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雪向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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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玄麒司十二暗卫的名声很响。

据说这十二人来历不明,身份神秘,遍布世家与市井,只听命于君王。

能爬上这十二个位置的暗卫,都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生还的顶级刺客,更别说能被称为“魁首”的槐雨了。

向小园不知槐雨的威名,其他世家子女们却早有耳闻。

林晴自小养尊处优,第一次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奚落,她面子上挂不住,还要再争,玩得好的永州节镇之女朱芳菲却及时拉住了她。

“那可是槐雨,除了面见君主要下跪,便是看到皇太子都能御带出席,不必见礼的。”

亲卫能够在贵人面前佩戴御刀护卫,说明皇帝对其十分信任与恩宠。

世家子女们之所以被家中人选中,派来玄麒司历练,那是因为他们身为地方枭雄的父亲都忌惮如今重权在握的都城皇帝,做老子的都怕,做子女的又怎敢和皇帝的亲信暗卫槐雨叫板呢?

林晴冷静了,她分析利弊以后,见好就收,没有再搭理槐雨。

一场闹剧结束。

向小园虽不知槐雨为何要护着自己,但她还是对槐雨点头致意,道了一声谢。

然而,少年郎只是秉公办事,并没有想和她攀交的心,他淡看向小园一眼,目光冷漠清寒,随即旋身而去。

槐雨动作轻巧地跃上灯架,转瞬间不见踪迹。

槐雨的现身,很快在世家子女间掀起轩然大波。

一些七姓五望的旧世家,还保持着旧勋的傲气,不肯屈服于皇权,亲近玄麒司的官吏。

倒是一些近年才开始起家的新贵世家,他们的父辈手掌兵权,却并非拥有根基底蕴的百年世族,他们乐得在混乱的局势里分一杯羹,因此他们看槐雨肯舍身保护向小园,保不准向小园其实身份与众不同,为了在上京之前先拉拢人脉,他们主动来和向小园攀交,刺探她的身世。

向小园饿了一整晚,可渡海的大船还没现身。

她只能席地而坐,盘着腿,把包袱放在膝上,从中拿出油纸包的梅菜肉饼,一点一点掰着吃。

梅菜肉饼是刘婶烙的。她怕向小园走得急,路上没有干粮吃,夜里特地和面,让刘伯炒猪肉丁,裹进烘饼里,送给向小园。

每一个烘饼的馅料都很足,猪肉用了足足一斤!

向小园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肉馅,她知道猪肉价贵,刘家人对她很是关照。向小园第一次背井离乡,前往陌生的城市。她惦念那些照顾过自己的长辈,想到迷茫的未来,心里有点惆怅。

世家子女们被肉香馋到,他们只带了点吃起来很腻味的甜点,想吃点咸口的干粮。他们忍不住围住向小园,问她:“你这是什么饼啊?”

向小园老实地说:“菜干肉饼,你要吗?”

问话的小娘子是荆州节镇的女儿燕芸,她明显没想到向小园这么大方,犹犹豫豫伸出手。

向小园递了一个饼过去。

燕芸咬咬牙,她也打开装着行李的箱笼,从中拿出一个塞满蜜饯的梨花木食盒,递给向小园,“我不白拿你吃的,我用蜜杏和你换。”

向小园看着那个光是盒子就价值连城的蜜杏,迟疑了一会儿,说:“你的食盒看着就很值钱,一个肉饼用不了这么多。”

燕芸听到向小园这么说,忽然笑了,她把食盒硬塞到小姑娘的怀里,“就当交个朋友了,你收着。”

向小园没有推拒,她把巴掌大的食盒塞到包袱了,想着哪天吃完蜜杏,她再洗干净食盒,还给燕芸。

这是向小园在玄麒司队伍里收到的第一份好意,她很珍惜。

燕芸祖上也是泥腿子出身,其实家中规矩没有那些世家子女们大,她被挑选进京,无非是家中人觉得她擅武,成日里舞刀弄枪,又不肯嫁到高门豪族联姻,家中嫡子嫡女都珍贵,必须要舍弃一个的话,那就让燕云上京吧。

燕芸见向小园一点都不娇滴滴的,腰上别着一把杀猪刀,看起来既豪放又有趣,她想和向小园做朋友,因此也拍了拍一旁的沙土,就地坐下,跟着向小园一块儿吃饼。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犹豫要不要结交向小园,结果反被燕芸捷足先登,一个个恨得扼腕长叹。

好在,接他们启程的渡船很快就到了。

漆黑无边的海面,一艘挂着暖黄色琉璃风灯的大船疾驰而来,船员们抛锚停泊,提着照明的红灯笼下船。

世家子女们终于不用在渡口吹风受冻了,一个个大喜过望。

他们弯腰去搬运箱笼,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夜雾缥缈,红纱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一双双深渊怪物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古老萧瑟的歌声传来,咬字很重,却听不清楚唱词,应该是村子里的方言。

向小园收起包袱,凝神听着,只能听到“魑啊魅啊”、“血食肉食”这几个词,但她从那些人挥舞的三清铃、法绳、黄铜师刀中,能够辨认出,他们是在为渡船举行驱邪仪式。

这一场法事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众人感到毛骨悚然之余,又心生好奇。

直到一名神婆手持昊天上帝纹样的法旗,靠近向小园等人,神神秘秘地说:“今晚不能开船,海娘没有吃够供品,贸贸然开船,定要尔等翻船人祭!”

