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羊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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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乌鸦锅庄》:乌鸦锅庄

出戏

小寒在节气中,无疑是最冷的时候,比大寒还让人畏惧和害怕,手指窝在裤兜里拿不出来。日照山野的时候到处冒着浓浓的白色气体,犹如是袅袅云烟形成的一层层雾,又如是一条蚕丝裙带,系在女人纤细的裤腰间。几个月、一岁的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手里,用棉花缝扎成的棉毯包裹着。棉花是当年新收起来的,抗寒能力相当强,躲藏在棉毯里的孩子,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睛。两岁、三岁的孩童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荡漾着小腿,鼻子上流着糨糊般的鼻涕。其他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都早早地来到了台前,准备着一些道具,各自为一些角色在脸上涂鸦。戏是村子里的吉祥号,总是能给人们带来欢乐。炭火开始还是红红的,仅一会儿上面就覆盖着一层白色灰末。这时节祠堂门前的树丫是冻死了半截的,树叶也是一片都不剩了。辣椒、花椒,总之一咬上去能够挤压点火辣辣的味道的食物,都成了人们的抢手货。

那是一九八〇年十一月,是我刚刚出生后的几个月里。这是我父辈讲给我听的一些事:我父亲从大队部回来,脸色发青,说是明天要他上主角。这怎么得了,今天一天的气温都好低,一天都是雾罩着的。冷是不用说,连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家里一点炭火都没有了,砍回来的柴也不是好货,都是一些不易燃烧的大叶婆,最主要的还是半湿的,没有等到坑干,就要放在火炉里,满屋里都是烟,咳嗽声一片。

“去百云那里担几担炭来吧。”百云是我姑父,烧炭的。我父亲与母亲商量着,“炭是需要炭啊,可是没有人去担啊。”“这没有炭,日子怎么过得下去。”父亲说着,打着杉皮火出了门。

土窑是上半年开始点火的,这个时候就火了起来,山头上到处冒着青烟。卖炭翁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东家,跑西家,扁担压在肩膀上咋咋地响。人家冷得蜗居在家中,他则摇头晃脑地走在山路上,满头大汗的。

这些日子土窑不知道出了咋问题,卖炭的人都不上门送炭了。本来进入立冬,卖炭翁就上门送炭了的,今年与往年不一样,没有等到送炭的人。去百云姑父家要翻两座山,父亲去时还是上半夜,回来已是下半夜二更时分了,走进家门时,挑了一大担的木炭。脸上到处是一片黑,就像是包公一样。把炭火放在火炉里点燃,整个房间就像是春天一样温暖。父亲坐在椅子上烤着火,就睡着了。母亲帮父亲盖上棉被,就让他这样睡着。呼噜声,一波接着一波,实在是太累了。

黑皮是在这个季节到锅庄的,他就像是一个傻子,傻乎乎地坐在戏台前的那根破凳子上哆嗦着,就像是寒号鸟一样。戏开演之前是要清场的,一些非演戏的人员都要到场外去排队买票。门口有人专门负责收取铜银,收了铜银后再逐个进场。坐下后稍过两分钟,戏台上就龙飞凤舞起来。

父亲拿着大枪对着那扇灌满春风的门口时,看见了那双眼睛。一台戏累了半死,得到的收入不过于一个铜钱。回到家,后面还跟着个乞丐。不用父亲怎么说,母亲就大抵知道了咋回事。

星星点点的火光把房内照亮了。有一种红薯烧焦的味道。母亲把唯一的半小洋瓷碗米饭从锅里取了出来,周围横七竖八围着几只大蟒薯。火炉里的薯是刚刚放下去的,火炭是父亲昨夜在姑爷家挑回来的,那可是最好的木炭。放在楼角里大半年了,干过骨了。这炭还是陈年木炭,今年百云姑爷家的土窑还没点火。

黑皮是广东人,皮肤黑黑的,黑得就像是一只乌鸦。其实黑皮还有个大名,是我父亲叫习惯了的绰号。我那时还小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到底叫什么。

