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如夏花
又是一个清晨。
天边透出的光亮,耀着还未及退去的柔云,泛出如同锦锻般丝滑细腻的感觉来。
冬日的清晨,尽管没有“鹊飞小月曙,蝉噪野风秋”的疏林晓风残月、半缕淡愁萦云,但其一地的素色,却是胜于秋晨的忧愁与庸懒萧索,显得天地间亮堂了许多。
渐渐地,初日上了林稍,徘徊在远云间,含笑半露。
一道道朝日晨光,如同明黄锦绣一般拥护着覆雪冬林。
而地上的积雪亦反射着远方初日的光芒,泛起阵阵金粼。
顾南风刚睁眼,看到的便是这如画一般的窗景。
朝霞恰好拂过他的脸庞,留下几抹浅黄的温柔。
屋内其余地方还因日初起,略显昏暗,却将这透窗而入的眷顾,衬托得更加弥足珍贵。
先前在他脑海中出现的记忆,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强烈的情感,在最初的震惊后,顾南风便渐渐将其淡化了。
知道了又如何?
他顾南风始终都只是他自己而已。
在还未来到这个时代时,他便已是一位十分有名的摄影师了。
他的作品多以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平淡为主。虽皆为常见的事物,但顾南风总能看到它们的平凡之美,并用自己的方式把它们记录下来。
并不需要多么绚烂多彩,或在其背后足以隐藏着几千字的鉴赏分析……他向来不在乎这些。
甚至当他最初开始摄影时,也未曾想过要做得如何出色,他只是做了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事罢了:
看到世界,珍惜世界,记录世界。
他向来不觉得活得久有什么好的。在顾南风的观念里,他活着便是为了感受活着的感觉:
看到叶尖的一滴露水,享受拂面而过的晚风,体味从叶隙间洒落的夏日…这就够了。
生命从来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其厚度。
当只蝉从地下钻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它的生命便已开启了倒计时。
尽管如此,顾南风仍然认为,这只蝉在生命仅剩的数日里,它对世界的理解与关注,和对生命的体味,已经远远超过了顾南风所在的那个极为发达的时代中的大多数人了。
蝉为了活着而活着,所以它没有那么累。它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所以它有时间好好看看世界,
它很快乐。
当人真正面对生存和死亡时,才会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幸事。生命本身需要的并不多:
饿不死、病不死、冻不死,这就够了。
哪怕如同烟花一般仅一刹那的惊艳,也胜于几十年如一日的单调。
这就是顾南风的观念。
所以神奇也好、迷茫也罢,换个角度看,这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厚度。
原主消失那四年发生了什么?
那个棺中女子说得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重要吗?
为何要毫无用处地透支未来的忧愁和挖掘过去的痛苦来折磨今日的自己?
换用话说:有用吗?
所以顾南风不在意也不忧虑,活好当下、珍惜当下,就足够了。
至于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现在想得再多也没用,干嘛费那个劲啊?
…………
顾南风就一直这么静静地看着窗外渐高的旭日。一切都是如此平静、和顺。
直到屋外的某人开始“砰砰砰”地轰击着木门,险些将房门击垮,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大懒猪!日头都升这么高了,你还不起床啊!