人祭便是拿活人做祭品,用于平息邪神的怒火。

世家子女们各个身份尊贵,谁又肯被当成祭品?况且,这个婆子神神叨叨的,谁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神婆见众人不信,眉头紧皱又退下了。

宦官福生见状,上前一步,询问船工:“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开船过海,怎么又闹起来了?”

船长自然知道这些官吏来头很大,他不敢开罪,只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官老爷,不是小人不想开船,而是今年渔业不丰,海货贫瘠,大家捞鱼赚不到钱,自然没有人祭拜海娘。海娘吃不饱供品香火,近一个月发威好几次,开船前明明风平浪静,行至海域中央,突然狂风暴雨,海浪大到能掀翻渔船。”

船长像是害怕触怒海娘,声音低下去:“不是小人要违抗官爷的命令,实在是小郎君、小娘子们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小人难辞其咎啊……”

渔民迷信愚昧,但有对海上天气的敏锐。

他们说不能出船,那些船工便心有戚戚,不敢跟船。

福生负责接送这些世家子女,上京去玄麒司里头任职,他有圣旨在身,哪里敢耽搁路程。

福生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他翘着兰花指,道:“胡言乱语!便是、便是海上有妖邪,也不该和真龙天子过不去!咱家带人上京,那是皇命,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船工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接这话。

倒是那个吟唱古老歌谣的神婆长叹一口气,道:“既然情况紧急,那老身替诸位想个法子吧!”

福生大喜:“你说。”

神婆清了清嗓子,道:“老身帮诸位扎一个纸替身,再烧一些香火,献给海娘。要是海娘收下这些纸扎人,便是同意诸位乘船渡海了……”

事已至此,为了安抚船工们的心神,福生没有拒绝。

他眯起眼睛,问:“一场法事,要多少银钱解厄啊?”

神婆摆摆手:“老身只是为了帮众生消灾解难,不图报酬。”

神婆做事居然不要钱,这倒让福生惊讶不已,心里不免嘀咕:只为了行善积德,却不要银钱禄米,难不成她真有神通,不是骗子?

没一会儿,海边设下香案、香坛,大冬天瓜果稀少,供品则只摆了几个野生的林檎果、蜜桔。

红烛香火燃起,神婆清点一遍世家子女的人数,将他们的名字以鬼画符的形式,书在两腮红红的纸扎人身上,再点火烧身,将替身丢进海中。

哗啦啦一声,落水的响动。

熊熊烈火焚烧那一个个纸扎人,火光照亮纸娃娃,红彤彤烈焰中,纸娃娃逐一浮在海面上,缓缓朝深渊泊去,就好似一个个笑着的小孩……

梵唱声声,嗓音寂寥。

神婆穿着红袍法衣,手脚大开,载歌载舞。

她一边持着桃木剑,一边步罡踏斗,摇摇摆摆,主持法事。

众人屏息以待。

原本该等到海娘吃下供品,满意离去的时刻,偏偏海潮汹涌,那些燃烧不止的纸扎人忽然熄灭。

四周陷入诡谲的黑暗中。

官差们受命,提灯去照海。

就在火光大盛的一瞬间,一行人看到极其可怕的一幕。

那些纸扎人没有沉入海底。

它们又从海域的远处飘了回来。

一个个替身坐在海面上浮沉,身上毫无被火焰灼烧的痕迹……娃娃还是脸蛋红红,朱砂唇大开,好似在嘲笑官差们的无能。

随之,神婆忽然尖叫一声,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不行了,不行了,海娘娘发威了,她一定要尔等人祭!”

神婆忽然发狂,就地打滚,好似有火在烧。

这一幕太过诡异,饶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女们也不禁发抖。

难道,世上真的有邪神海娘?

若非神明显灵,又怎么解释那些纸扎人火烧不焦呢?

就连福生也吓得大叫一声,连忙让身边的差役拉住神婆,焦急地问:“怎么回事?这些替身……海娘娘不收吗?”