那阵子广东还不富裕。黑皮到内地来找工作,想混口饭吃。他没什么手艺,也没有知识。之前在家里只会用楠竹做一些竹椅,生意不景气就干脆跑了出来。

那年头锅庄并不富裕,锅庄的大戏可是远近闻名。花一两个铜钱来饱眼福的人那是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流水一样从来没有间断过。黑皮想演戏,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让他上台。这块戏牌有了100多年了,传了好几代都不衰,唱的腔还是原来那个调,那味道就像是陈年老酒。

后来我知道了黑皮是来锅庄打工的,那也是锅庄里第一次出现的代名词。以前没有人说过“打工”,也不知道“打工”是干什么。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打工”就是外出找活干。我就是有点想不通,像锅庄这样的穷地方居然都有人来“打工”。那年头不要说是锅庄穷,全国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多如牛毛。是“打工”,实际上也就是出来混饭吃。

我母亲缺少奶水,在兜里我总是哇哇地哭个不停,小脸蛋红红的,母亲说不是冻红的,是火气太重了,吃的都是麦糊。黑皮抱着我喔喔地跳着,好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黑皮来到锅庄之后,他一直想学戏。其实他真是块演戏的料,演关公不用涂鸦。这是锅庄唯一的绝活,是用来维持生计的。一个外来人,哪敢传授给他。这也不能完全怪父亲,村子里的规矩就是条约。

没有加入戏团总得混口饭吃,他就在村子里干起了绝活。锅庄的楠竹是成山的,多得没办法派上用场。黑皮会用一只楠竹做凉席,做出来的凉席那可是耐用又美观。给我家做了一床之后,村里好多人家都请他去做。那个下午。他回来了,像是一只被人惩罚过的羔羊一样。母亲问他吃没有,他说吃过了。母亲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在火里烧了几只红薯给他。他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吃完后就去收拾东西,一个包,包里夹着几件衣服。我父亲不在家,他对母亲说,嫂子我走了,你们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的。母亲拉不住他,也不想拉住他。我家的锅里没有剩余的口粮,自己都是凑合着过日子。他说要走,母亲也就没有挽留,毕竟留住他意味着父亲就得多出几场戏,手得多裂几道口子。

那年冬天,炭火成了我家的稀奇事儿。黑皮以前没有烤过这样的木炭,成天习惯性地提着装着火炭的破洋瓷碗去看戏。每次蹬在台下笑得总是前赴后继,还比划着一些戏台上的动作。那阵子本来是父亲最不想出戏的时候,有了黑皮这个戏迷他也就重新燃烧起了那团火焰。

黑皮在我家住的时间就是那个冬天,春天花开的时候他就走了。父亲说,他像是一阵风一样,随着风来的,后来又随着风走了。黑皮离开锅庄之后,锅庄的大戏也凉了起来。我家也是相当的困难,父亲也被迫去了外地打工,去了一年多才回来,爷爷都以为他回不来了,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外面,母亲已经是伤心过度了。就在我们不再期盼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黑得不像样了,人也瘦得像是一把干柴,与黑皮来时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回来了就好。母亲说。

是啊,回来就好,差点就没命回来了。

那次回来之后,父亲就没有再走了。他也没有出戏了,做起了凉席。你别说,锅庄的大戏还真没这凉席值钱。

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父亲在外面差点饿死,幸亏他遇上了黑皮,是黑皮救了他一命。父亲说,他是走路回来的。在路上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他打算死在外面的时候爬到一家茅舍外躲避寒冷,茅舍里住着的人就是黑皮,广东那时就是一片漠洲。黑皮把唯一的口粮给了他,黑皮说父亲是他的恩人。

当然了黑皮之后再也没有与我家有任何往来,父亲这辈子中留下了个天大的遗憾。最后悔没有教黑皮演大戏,黑皮却教了他做凉席。

大雪

锅庄的大雪来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在我小时锅庄的大雪没有一年停过,都是在十月半间下的。一夜之间大雪把锅庄裹得严严实实的。

沉寂的夜晚,风很大,从屋外传来枝丫发出唧喳的声音,光秃的树木最不容易受伤,四季常青的树木会被风拦腰刮断。反正在这样的冬季是逃不过大雪的遭遇的,厚厚的大雪把天地间全部覆灭,苦竹、柞树这些骨节脆弱的树木,大雪过后都会惨不忍睹。

大雪在我很小的时候,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一个冬季下来,尺把厚的雪至少要下两场,除此之外还会不择日纷纷扬扬地飘雪花,这些雪一下也是好几天,本来雪总会给人们带来好的兆头,对于锅庄来说下雪就是不幸的事儿了。

