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的故事:埃莉诺·罗斯福自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章
我的青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喜欢上了戏剧,于是当意大利著名女演员杜丝第一次来国内演出时,普茜阿姨带我去看了她的演出。后来她还带我去见了杜丝本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见到她时我有多震撼,她的美丽迷人和魅力四射跟我想象中简直一模一样!虽然我也获准可以看一些莎士比亚的戏剧,偶尔也会去剧院,但是我那些年轻的阿姨和她们的朋友们谈论的那些剧目,我却从未看过。结果,有一年冬天我干了件坏事,我因此内疚了很久。

外祖母让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参加慈善义卖,为了摆脱我的女仆,我骗她说我那个朋友会带女仆,活动结束后她会送我回家。结果我们俩没去参加义卖,我们去剧院看了《德伯家的苔丝》,大人们曾经讨论过这部剧,但是我完全没看懂。我们坐在剧场最便宜的顶层楼座,惴惴不安,担心碰到熟人。演出还没结束我们就离开了,因为回家已经晚了。我不得不向家里撒谎,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会很想坦白,不然会感觉内疚,但现在的情况是还会牵扯到另一个女生,所以我永远不能说出实情。

父亲去世后,外祖母很少让我和住在牡蛎湾镇(1)的父亲一家联系,所以我基本没见过那边的亲戚。但是我夏天的时候会去伊迪丝伯母和泰迪伯父家小住一段时间。

爱丽丝·罗斯福和我差不多大,可是她看着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这让我非常敬畏。她擅长运动,我却完全没有运动细胞,再加上又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同伴,这让我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时很吃亏。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牡蛎湾游泳时的场景。我不会游泳,泰迪伯父鼓励我跳进水里试试看。虽然我很害怕,但还是照做了,结果我一直在水里扑腾,溅的到处都是水,我真的怕极了。我再也不会挑战自己的极限了。

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下午,我们去库珀布拉夫游玩,那是一个很高的峭壁,是用沙子堆成的,下面就是沙滩,海水满潮时海浪都能打到峭壁底部。泰迪伯父让我们站成一列,他在最前面带头,我们就这样前后互相搀扶着,顺着沙丘往下走,除非有人摔倒或速度太快,队伍散掉了才停下来。我们滚着、跑着,总算是到了沙滩上。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真是怕得要命,但是下来之后发现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于是我们又开始往上爬。大家都是爬两步退一步,所以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登顶。

就某些方面来说,我觉得每次我都玩得很开心,因为我喜欢绕着谷仓的干草堆一直跑,让泰迪伯父在后面追我们,我也喜欢去萨加莫尔别墅(2)顶楼的藏枪房,听泰迪伯父大声朗读诗歌。

他偶尔也会带我们去野餐或露营,还会给我们讲很多珍贵的道理,最重要的就是通过露营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品性。自私的人很快就会露出马脚,因为他们只想享受最好的床铺和食物,却不愿意承担自己分内的工作。

弟弟比我常去伊迪丝伯母家,因为他和昆汀·罗斯福一样大,在我出国后,外祖母允许他常去她们家玩。我和罗斯福家的另一个联系就是每年圣诞节假期的时候,外祖母会让我去科琳娜姑妈家过节。

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聚会总是难过胜过开心。因为他们互相认识,还经常见面,而且都很擅长冬季的各项运动。我却很少滑雪,更别说溜冰了,因为我的脚踝不好,而溜冰主要依靠脚踝的力量支撑。

我不太会跳舞,可是派对的高潮却总是跳舞。我的裙子又那么不合时宜,最糟糕的是,它们还特别短,在我膝盖上面。当然,我心里明白,我和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即便我不知道,她们也会直言不讳让我知道。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某次派对上,当表哥富兰克林·罗斯福走过来邀请我跳舞时,我有多感激。

对科琳娜姑妈来说,我一定是个大麻烦。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让我们每个人都玩的开心,但是我只有圣诞聚会时才能见到男生,明明已经长很高了却还穿着小女孩的衣服,像我这样的侄女,她也无计可施。

我的生活突然之间就发生了变化。外祖母觉得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目前的家庭氛围太过宽松。她记得我的母亲曾经想要送我去欧洲求学,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

1899年秋,十五岁的我跟随斯坦利·莫蒂默夫人,也就是蒂茜阿姨一家乘船前往欧洲。她让我和她住一间船舱,她说她会晕船,所以经常是一上船就上床睡觉。我觉得大家可能都这样,就照做了。结果因为大部分时间都闷在船舱里,到了英格兰以后我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我以前从没有在室内待过这么长时间,一点儿也不享受这趟旅程。