赶紧给我起来!我阿爹有事要与你说。
喂!听到了没有?听到了你倒是吱个声呐。喂?喂?听到了没有啊……”
顾南风、突然觉得这小妮子很有煞风景的天赋——无论多好的意境,被她那么一搅和,便什么也不剩了。
“张小满!你大清早的这么拍门不累啊?我马上出来,等我去了你阿爹那儿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切~就凭你?我才不怕你呐!哈哈哈………”
随着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顾南风闻言,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不给你这个小屁孩一般见识。
随即拿起了铺在被褥表面的衣物,开始穿戴起来。
待顾南风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并洗漱好了去找张父时,张父已生好了火,正在往里头添柴。
因为刚生好火,烟子还有点大,于是张文示意顾南风先寻个地方坐着,自己这边马上就好。
顾南风道了声久等后,便在火坑旁坐下,与张父攀谈起来。
据张父说,自这儿往邻镇的路已打通了。邻镇的规模并不算小,在那儿可以租到去城里的马车。
而受顾南风所托的木雕,张父寻出了往些年张小满的爷爷上山时寻得的黄花梨木,虽已去了大半,仅剩些边角料,但做些小物件自然是足够的。
况且料子的成色也极好,数年前邻镇的王员外听说了,专遣人来收,但也未曾得偿所愿,张父盘算着这已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了,便用剩余的边角料做了些祝寿送的物件,当作赔偿。
而顾南风也未想张父竟然如此当真。但木已成舟,只好寻思着临走时,除了路上必要的盘缠,身上其余的金银细软等一概值钱之物都皆数留与张家。
张家于他的救命借宿之恩,可非此所能抵。于是他还盘算着回家后还要带些礼物,再来登门致谢。
至于张父隐约间露出的送客之意顾南风心里并未有如何想法。
一是确实张家己十分窘迫,余粮本就不多,而且亦未曾有收顾南风谢礼的打算,自然得盘算着过日子。
再加上张母卧病,也极需用钱。他身上也未带多少钱两,所以得赶回家清医。
二是他确已离家日久,未有音信还家,自然也要回去报个平安。
虽灵魂已不是原来那个顾家少爷,但那深入骨子里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抹不平的。
小姑娘在得知顾南要走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无论张文如何叫喊,也不回应,只听得刨削之声,也不知在干什么。
直到张父替顾南风寻的牛车已妥了,他即将告辞时,小姑娘才从房里跑出来,还用一块破布包了一小个硬邦邦的东西塞到顾南风手里,并多次交待要顾南风,要等他走远了才能打开。
顾南风疑心又是什么搞鬼玩意,但还是依了小姑娘的意,收入行囊中。
小姑娘见他收下了,便嘴角轻轻扯起了一抹笑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一般。
顾南风也注意到了这抹笑容,心道一声果然:
看来待会儿打开时要多加小心了。
门外的牛车主人已等得不耐烦了,频频催促。
顾南风看着有些不舍的小姑娘——
依旧是初见时的那件单薄且带有好几处补丁的麻衣,原本应是暗黄的颜色,现已洗得有些发白了。
小姑娘的两颊红红的,兴许是冻的,又或许是近日吃了不少松鼠的口粮,气色好些了。但小脸却灰朴朴的,也不知是在哪整上的灰尘,但仍然不改那俏丽可爱的容貌。
而且眼睛大大的,非常干净清澈,他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影像。
顾南风决心下次来时,定要跟张父商量,带他们进城里去过活。
有顾家的帮助,最起码下半生也是衣食无忧了。至于张母的病,在原主的记忆中,以顾家的能力,就算请个汴京宫里的太医来帮忙,也是不在话下的。
屋外牛车主人又催了起来。顾南风只好与小姑娘匆匆道别。
临行之时,还不忘把小姑娘的头发给揉得乱蓬蓬的,又掐了掐小姑娘红朴朴的脸蛋,然后趁她呆愣之时便脚底抹油溜了——
开玩笑,他可注意到了,在他跑的那一瞬间,小姑娘总算回过神来,那满眼的幽怨和气鼓鼓的脸蛋,让顾南风觉得自己要是再慢一步,她便会气急败坏地冲上来逮着自己痛咬两口。
刚出了门,原本正骂骂咧咧一脸不耐烦的牛车主人,在看到顾南风那明显是大户人家少爷的皮囊衣物后,徒然问便换了一幅脸色。
满脸谄媚地向顾南风道歉,说他有眼不识泰山等诸如此类的话。同时心里已将张父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贵人怎不提前与他只会一声?
他正打算再好好收拾一下牛车,免得怠慢了贵人时,顾南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他于是又点头哈腰地想扶顾南风上车,却被顾南风瞥了一眼,只好悻悻然地笑了两声,然后去前头赶车去了。
启程之时,日恰至中天。
顾南风从牛车上站起身来,看着离去的方向——
张小满那丫头正朝他做着鬼脸,看到顾南风看了过来,于是蹦蹦跳跳地朝他挥手;张父也含着笑,学小丫头一般向他挥手。
在他们的身后是顾南风曾小憩的住所。
屋顶和房子后面的山丘、林子、都还披着白裘,在阳光下白得刺眼;路旁是向下的缓坡,都垦得有农田,只是未见青绿,但见柔白。
小满和张父的身影越来越小…
终于,在牛车拐过一个弯后,一片林子遮挡了顾南风的目光,再也不见了小屋的踪迹。
他只好转回身来,看向前方——
负雪苍山层层叠叠,若明烛天南;云雾翻腾在林海间,依稀可见远山的村落在日光下,一条未冻的河,如丝绸般环绕在其身旁,若身披霓裳的女子,尽情的向天地展示它的妩媚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