在锅庄,冬季人们取暖用的都是木炭,烧饭的都是木柴。这雪一下,一些没有备足柴火的人们是苦不堪言。大雪一般是半个月才化,化雪之前雪都覆过了家门槛。除了一些调皮的孩子会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外,大人们是连戏都不会出的,看戏的人都是村旁十里八村赶来的,这样的雪天谁还会来赶戏。你别说,无论雪多大都会有个小戏迷出现在戏台上。这个戏迷就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叫蔡秀娟,比我大一岁。蔡秀娟算得上是个美人儿,很小的时候就长得有模有样的。

蔡秀娟住在我家屋背的半山上,几间破破烂烂的土方房子,还盖着一些枯黄的毛草。雨雪天房内到处漏水,环境极其的恶劣,那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不如人家的牛栏。她爷爷是一个杀猪的人,也是锅庄唯一的屠夫,牛高马大的,还留着粗糙的胡子。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看见他顶着大雪去砍柴。本来村子里两姓人家是向来不和的,徐家唱戏,蔡家卖肉,井水不犯河水。蔡家只有他一户人家,徐家却不同,兴旺发达,子孙万代,到我那一代已经是十九代了,人口已是三百多号。说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也只是片面之词,徐家只出戏子,没有杀猪的屠夫,到了过年还得请姓蔡的杀猪,这个任务就全部落在了粗胡子身上。他是跑东家,串西家,生意大好,天黑了还在别家忙碌着,生意好并不意味着日子就会跟着好,屠夫的工钱基本上都是猪肚子里面的小肠,他杀完一头猪就把猪肚子里的小肠取走。没饭吃只能吃猪肠过日子,蔡秀娟在学校里吃的菜就是辣椒炒猪肠,那猪肠都是早上炒好的,等到中午拿出来吃时已经成了“豆腐干”。不过她吃起来的样子却不是那么的痛苦,反而挺自在的。

那些年岁,她家吃不上一粒米,都是吃红薯过日子。帮人家杀了一辈子的猪,自己家却从来没有猪肉过年。想想那日子,真是酸楚的了。

蔡秀娟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我们都很喜欢她,把她当成是锅庄的形象。锅庄的大戏只属于徐家的,可我还是经常看见蔡秀娟在后台涂画着,徐家从来没有允许她上过正堂。有些戏是需要小孩子当配角的,比如我就演过“孤儿”,我虽然有演戏的机会,对演戏兴趣却不浓,都是大人逼上台去的,戏完了还要挨骂。

你来帮我演配角吧。我对蔡秀娟说。

不行,这是你们男人的事。

蔡秀娟爱戏,对戏的感情也是很深的。戏人散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站在台上扭着脖子。我会是她唯一的戏迷。她虽然生来与戏台近在咫尺,却与戏无缘。

我觉得蔡秀娟真是块演戏的好料子,她那姿势,她那身段,她那表情都与演员相关。我不是演戏那块料,就像我父亲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一样。

睡懒觉是我小时候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每天还在被窝里就听见了她的叫喊声。我母亲总是唠叨着说,娟在喊上学。娟的好我记得,她总是像催命鬼一样催我上学我也记得,导致平常的喜欢在那一刻全都成了憎怨,骂她不近人情。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走在前头,她走在后头,我有意把她甩得远远的。有一阵子我对她很是嫉妒。她学习成绩好,而我偏偏是孺子不可教。父亲总是拿她来打比方,说我就是不如她。之后,上学的时候我总是与她拉着距离,就像她的学习成绩与我的差距一样。

锅庄那山真是高,路也陡峭。本来这样的雪天我们是不会去上学的,有时候去了之后才知道今天老师都没有来。娟是比较倔的,只要雪下得不大,她都会去上学的,她去非逼着我也得去。雪天我们是手拉手走着的,那天我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下一个山头后,我听见了后面大叫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巨响。那一刻,我没有多想就往回跑去,等我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时,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脸上还残留着一道血口子,鼻子里也流出了鲜血来,我吓得站在旁边乱了方寸。那次是我拉着她的手回家的,她笑得特别开心,我问她还痛不?她说已经不痛了。