我不怎么了解漂亮的蒂茜阿姨,也不了解另外两个年轻的阿姨,但是我很喜欢她,她一直都对我很好。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她在欧洲、在英格兰要比在美国更自在。她在伦敦那个很有名的“灵魂”(3)社交圈子里有很多朋友,“优雅”这个词就是她的最好写照。

家里决定送我去南菲尔德的苏维德女士(4)的学校上学,名字叫“艾伦伍德学院”,那里离温布尔登公园不远,离伦敦也很近。选择这个学校是因为,我父亲的大姐考尔斯夫人,也就是拜伊姑妈曾经在这所学校读书,当时普法战争还未爆发,学校还在巴黎郊区的养蜂场。后来战争爆发,巴黎被包围,局势异常严峻,苏维德女士就离开法国去了英格兰,学校也随之搬到了英格兰。

外祖母她们觉得我很快就要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如果女校长可以关照我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所以让蒂茜阿姨带我去见校长苏维德女士。蒂茜阿姨答应我,让我和她一起在伦敦过圣诞节,之后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当她开车离开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孤独。

学校有很多规矩,第一条就是所有人必须说法语,如果说了英语,每天放学后要自行报告。因为我的第一个保姆就是法国人,我在说英语之前就已经会说法语了,所以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对很多之前没怎么接触过法语、母语是英语的女孩来说,可真要下一番苦功。

每间浴室门背后都贴有《浴室守则》。我们每周要洗三次澡,而且必须在十分钟内洗完,除非正好赶上最后一波,或许还能在听到熄灯命令之前再拖延五分钟!

我们早上离开房间之前要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好。学校会在早饭后检查我们的房间,还要根据房间的整洁度和床铺的整理方式打分,所以我们一下床就得把床上的东西都放到椅子上,然后按照要求重新整理。抽屉和衣橱也经常要接受检查,谁的抽屉摆放不整齐,回到房间后就会发现自己抽屉里的东西全被倒在了床上,我还见过床铺整个被掀掉要求重新铺好的。

这里的早饭吃得很早,新的一天也就随之开始了。早饭有牛奶咖啡、巧克力饮料或牛奶、面包卷和黄油。鸡蛋可能只有那些有需要的同学才会吃到。

校长苏维德女士年事已高,头发全白,她得花更多的时间照顾自己的身体,所以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但是会由萨玛娅小姐监督我们。萨玛娅小姐虽然个头不高,但却充满活力,她很敬佩校长苏维德女士,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萨玛娅小姐负责学校的大小事情,同时还教授意大利语课程。

要得到萨玛娅小姐的青睐可得拿出点儿真本事。那些被她挑选出来担任重要职位的女孩们都很厉害,动手能力很强,她们有能力管理、领导其他同学。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获得她的喜爱,因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美国人,这对她来说是完全未知的。

校长苏维德女士则相反,她对美国人的态度比较温和,对她们一视同仁。她的很多学生最后都成为很了不起的女性,拜伊姑妈就是如此。

祖父罗斯福曾经为了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拜伊姑妈咨询过很多名医,他也因此开始对跛子产生兴趣。拜伊姑妈其实不算驼背,但她的样子看着有点儿奇怪,因为脊椎不正常的向后弯曲,导致她的肩膀隆起。她的头发软软、卷卷的,很可爱。她的眼睛深邃迷人,真的非常漂亮,让你沉迷其中,忘却其他。

拜伊姑妈虽然身体不好,但却很有才华。她永远活力四射,不管和谁在一起,她总是最亮眼的那个,总能侃侃而谈。当她步入中年的时候,她的双耳已经听不到了,最终导致她跛掉的关节炎也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然而身体的苦痛从未击垮她的精神。病痛加剧,她却更加坚定地去克服。她是如此灵动鲜活、富有魅力,所以不论她住在哪里,人们都会从天南地北去她家里参加聚会。

她镇定沉着,有很强的执行力和判断力,这些优点不仅影响了她的弟弟妹妹们,还影响了她所有的朋友。对那些和她交流过的年轻人来说,她就像是心灵导师,她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心理咨询师。虽然她更多的时间是在倾听,但是她但凡开口,字字珠玑!

校长苏维德女士一见到我就对我颇有兴趣,因为她喜欢我母亲安娜,爱屋及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这种情感一直持续到她去世。

苏维德校长个头不高,体型有些丰满,早已满头白发。她的头型很好看,轮廓清晰,棱角分明。她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梳起,耸竖在头顶上,其余的卷发自然盘在脑后,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她的脸上带有英气,一双眼睛仿佛能把你看穿,她平时的真知灼见只是她渊博学识的冰山一角。

吃完早饭后,我们一般都会被带去散步,除非你有很完美的借口,不然不可能逃掉!从11月开始,天气逐渐变冷,早起晨雾也很厚。大雾裹着刺骨的寒气从地面上升起来,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散步!

