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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岁聿云莫

二小姐欺负乐山的时候,韦见素正带着几位亲信幕僚经过。今日早朝之上,韦见素又和李林甫发生了冲突,玄宗皇帝一味偏信李林甫,让韦见素大为不快。

“这李林甫真是越来越嚣张跋扈,这满朝臣子没有一个他放在眼里的。”跟在韦见素身后的一位幕僚愤愤不平。

“何止是大臣们他不放在眼里,我看连圣上也……”另外一人接着说。

“造次!”韦见素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大人说的是。”几个人立刻收声,不敢说下去。

“处处针对太子,这李林甫确是僭越。”说话的青年正是之前献离间之策的贾至,青年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字字铿锵。

“幼邻,之前的你的计策甚好。”韦见素被青年的话说的精神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知道现在需要的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运筹帷幄。

“杨慎矜一案是让李林甫折了些羽翼,却不足以动其筋骨,这只是咱们这局棋的第一步。”贾至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城府在胸的模样,韦见素听罢,不由得想起了这第一步棋的险象环生。

搬倒杨慎矜用了两枚棋子,这第一枚棋子就是韦见素豢养了多年的术士史敬忠。

韦见素先是让史敬忠在长安城里设了个道场,替人做些法式,又安排人到处宣扬,让他迅速名声大噪,很快便吸引了杨慎矜的注意。杨慎矜把史敬忠请到府上,日夜请教修道升仙之法,这史敬忠也有些本事,用些歪门邪道获得了杨慎矜的信任。

这一日,史敬忠告诉杨慎矜,杨家将有血光之灾,同时密报韦见素,命人偷偷的在杨慎矜父亲坟墓周围的田地里撒上血水。杨慎矜对史敬忠的预言本是将信将疑,听家丁回报祖坟草木流血的事情,当即就信以为真,向史敬忠求破解之法。

看到鱼已上钩,史敬忠立刻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史敬忠告诉杨慎矜,这血光之灾代表着天下将有大乱,若想要避祸,必须在临汝山中置一房产,借助临汝山的风水,做法事方能消灾避祸。杨慎矜听从史敬忠之言,在新宅的后院戴上枷锁,一丝不挂的坐在道场里摆阵施法。大唐律令,行妖法乃惑乱之罪,杨慎矜心里清楚,但这临汝山的宅子偏僻,家中又没有外人,便放心大胆的我行我素起来。十天之后,祖坟周围果然不再流血了,当然这也是韦见素派人所为,杨慎矜大喜,对史敬忠愈发言听计从。

杨慎矜要以重金酬谢史敬忠,谁知这史敬忠金银珠宝一概不收,却问杨慎矜讨要其府中的侍婢明珠,杨慎矜不得已只能割爱相赠。殊不知这史敬忠并不是真爱美色,而是另有计谋。这一日,他用车载着明珠姑娘路过杨贵妃的表姐柳氏的楼前,故意掀开车帘,让柳氏看见明珠的容貌。原来这柳氏是杨玉环安插在民间的眼线,杨氏虽得玄宗皇帝专宠,却也怕皇帝日久生厌,所以专门让表姐在民间收集美女,送进宫里由自己献给皇帝,以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

柳氏一见明珠貌美,便向史敬忠讨要,这正中史敬忠下怀。史敬忠故作推辞,最后以百两黄金作为交换,半推半就的将明珠卖给了柳氏。

放下柳氏带明珠入宫不表,杨慎矜有一个侄子叫做王鉷,这王鉷便是那第二枚棋子。

王鉷的母亲出生低贱,杨慎矜曾经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别人,所以王鉷对杨慎矜怀恨在心,加之杨慎矜后来又夺了他的职田,所以王鉷对杨慎矜更存敌意,有心报复。然而杨慎矜并不知情,以为自己提拔过王鉷,便对这个侄子毫无提防,连史敬忠在家中做法这等事也曾在王鉷面前提起。