你家的条件比我家好,我根本没条件读书,你以后一定会有个好的将来的。蔡秀娟说。她说那话时,脸上的表情悠悠的。我的成绩那么差,怎么会有未来呢?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以后晚上就来我家一起做作业吧。自这之后她还真的帮我补课,在炭火炉前写写画画。现在想来,我的心里还是痛的。

那年我知道了蔡秀娟的父母其实早已离婚,她母亲还没有找到下家所以就还与她父亲住在一起。也就是那年,她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带走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妹妹。放学回家后,她四处寻找,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她那样子,真的是让人心疼。母亲说,没娘的孩子真是苦。她母亲离开锅庄没多久,那杀猪的爷爷也去世了。那个晚上杀完猪回家的时候在一个叫雷公崖的地方摔了一跤,这个地方的路很窄,下面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是会掉下悬崖。等到众人赶到的时候,她爷爷是一点气都没有了。就像是锅庄的大雪一样,来得很突然。屠夫的死对这个寒酸的家庭那可是雪上加霜,冷得让人心寒。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早晨我照常去邀蔡秀娟上学,发现她已经不在家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好些年我都是一个人上学,然后一个人回家,孤孤单单的。那种失落煎熬得让人难受。村里人开始流传着一些有关她的事情,都说她母亲找了个有钱的男人把她也接走了。我不太相信这是事实,我知道她是个有骨气的人。她那么热爱锅庄,不会随便离开这个地方的。我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她,希望她能够回来跟我一起上学回家。

之后的几年,我也长大了。我打听过她的消息,还发表了寻找她的文章。我的那些文字最后都只成为纸页上的一个符号。我甚至还会站在锅庄那长满毛草的黄土坡上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蔡秀娟。

好多年之后,我听到一些有关她的消息,版本都不一样。有人说她现在已经是一名老师了,也有人说是一名医生。不管是什么,我听后都很高兴,至少她已经摆脱了那份苦不堪言的生活。

现在的锅庄气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有好些年没有普降大雪了。说来还真奇怪,今天一觉醒来发现锅庄已是大雪纷飞。

苦竹

我时常怀疑,锅庄不是个好地方。满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因为太小,基本上派不上用场。庆幸的是几场大雪过后,苦竹还能抬起头来。

我一直以为徐晓琪的死与苦竹有关。我很小的时候经常与他在一起玩。他父亲叫徐世林,与我同辈分,我叫他世林哥。徐晓琪长我十多岁,我与大人一样直呼其名。这点不光是在锅庄,全国各地都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在锅庄,数晓琪的辈分最小,可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世林哥其实是一个善心人,在锅庄人们都知道他不仅老实本分,还做了不少善事。邻居家的鸡丢了,牛挣断拴绳跑了,他都热心帮着去找。一些人家,要办什么红白喜宴他都是主动帮忙。锅庄一直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好人是有好报的。我就想不通,世林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好报。

世林哥在世的时候,我家就很少与他来往。他人瘦得像只猴子,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像芦苇一样歪倒。最主要的是他有个咳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让人真有几分后怕。父亲怕他这种病传染,家里就算有事需要帮忙也会瞒着他。母亲说,要是让他知道肯定会主动来的。所以我家做事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世林哥来帮忙。

有些时候,世林哥也会主动来我家玩。他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接近黄昏的时候,见咳声他已经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我们家是极不热情的,给他泡过的茶杯,母亲总要用开水泡。生怕他喝过的茶杯上会留着病毒。他微弱地讲着一些自己的事情,父亲冷冷地搭上几句。有时他会好奇地问上几个问题,父亲从来都没有回答过。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就像是风一样。他走路的脚步很轻,我们怎么也听不到。只有听到在对门路上传来的咳嗽声,才知道他已经走远了。父亲这才大声地说上几句,你得多吃点药,不吃药这咳病会要你命的。世林哥听见父亲喊话会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父亲。随后又低着头,慢慢地朝前走。

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父亲这句诅咒。世林哥的死还真与他的咳病有关。他这咳病是天生的。年轻时候咳的次数没有现在这么频繁,现在是隔三岔五就会咳。尤其是冬天,咳起来没完没了。夜半里,他的咳嗽声在锅庄的上空盘旋着,找不着点。