这个季节要是在家的话,我就得脱掉几件贴身穿的衣服,这是外祖母在我还小的时候就立下的规矩,不能穿太厚,可现在是在英格兰,于是我又能穿上暖和的法兰绒了。虽然我们会集中供暖,但是不怎么热,必须坐在暖气片上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暖意。宿舍里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有小火炉,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嫉妒那些有明火可以取暖的同学。

我还记得,吃饭前大家一窝蜂挤到餐厅里,都想在落座之前找个离暖气片近点的位置。几乎所有的英国女孩手脚上都生了冻疮,要到来年开春才能好。

我们一散步回来就立马开始上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表,一整天排的满满当当,有课程安排,有运动时间,有准备时间,没有一分钟的空隙。午饭后马上又是两个小时的运动时间,冬天那几个月里,我们基本上都会选择玩曲棍球。

每次提到运动,我会觉得非常尴尬,我之前都没见过曲棍球。但是我必须得玩点儿什么,于是我组建了第一支网球队,这是我人生中最自豪的时刻了。现在想想,当时要是把练习曲棍球的时间都拿来学网球就好了,会打网球对我之后的人生会更有帮助。

4点钟我们回到教室时,课桌上会放着大片大片的面包,足足有半英寸厚,有时候上面还会涂着覆盆子果酱,当然更多时候吃到的是黄油。那些身体虚弱的同学还会额外得到一杯牛奶。

之后我们就自习,直到铃声响起,又要急急忙忙赶着去换衣服吃晚饭,只有十五分钟时间,鞋子、袜子和衣服全要换。

每周都有一天,我们会在下午4点以后待在教室里做针线活,当然会有人看着我们。

晚上又要开始学习了,但有时候也会允许我们去体育馆跳舞。斯特雷奇小姐出身当地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虽然我们的大多数课程都是法语,但是她会给我们讲莎士比亚,当然我们还有德语、拉丁语和音乐课。

苏维德校长在她的图书馆给我们上历史课。图书馆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还摆满了鲜花。从图书馆向外望去是一大片草地,夏天的时候那些葱郁的树木会给人们带来阴凉,到了冬天,就是乌鸦的栖身地,这一切都让图书馆成了舒适迷人的所在。

我们散坐在壁炉两旁的小凳子上,墙上通常会挂面地图,苏维德校长习惯手里拿着长长的教鞭,来回走着给我们上课。我们虽然会做笔记,但是苏维德校长更鼓励我们独立阅读大量书籍,自己做研究。我们要根据给定的主题写论文,这可不是件容易事,要花费大量苦工才行。即便如此,这仍是我们最爱的一门课。

有些同学晚上偶尔会被邀请去苏维德校长的学习小组,那些日子可真让人怀念啊。她非常擅长大声朗诵,她会读诗、剧本和故事给我们听,通常用法语读。如果读的诗恰好是她喜欢的,有时她会多读几遍,然后让我们轮流背给她听。我在家训练的记忆力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而且我发现,晚上能这样度过真让人开心。

我并不知道我的外祖母和阿姨们早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给苏维德校长写信介绍过我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能从以前的种种错误中解脱出来,开始人生新的篇章。第一次,我觉得担忧恐惧离我远去了。只要我遵守规则、不撒谎,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有咬指甲的坏习惯,没多久就被萨玛娅老师发现了,于是她开始帮我改正这个坏习惯,这听着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总是随身带着父亲的信,那天我偶然拿出一封重温时,看到父亲在信中写道,一定要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咬指甲了。

第一个圣诞节假期,我在家里很平静地度过了,在学校倒是过得很开心。平安夜和圣诞节那天,我是和莫蒂默一家在伦敦的克拉瑞芝酒店过的。每年圣诞节我们都会在家里放一棵大圣诞树,蒂茜阿姨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在酒店的桌子上放了一棵小圣诞树,还给我准备了圣诞袜和很多礼物。虽然在酒店放圣诞树看着有点儿奇怪,但是总的来说,那天过得还不错。

我被邀请去和伍尔里奇-惠特莫尔女士和她在英格兰北部的家人一起过了几天,来回都是我一个人。她的丈夫是什罗普郡布里奇诺斯一家教堂的牧师,他们有五个女儿,年龄都很小,有一两个可能和我差不多大。她是道格拉斯·罗宾逊的姐姐,她和美国的亲戚关系很近,因此,即便我只是她的姻亲,他们依然当我是近亲一样邀请我去家里,还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这次旅行的每一分钟我都很享受,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英国人的家庭生活。