王鉷不仅记恨杨慎矜,为人更是贪财,早就瞄上了户部侍郎的位子。韦见素早就洞察了这一点,派人以结交之名,赠送了王鉷大量的财物,王鉷见钱眼开,很快与韦见素派来的人打成一片。见时机成熟,韦见素便命人在不经意间将杨慎矜家中藏有谶书,意图谋反的事情透露给了王鉷。

王鉷听到这个消息,不是去提醒自己的舅舅,而是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刻将此事向玄宗皇帝进行了告发。杨慎矜执掌财政大权以来,用各种名义替李隆基的私库充实了不少钱粮,任其挥霍,颇得皇帝的信任。杨慎矜虽然是前朝隋炀帝的后人,但硬说一个文臣想要谋反,玄宗皇帝还是有些不信,不过揭发此事的是当事人的外甥,又让皇帝多了一份怀疑。就在此时,柳氏将侍婢明珠带进宫中,由杨贵妃亲自送到了玄宗皇帝的榻前。

明珠是杨慎矜的身边人,杨慎矜的一举一动自是清楚的很,在玄宗皇帝的询问下,便道出了杨慎矜在临汝的别院里兴妖做法的事情。明珠并不清楚杨慎矜是受了史敬忠的蛊惑为了驱邪,一番描述下来,玄宗皇帝自然认为杨慎矜的妖法是为了颠覆他的社稷,一道旨意将杨慎矜投入了骊山温泉宫的天牢。

然而事情也并没有完全向着韦见素希望的方向发展,让他和杨慎矜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林甫居然见风使舵,主动领命审查杨慎矜一案。

原来李林甫见这些年杨慎矜很得皇帝的欢心,本就十分嫉妒,如今皇帝下旨,自己正好顺水推舟。而王鉷因为觊觎户部侍郎的位子,又担心杨慎矜翻案之后向自己报复,更是向李林甫投桃报李,一面揭发、一面效忠。李林甫见户部有了听话的接班人,自然放心的要把杨慎矜置于死地。

李林甫手下有个酷吏名叫吉温,初为新丰县丞,擅用酷刑,后投靠李林甫,参与陷害诸位王公大臣,被擢升京兆府士曹。这次的杨慎矜案,李林甫便交于了他来办。

说巧不巧,这吉温的父亲与史敬忠的关系甚好,吉温抓捕了史敬忠之后,一番游说,未待严刑拷打,史敬忠便声泪俱下的写下了三页纸的供词,供认了杨慎矜作妖谋反之事。

有了史敬忠的招认,吉温赶回骊山温泉宫的天牢对杨慎矜进行严刑拷打。杨慎矜是李林甫一党,本想着可以靠李林甫替自己洗冤,怎么也没想到审讯自己之人就是李林甫的爪牙。杨慎矜受刑不过,只得屈打成招,承认家中藏有谶书。吉温又带人到杨慎矜家中搜查,却怎么都找不到,李林甫有些担心,便又叫人伪造了一份藏在杨慎矜家中的密室里,这才人赃并获。

李林甫将审案的结果奏与皇帝,皇帝龙颜大怒,立刻赐了杨家三兄弟自尽,却对于李林甫的秉公执法大加赞赏。韦见素等人除掉了李林甫的一根臂膀,却没并有能够动摇这只老狐狸的根基。

“既然离间之计不成,那便唯有合众连横。”青年还是几个字,把韦见素的心思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合纵连横。”韦见素喃喃自语。

“唯有联合圣上最宠信的人,才能对抗圣上最宠信的人。”贾至说完便退到了一边,看来该说的都说完了。

“幼邻年纪轻轻,却洞若观火,比我们这些老朽强多了,不愧是贾尚书的公子。”韦见素微微一笑,看来自己没有问错人,也没有养错人。

“何止啊,贾大人那是青出于蓝。”后面跟着的几个幕僚随声附和。

“我阿爷过世的早,幸得韦大人扶持提携,我只不过替大人说了大人想说的话而已。”贾至急忙躬身后退,不矜不伐地说道。

韦见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院子里的情景打断了,女儿韦雪正拿着小宝剑追打着一个小厮摸样的人喊打喊杀。

