫杰的女人,您认识吗?”

…………

我脊背上的汗开始慢慢往外渗……照片上的女人似乎突然就变成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冲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的意大利语名字叫夏娃。”

“啊!”我颤抖着手,丢掉了照片,瘫坐在了地上。

她是夏娃!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下,随即振动着“啪嗒”一声摔落在我的手边,紧接着又响起了提示音,来自我安装的意大利当地新闻软件。收到的信息自动切换成横条滚动,是实时快速新闻播报:

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发生重大盗窃案,警方全面封锁消息。馆内疑似丢失的是波提切利1475年的作品:Simonetta Vespucci(西蒙内塔·韦斯普奇)。

阴沉的乌云散开之后,亮光照进我的店铺里。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姜卡罗与人吵架的声音。

冷静!冷静!我从地上爬起来,在洗脸池里用冰水洗了把脸。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惊恐未去的表情就像刚刚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我反锁上店门,故作镇定地绕到外面,把卷帘门也放了下来。姜卡罗还在和一个满身文身的年轻人吵架。我从后门回到店里的时候,姜卡罗的大嗓门瞬间就消失了。

四周就像沉陷在墓地里一样静。我拉了一张靠背椅在摆放凌乱的古董之间坐下来,那张刚刚被我甩出去的照片就躺在脚边不远处。我把照片捡起来,放到了一边。我已经不用去刻意研究了,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夏娃没错,或者说她至少跟夏娃长得一样,不过她没有妖艳的浓妆,看起来要比现在的夏娃年轻许多。

我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刚刚的新闻,这条新闻让我的理智慢慢回归。我的脑子里依旧很混乱,依旧充满恐惧,但起码能意识到,我遇到麻烦了。

不管之前的事情是不是陷阱,至少现在这件事情肯定是。国家博物馆里的藏品被盗窃,而现在它出现在我这里——是的,我现在怀疑乌菲兹失窃的藏品就是早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这里的那幅画。我走进储藏室,打开灯,那幅画现在就被我横放在储藏室的门后面。在昏暗和光线的交界处,画中少女的脸忽隐忽现。我关上门。

不,不只是怀疑,是肯定。

有人想害我。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我没有拎着这幅画去街上乱晃,寻找解决它的方式,否则我现在恐怕已经在市中心的看守所里蹲着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卡尔梅洛的电话,随即又挂断。现在不是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一位负责乌菲兹盗窃案的警察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虽然我真的没有偷东西,但我觉得没人会相信我。比起他来,我更应该找一下夏娃。理智告诉我,虽然事情显得很荒唐,但她肯定不是鬼。这里面一定有些问题,或许夏娃知道。

夏娃没有给我留过手机号码,我也没有问她要过,大概觉得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通信工具什么的都没必要。我决定上楼去找她。她除了逛街或者和山口出去约会,一般不太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