他们把早饭装在盘子里放到一个橱柜上,用盖子盖好,下面用灯管给食物保温,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拿喜欢的食物。下午茶4点半开始,在书房里,伍尔里奇-惠特莫尔女士的丈夫有时候会和我们一起,还会分面包、火腿、茶和蛋糕给我们吃。要是有人太饿的话,可以先吃个鸡蛋。走长路、开车、永远也玩不完的游戏、手边随时放本书,一有空就可以拿起来读,我在那儿呆的这些天过得非常充实。

蒂茜阿姨要去比亚里茨了,我想在她出发之前去巴黎见她一面,我们讨论了很多次我要怎么去的问题,最终决定效仿英国人的惯例,找个可靠的女仆陪我从伦敦去巴黎。我之前从未见过她,但是在车站一眼就认了出来,之后她便陪我一起去了巴黎。

对于自己当时的自信和独立,我现在都感到很诧异,因为我对于人生即将开启的新篇章没有丝毫担心。跨越英吉利海峡的旅途很短,我成功找到一个通风的角落防止自己生病。比起蜷缩在火车上,喝着从站台上拿上拿下的大罐子里倒的牛奶咖啡,还是坐船更加舒服些,只要过了海关就算踏上了法国的领土。

我们是在凌晨到巴黎的,女仆一直陪我到蒂茜阿姨住的酒店门口。和蒂茜阿姨在一起待了没几个小时,我就被交给了贝托小姐。为了学习法语,圣诞节剩下的假期我都要和这家法国人住在一起。实际上有两个贝托小姐,还有一个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住在巴黎一个不那么繁华的地段,家里的装修虽然简单,但是却很舒适,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法国人的家庭生活。

我记得家具把家里塞得满满当当,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年代的作品。当然,家里没有浴室,但如果幸运的话,早晚都会有热水,还有个不大的锡制浴盆可以使用。

他们的食物看起来真的很不错,但是我从来都没见过。汤很好喝,里面放的肉怎么可以做得那么好吃,比那些价格昂贵的肉吃起来还要香。蔬菜本身就可以是一道菜,每道菜旁都放有刀叉,桌子上随处放着玻璃做的刀叉架,方便取完菜以后把刀叉放回原位。他们家过得非常节俭,但是目前看着过得还不错。

宽阔的林荫大道、别致的公共建筑和教堂,所有的一切都让巴黎成为我去过的最感兴趣的城市。两位贝托小姐都是非常出色的向导,很有魅力和修养。第一次出去玩她们就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但我们主要还是做游客都会做的事。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才让我真正领略到巴黎的魅力。

苏维德校长安排萨玛娅小姐陪我一起回英格兰。度过了愉快的假期后,我回到学校,希望还能有机会去贝托家里玩。

在学校的日子总是平淡无奇,但外面的世界却动荡不安。虽然我之前听过很多关于“缅因号”沉没、泰迪伯父组建“莽骑兵”之类的消息,但我还是没有觉察到1898年美西战争的爆发。外祖母一家的生活完全不涉及政治,他们对公共事务也不感兴趣。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泰迪伯父凯旋归来去奥尔巴尼当纽约州州长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和激动。

即便读报纸,关于战争和丑闻的报道也篇幅不多。我们挑起的这场战争对我的生活几乎没有影响。但是在英国,1899年到1902年的布尔战争就残酷多了。战争带来的伤痛席卷了全国,很快就蔓延到学校。一开始,大家都坚信很快就会传来英国获胜的消息,但是没想到布尔人出乎意料的顽强,一连几个月,他们都成功抵抗了英国人的进攻。

很多英国人和外国人都认为英国是在打着正义的幌子挑起战争,苏维德校长也这样觉得。但是她一向秉持公正,她觉得不应该让自己的想法影响到学校的女孩子们,这不公平。所以,在学生面前,她从来不讨论战争的对错。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大家都在体育馆庆祝,我们还因此放了假,但是苏维德校长从不参加这种公开集会。她留在自己的书房里,把那些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孩子都叫了去。她向她们解释自己关于布尔人权利,或者更宽泛一些,小国家人权的理论。那些高谈阔论非常有意思,至今仍留在我记忆深处。

我打算给自己在食堂重新找个位置,之前苏维德校长都让我坐在她对面。每一餐结束时,苏维德校长都会点头示意坐在这个位子的女孩先站起来,然后其他女孩才能跟着起身离开食堂。这个位置时刻都在苏维德校长的严格监管下,我也因此养成了很多习惯,终身难以摆脱。