“你还敢躲?看我怎么教训你!”乐山躲开了韦雪的剑,这对于原本就在气头上的二小姐来说,如同火上浇油,手中的剑也更紧了一层。

剑虽小,却一样的锋利,眼见被逼到墙角的乐山无处可躲,众小厮们一阵惊呼,只恐血溅当场却已无计可施。就在这个当口,乐山把手中一根柴火棒一抬,下意识使出了的阿爷剑谱上的剑招,将二小姐的剑锋粘向了一边。

“你会武功?!”二小姐的宝剑被挡出,让她吃惊不小。

“我不会。”乐山想起母亲的话,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还撒谎!”二小姐大怒,再次挥剑直刺,乐山再一次举棒挡开。

原本想上来制止的小厮们见此情景,乐得看个热闹,只有那个被叫做‘凤哥哥’的人在一旁大声阻止。

二小姐却不理会,招招紧逼,虽然功夫稀松平常,但耐不住宝剑锋利,几招之后已经将乐山手中的木棒砍成数节。最后一剑乐山已经避无可避,宝剑直接刺入了肩膀,幸亏二小姐力气小,宝剑入肉不是很深,但乐山已经倒地不起。

“二小姐,别打了,你阿爷来了!”刚刚那位少年出声劝止,众人看见韦见素这才慌了神。

起初挥剑只是为了出口气,但到真的把乐山刺伤,二小姐自己也被吓的愣住了。众小厮们围拢了过来查看伤势,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大碍,二小姐吓坏了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韦见素见没有闹出人命,也就没有再逗留,丢下一句“胡闹”,便带领着众人向书房走去。

“给他包扎一下,丢回柴房去。”见没有闯大祸,阿爷也没有责难,二小姐的小姐脾气又来了,但心里还是一阵虚心冷气。

冬天夜晚的风透过柴房木门的缝隙吹进来,吹在乐山受伤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的刺骨,幸好有一姐正在给乐山的伤口上药。包扎好之后再喝上一口热稀饭,身体和心里都舒服了许多。

“我让你不要去招惹二小姐的,你怎么不听我的话。”陈一姐给乐山拉上肩膀的衣服,像个姐姐,又像个母亲。

“我没有招惹她。”乐山还是很倔强。

“二小姐就是脾气倔,心并不坏,你要是没惹她也不至于。你看,这些膏药还是她派人送过来的。”

“真的?!”乐山有点不敢相信。

“是啊,还让我好好照顾你。”

“二小姐怎么如此刁蛮?”伤了自己的是她,送药的也是她,乐山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小姐的阿娘是老爷的侧室,听说年轻貌美,最得老爷宠爱。但是生二小姐的时候却难产死了,所以老爷特别疼爱二小姐,就这么惯坏了。”

“怪不得。”乐山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其实二小姐人并不坏,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挺好的,就是年纪小,太任性了。反倒是大小姐不像二小姐那样,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虽然对我们也很好,但总让人觉得琢磨不透,跟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像。”

“大小姐叫什么?”

“大小姐单名一个晴字,二小姐单名一个雪字。”

“韦晴,韦雪。”乐山在心里默念着。

“听二小姐说你会武功?看你平时干活笨手笨脚的,还真不知道你会武功呢。”

“我小时候在道观里长大,师傅教了一点强身健体的把式,根本也不能算是武功。后来师傅死了,我便无家可归了,只能到处流浪。”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母亲早亡,阿爷又好赌,根本养不了我,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后来又被人牙子卖来卖去,最后到了这尚书右丞府来,虽说是个奴婢,但起码有地方睡觉,有东西吃,我已经满足了。”

“一姐……”

“命苦,这就是命啊。”陈一姐站起身,去隔壁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稀饭走了进来。“趁热吃,然后睡个好觉,会好的快一点。”