神婆擦去嘴角的血迹,长叹一口气,道:“老身也没法子了,海娘娘倔得很,她识破咱们的诡计了,非要活人来祭,老身、老身也没法子啊。尔等若是执意逆天而行,非要真想今晚渡海……”

福生听出她话中的犹豫,悄声道:“法师还有法子?”

神婆皱眉,道:“唉,其实,不止民间办事要用银子贿赂,神佛办事,也要花钱打点。老身可以请神上身,去克这海里的邪祟,但是此法折寿啊,做法事也需因果。老身强行开了因,尔等不想惹祸上身,就得花钱结这个果,因果了结了,往后你们才能富贵顺遂,不被邪神祸害。”

福生听懂了,这是因为“请神上身”的办法太凶悍了,会带来祸事,所以得花钱消灾。

福生是东宫里的总管大拿,平时除了公俸,还有太子谢筠雪赏赐的私银,花钱能办的事都不算事!

他大方地道:“这有何难?只要您能帮咱家驱除邪祟,护佑贵人们平安渡海,咱家手上的赏银管够!”

听完,神婆勉强点点头:“那行吧,老身勉强一试……”

没等她再度披衣作法,向小园忽然出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等一下,这钱不必给,海娘不会生气的。”

神婆的法事被人中断,她急火攻心,气得大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若是触怒海娘娘,你担待得起吗?!”

即便是神婆责骂,向小园依旧没有露怯。

众人盯着向小园,目光里隐隐责怪,似是厌烦向小园打断法事。

向小园并不在意旁人怨毒的目光,她取出水囊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随后,向小园走向海边,伸手捡起那一个个漂浮不定的纸扎人,又走回来,对众人平静地道:“纸扎人之所以遇水不化,遇火不焦,其实是因为纸替身选用了浸水的湿布,神婆为了燃火,又在替身外头涂了一层酒水。烛火遇酒变得炽烈,可湿布却并不会燃烧。她点燃替身,又将纸扎人投进海中,实则是为了防止诸位在查证替身时,发现湿布的端倪。”

向小园放下纸扎人,又走向神婆。

她的手摸向神婆的嘴角,嗅了嗅指腹上的血迹,“至于她口喷鲜血,其实是做法事时,悄悄把猪血含入口中。”

向小园拍了拍腰间刀,她说:“我杀猪多年,决不会认错的。”

向小园说话条理清晰,井井有条,她半点都没有身为杀猪匠的羞耻,敢于在人前说出自己低贱的屠户出身。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神婆见事情败露,转身想跑,却被槐雨飞来的一张银叶子刺穿腿骨。

血液四溅,殷红如梅。

神婆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她知道有高人在此,跑是跑不掉了,她不断地磕头认错。

“官爷息怒,是草民猪油蒙了心肝,竟敢诓骗诸位大人。诸位官爷既然没有钱财损失,请放草民一条生路,草民一定改过自新,绝对不在外行骗了……”

原来,这一切只是神婆的诡计,她想借助法事,帮达官贵人消灾化厄,以此骗取酬金,偏偏遇到向小园这个市井长大的刺头,一眼看穿她那些装神弄鬼的营生。

神婆遇到高手,真是后悔不迭。

事情解决,众人又能顺利登船了。

世家子女们惊叹于向小园的敏锐,都是少年人,对待她的敌意便没有之前那么大。

唯有林晴看到众人簇拥向小园,心里很不服气,她还因为槐雨的事情,迁怒于她。

但林晴不好在福生面前挑衅向小园,她也怕那个神出鬼没的槐雨会出杀招。

林晴只能和朱芳菲背后嚼舌根,偷偷讽刺:“她本来就是市井出身,这种小把戏见多了,才有一时急智……乡下来的贱民,得意什么呢!”

向小园不在意那些夸赞与贬低,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收拾好包袱,跟着官差们一块儿踏上渡船。

出行前,她想到了什么,折回来,四处打量。

等到向小园找到缓步而来的槐雨,她用帕子擦干净银叶上的血,递给他,问:“这是银子制的叶子,伤一次人就丢了,怪可惜的……”

槐雨瞥她一眼,乌浓的眼睫轻颤,他以为她是想还自己暗器。

可随后,小娘子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问:“你还要吗?”

槐雨:“……”

他好像懂了,向小园其实是贪财,她想占为己有!

槐雨剑眉微挑,他从小娘子手中抽出银叶子,塞到怀里。

“要。”言简意赅,不想小娘子的歹心得逞。

向小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她就不问了,平白少了一笔横财。

远处,福生看了一眼挺胸抬头的小娘子,忍不住想:难怪皇太子看到仵作行人的入选名录时,特意要他照看这位名叫“向小园”的小娘子,想来是小娘子入了太子的眼缘,确实聪明绝顶啊!

不过……此地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太子殿下到底何时见的向小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