庆幸的是世林哥有个好老婆,叫金莲。金莲会夜半起来帮他盖被子,煎药,浓烈的药味会把人从睡梦中熏醒。

我们都叫她金莲嫂。金莲嫂做事非常卖力,在家做女人,在外做男人。那几年世林哥的病是一年比一年重,可真是苦了金莲嫂。本来我们都以为她会改嫁的,她没有这么做。她说,既然嫁给世林哥,一切都得听天由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金莲嫂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要是她离开了这个家不仅可怜孩子,世林哥也没有了生活的希望。金莲嫂是个好人,她不是潘金莲。

本来这样的两个好人不该是短命鬼,不是说好人一定有好报的么?世林哥天生的命,可金莲嫂呢?

那天晴朗,碧空无云。对门的大屋突然传来啼哭声。是金莲嫂的声音。母亲说,不好,世林可能出事了。

父亲正劈柴,差点劈到脚趾。丢下虎头与母亲火速往对门跑去,我也跟在身后跑着去看热闹。

世林哥还活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扑上去抓着世林哥的手。脸上的肌肉紧锁着眉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我有些吃惊,父亲不是说不能接近他吗?看着父亲那攥紧的手,我有些费解。世林哥喘着粗气对父亲说了一句让父亲悔恨终生的话,叔,我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帮过你家。父亲眼圈里的泪水倾泻下来,傻孩子,是叔叔没有帮到你啊。看着父亲那一本正经叫着孩子的样子,我又觉得滑稽可笑。父亲比世林哥还小,却还要叫他孩子。世林哥死得很意外,本以为他会还有些日子的,本以为会选择一个雪天。母亲说苦命的人都是死在雪天的,他的咳病雪天会更严重。没想到会是艳阳高照的暖春,河岸的柳条儿正长得嫩绿。也许是老天爷给他最后的一点照顾吧!

世林哥去世后,金莲嫂没有因为少了人口而活得轻松。相反是神情恍惚,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家都知道她内心痛苦,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那阵子也是天不逢时,都说锅庄是要变天了。大旱几乎是让锅庄颗粒无收,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金莲没有劳力,生活举步维艰。我家借过几筒米给她,还借过几两油。金莲嫂是个脾气倔的人,是见晓琪满脸水痘才碍着面子来借的。

晓琪成了金莲嫂活下去的希望。她和我母亲来往密切,和我母亲掏过心里话,婶,等我晓琪大点的时候,我会去陪世林的,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下面挺苦的。听着金莲说的这些话,母亲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晓琪十二岁那年,锅庄发了一场大火。苦竹一夜之间变得枯黄,满山的苍翠成了不堪入目的风景。

人们都传说是晓琪放的火,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你别瞎说,不要冤枉可怜人。母亲想打住父亲的话。父亲用眼神狠狠瞪了母亲一眼说,你知道个屁。起火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从火点跑出来。母亲听父亲这么说,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金莲嫂气得几日没有出门,在屋内不停地叫骂着。你这天收的,怎么做这种事,只要你敢进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本来锅庄那些叼人还想去她家生事的,结果谁都没有去。这事就这么平息了下来,晓琪是吓得躲在村外的戏台下。

金莲的死我并不清楚,她死去几日后我才回到锅庄。金莲死时我正在锅庄外的中学上学,回到锅庄经过那座石桥时才发现路旁多了一座坟。坟头上插着几朵白花。没立碑记。她的死就像是那几朵白花,苍白得看不见任何颜色。

许多年后,我得到确凿的消息。那把火跟晓琪没有半点关联,放火者自己承认的。

世林哥和金莲嫂走后,安静了好一阵子。晓琪一直在忙着做件事情,想方设法盖房子。

锅庄至少有十年没人盖新房吧!连饭都吃不饱,谁家还有钱盖房呢?