“一姐。”看着陈一姐转身离去的身影,乐山忍不住叫住了她。

“怎么了?”陈一姐回身,脸上带着一天的疲惫。

“除了我死去的母亲,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对我这么好。”乐山眼睛里含着泪,即便是在被路人唾弃,被二小姐暴打的时候,她都不曾流过泪,可是现在一碗温暖的稀饭和一颗温柔的心感动了他的泪腺。

“小阿弟,别想的太多了。能照顾你,是我们的缘分。”

“谢谢你。”

“以后内堂你还是不要去了,就在柴房和厨房干活吧,有什么事让我去,免得遇到二小姐,又吃苦头。”

“谢谢一姐。”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新年了。正月里的一天,陈一姐高高兴兴的捧着一个包裹推开乐山柴房的门,这几日漫天的爆竹和烟火让人不眠,然而繁华只是属于权贵的,与百姓无关。热闹是属于他们的,和乐山无关。

“阿弟,怎么现在还没起!”

“昨日忙完府上的家宴,老爷不是让大家今日休息一天嘛,所以我想我也没地方可去,不如多睡一会。”

“快起来,快起来,有东西给你。”

乐山已经从他那张简易的小床上跳了起来,把被褥推到一边,一边穿着外衣一边不好意思的请陈一姐坐下。

“别穿了,别穿了,看看这个。”陈一姐已经急不可耐了,干脆自己三下两下的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冬衣。

“是给我的?”乐山开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是给你的。刚发了月钱,我看你一直穿着小厮们的旧棉袄,就给你买了一件,快试试吧。”

“一姐。”乐山看着崭新的衣服,有些哽咽。

“快穿上吧。”陈一姐等不及了,帮乐山把衣服套上,“嗯,真的很合身。”满意的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你自己怎么没有?”

“我去年刚置办过冬装,今年我买了这个。”陈一姐得意的仰起手中的一个小包,但立刻有害羞的收了回来。

“是什么啊?”乐山觉得有点奇怪,不禁扭头去看。

“不给你看。”

“一姐,给我看看吧。”

“女孩子的东西,就是不给你看。”陈一姐着急了干脆把小包袱藏到了怀里。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还是个孩子的乐山被激发了好奇心,开始不依不饶,忍不住用手挠起陈一姐的痒痒。

冰冷的柴房里第一次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两个可怜人的内心相互摩擦着平凡的温暖。

“好了,好了,给你看看就是了,不许笑话我,也不许告诉别人哦。”陈一姐还是妥协了。

“我到哪里告诉人去。”乐山松开了手,满意而期待的盯着陈一姐的双手。

陈一姐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里面是用丝帕包着的一盒胭脂和几块香粉。

“我看大小姐施的粉黛特别的漂亮,所以……,以前都舍不得买,觉得涂上也不会漂亮,但今年过年还是忍不住……”

乐山看着陈一姐手心里郑重的捧着的胭脂,和她那比胭脂还红的脸,痴痴的呆住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用这些装饰,但小小的奢侈却满足了她刚刚成熟起来的少女心愿。对于乐山,少年心中异样的情愫在这个并不漂亮的却正在逐渐散发雌性气息的小姐姐身上发生了微妙的触动。

“你不用擦这些也很好看。”说完这句,乐山的心酸酸柔柔的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你笑话我。”陈一姐一把抢回胭脂,娇嗔的跑出了柴房,“快出来看看,又下雪了。”

长安的冬天常常有雪,只是一年可能只有这一天乐山和陈一姐他们才是自由的,才有时间和心情去欣赏雪的美丽。平康坊的大宅里,小小的柴房院落,漫天纷飞的雪花正在将长安城覆盖,零星的爆竹声和弥散在空气中的烟火馨香让人沉醉。

乐山和一姐张开了双臂,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尽情的旋转着,玲珑的雪花落在晶莹的睫毛上,融化在纯洁的呼吸里面。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段时间是快乐的,也许,就是当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