我父亲多次劝导过晓琪,说你才十八岁,根本没有能力做房子,再等等吧,或者等有点积蓄也不迟。

晓琪哪里听得进去,他说要是没有房子,哪家的姑娘愿意跟他过。他说的是实话。一栋泥土筑成的房子整整做了一年,就像是乌鸦筑巢一样,简简单单的。但是他挺高兴的,靠自己有了新房子住。锅庄的好些人也都还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堂里,都挺羡慕他的。

半年后,我听见晓琪病重的消息。那时他躺在病床上,整个房间都变得阴森潮湿。身体比平常肥胖了许多,皮肤透着光亮。

父亲经常去看望他,劝导他卖房去看病。命都没有了,留着房子有啥用?晓琪没有意识到,这病会要了他的命。他性格倔强,说就算是死也不卖。人活着都是为了一个意愿,这个意愿是人身体内的决定。

晓琪的死在意料之中。父亲说,这孩子重走了世林的路。这是天意,谁也无法违背。

晓琪死的前天,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叔公,我想卖房子。”父亲点着头,又摇着头。在这前一天,父亲还劝他卖房。可村里谁又有空余的钱来买房呢?再说就算是卖了,也没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

晓琪去世的时候在冬季,是父亲出戏回来的黄昏。父亲坐在门墩上抽着旱烟,不停地拭着眼角的泪水。他死得没有一点声响,辈分大的人是不用哭的。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金莲嫂去世后的半年,锅庄的苦竹又是一片苍翠,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诅咒

在锅庄说起我外婆,没有一个人不说她的命苦。

外婆的命算长的,活了八十三岁身体还健朗。她对母亲说:“崽呀!我真是多活的。”母亲在回来的路上对我说:“还是死了的人享福,活着的人受活阎王罪。”母亲说这话时,眼里失去了光泽。我知道对于外婆而言,死也是一种解脱。

外婆是苦命人,苦得像黄连。她嫁给外公的第二年就痛瞎了眼睛,眼睛失明后还抱大五个孩子。我舅舅、大姨、菊姨、花姨和我母亲。我外公在的时候,一家子还算过得幸福。他老人家一走,整个家庭就彻底毁灭了。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花姨嫁到港口大原山庞家。庞西华是一小白脸,看外表文质彬彬的。花姨那时眼拙,只看外表不听奉劝。嫁到庞家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庞春红。庞家祖辈有重男轻女思想,总是盼着花姨生个儿子。这生男生女是花姨决定得了的吗?这要看庞家的命运。命是天注定的,命中该生男就是男,该生女就是女。第一个生女,庞家并不着急,庞家认为,头胎生女二胎一定会生男。

庞春红刚满月,花姨就跟着庞西华去了深圳打工。大原山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既没有田也没有地,到处是光秃秃的岩石。不出去打工,很难寻找到其他的生存门路。刚去时两口子都是欢欢喜喜的。在深圳待了不到半年,花姨的肚子就大了起来。庞西华那时和花姨是恩爱有加,相处得甜甜蜜蜜的。

花姨分娩的那天厄运就来临了。庞西华将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卖给了陌生人。花姨知道这事是在出院的前两天花姨几乎气疯了,那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

没有了小孩,花姨定要和庞西华离婚。庞西华去找过,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他只知道买走孩子的人说的是河南话,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个偌大的深圳,就如大海捞针。

孩子始终没有找回来,花姨背负着痛楚跑回了娘家,她决定与庞西华分道扬镳。花姨说,是她当初瞎了眼,没想到庞西华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卖的人,的确是猪狗不如。花姨除了痛恨之外,没有任何缓解思念的办法。

花姨决定离婚。外公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说,路是花姨自己选择的,怎么走由她自己决定。外公说这话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他知道花姨落到这般田地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当初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也许花姨就不会这么苦。其实外公是人,不是神仙,他看不到将来。人是随着时间会发生变化的,好人变坏,坏人也会变好。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外公躺在竹椅上跟外婆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外公说:“冬莲,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保重。”外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外婆看不见外公的表情,可她心里感受得到。一股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外婆颤抖一下就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外公。外公的头靠在外婆的肩膀上,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外公活着的时候,庞西华多少有几分忌讳。外公不在了,他就肆无忌惮地癫狂起来,成天装疯卖傻,就像一个剐皮柳,窝在外公家死皮赖脸地吃住,任何人都驱赶不走。花姨铁了心,他这么死脸只会是适得其反。花姨那阵子的性子就像是炸药,一点就燃,可无论花姨怎么愤怒,庞四华就是嬉皮笑脸,无动于衷。

就此纠缠了大半年。那天下午庞西华怒气冲冲地跑到外公家来,咆哮着说:要是你再不与我和好,我就烧了这宅子。说这话时,庞西华已被花姨折腾得筋疲力尽。

那天夜半时分,外婆在睡梦中惊醒。随着她的一声尖叫,花姨吓得魂魄都散了。我的天,熊熊大火已经照亮了夜空,热气包裹着整个房间,她来不及多想背着外婆就朝屋外跑去。除了几个人安全逃脱外,所有的家产全部化为灰烬。

那时外公与舅舅住的是一个宅子,东头是外公住,西头是舅舅住。房子一把火烧后,舅舅就不想再留在家里了。家里什么都没有,重新盖几间房子困难,他举家迁往奉新,大女儿仙冬嫁到那里了。

这场大火最终害惨的是外婆。她哪儿都没有去,寄人篱下一个人过了好几年。

花姨与庞西华彻底完了。舅舅说,这房子是庞西华烧的。舅舅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去抓了几次,庞西华闻风逃之夭夭,好些年不见了踪影,花姨是法院判决离的婚。

花姨离婚好几年才跟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没有结过婚,比花姨小两岁。花姨和他没有领取结婚证,可还是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花姨以为她找到了真正的下家,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也变了,成天在外面赌博,根本不把家当回事。几年下来,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不止这些,他输了钱回家还要毒打花姨,花姨忍无可忍只好离家出走。

外婆本来是可以继续留在老家的。除了花姨外,大姨和菊姨也经常送点柴米油盐,我母亲也经常会去看她,外婆一个人就这样过了七八年。

外婆七十五岁那年,突然来了一场大病。大姨、菊姨和花姨,还有我母亲,都凑钱给外婆治病。开始以为她倒下就起不来了,可外婆没有死,又重新活了过来。活过来后的外婆不能生活自理,轮流在大姨、菊姨和我家住。大约住了两年,外婆不再愿意住了。她说都快八十岁,估计来日不长了,她觉得要去奉新跟着舅舅过。舅舅是她唯一的儿子,老来靠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外婆去奉新后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舅娘是只母老虎,对舅舅厉害,对外婆更是厉害。自从外婆去后,没有给过她一天好脸色。舅舅在家无法面对舅娘那张嘴脸,干脆去了浙江打工,扔下外婆在家受尽苦头。

那天,我随母亲去看外婆。母亲剁了两斤肉,带了几个茶叶蛋,还有一些干粮,总共是一蛇皮袋。我问母亲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母亲说,舅娘有些时候一走就是一星期,外婆一个人在家,就靠这些干粮度日。我知道舅娘为人不算好,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苛刻外婆。

母亲说,舅舅结婚前本来一家子都反对他与舅娘这门婚事,村子里还有另一个姑娘也很喜欢舅舅,可舅舅就是喜欢舅娘。关键的是外公也赞成这门婚事,要不是外公坚决支持,舅舅也不会与舅娘结婚。那时指腹为婚的现象在农村是很普遍的,可舅舅却自由了一次。这一次婚姻不仅让他失去做一个男人的尊严,还尽不了孝道。外公去世了那么多年,怪外公肯定是错的,可是现在又怪谁呢?外婆每天解决不了温饱,还要受舅娘的诅咒。舅娘骂,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你不死拖累了我们一家。从舅娘的骂腔里可以听出,她没有把外婆当亲人。

我去外婆那里的时候,正巧仙姐给外婆送牛奶来。仙姐说,这是花姨寄钱给她买的。仙姐是舅舅的大女儿,她偶尔会来看外婆。庞西华前几年露面了。不过他露不露面不重要,花姨与他没有了关联。他已患上严重的精神病,听说患病的诱因是花姨。他对花姨的感情是真的,他犯的错花姨没法原谅他。

可怜了花姨与庞西华生的那个叫庞春红的女孩。她与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受的教育少之又少,未满十八岁就外出打工。如今庞西华的医药费都是她打工赚来的。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父亲的病治好,可庞西华的病还能够治得好吗?

如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外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外婆不该嫁到锅庄来,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不会失去光明,在乌鸦般的漆黑中过着悲苦的日子。

昨天晚上,母亲说她与大姨商量打算把外婆接到城里来。我说,外婆的生活费由我来负担,母亲听了很高兴。我说,要没有外婆,哪里会有我?

(原载2012年第一期《创作评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