苏维德校长经常教导我们,吃多少拿多少,拿到盘子里的食物都要吃完,所以坐在她对面久了,我逐渐养成了不剩饭的习惯。有几道英国菜我真的很不喜欢,比如那道叫“牛油布丁”的甜品。这绝对是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一道菜,因为它看着就像没经过任何加工、直接放在盘子里,湿哒哒、黏糊糊的。我们会把糖浆淋在上面一起吃,因为这样会让布丁看着没那么影响胃口,这种办法我在小说《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看到过。苏维德校长觉得我们应该克服这种恶心的感觉,所有东西都要能吃的下去,所以她在的时候,我只能囫囵吞下去,要是她不在,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坐在苏维德校长对面还是有好处的。她的菜品有时候会和我们的不一样,她会把自己的菜分给坐得近的三四个同学。如果有客人,她会安排他们坐在她的两侧,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通常都很有趣。

可能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养成了一个陪伴我一生的坏习惯。和苏维德校长说话时,我经常会把我听到的聊天内容在大脑中快速转一下,然后提出一些新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是如果有人继续问我问题,那很快我就会露馅,她会发现我对自己谈论的东西一无所知。苏维德总是很开心,我能对她谈论的话题感兴趣,而我也从来不需要显露我的无知。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况愈演愈烈。我利用自己的小脑筋吸取别人的想法,把他们的观点当成我自己的。一起吃晚饭的朋友、偶然碰到的熟人,都能给我提供聊天的素材。虽然我表面谈笑自如,但谁都不知道我对自己谈论的东西的认识到底有多浅薄。

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虽然很取巧,但我希望孩子们不要养成这样的习惯。不过这么做确实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它能让你在繁杂的主题中迅速提取自己需要的信息,在你的人生旅程中,不断帮你拓展你的兴趣范围。

当然,我后来发现,如果真的想要了解什么东西,必须要深入研究才行。

离暑假越近我就越兴奋,因为这个暑假我要和莫蒂默一家去瑞士的圣莫里兹旅游啦!

我对这些美丽群山的第一印象,就是美到令人窒息,我还从没见过高山呢。夏天的时候我住在卡茨基尔山对面,虽然我也很喜欢它,但还是圣莫里兹的高山更让我流连忘返。当我们的车开进恩加丁山谷时,放眼望去,群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多么壮观,多么神奇。瑞士的度假小屋都建在两侧的山林里,小屋下面还有一层用来养家禽,不用担心,它们可不会溜进厨房。这里风景如画,但是小屋的浮雕装饰对我来说却很陌生。

不过圣莫里兹这座城市却让我感到变化太快。原来街道上的豪华大饭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现代化的平价小旅馆,周围还建有小房子供病人在这里疗养。

这里的旅馆全都依湖而建。这次旅行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和蒂茜阿姨每天都会早早起来散步,去湖一侧岸边的咖啡馆。我们会喝咖啡或可可,配着蜂蜜黄油卷一起吃。然后看着远处的太阳刚刚从山后露出头来,温暖的阳光抚摸着我们,那种满足感我至今记忆犹新!

夏末的时候,蒂茜阿姨告诉我,她打算乘马车旅游。先从圣莫里兹途径奥地利的蒂罗尔,最后到上阿默高,那儿在演《耶稣受难记》。她和一个朋友一起去,要是我愿意和马车夫一起坐在箱子上,或者坐在两位女士对面的小座位上的话,她们愿意带着我一起去。我同意坐在行李箱上,一想到能看到经典的《耶稣受难记》,还能感受这个全新的国家(5),我就激动不已。

我们只有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而且所到之处大部分都是山岭重丘,上山的时候我还会从马车上下来走路前进,所以速度不是很快,但这样我们就有很多时间来欣赏沿途的美景。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奥地利的蒂罗尔是世界上风景最好看的地方。我们在一个小旅馆里过了一夜。据说巴伐利亚的疯王路德维希去我们脚下那条湍急的小溪钓鱼时曾在这里住过,我们还去参观了他的城堡。最后我们终于到了上阿默高。

剧目开演的前夜我们就到了,但因为人太多,所以我们就分开住在不同的农舍里。这些农村的房子不大,装修也简单。我们沿着村子散步,发现第二天演出的演员们都坐在自己的小商店里售卖他们冬天做好的雕像。

演出一旦开始,就只有到了吃饭的时间才会暂停,所以我们一天要连着坐上好几个小时。虽然我很喜欢这部剧,但我当时一定疲惫不堪。我有午睡的习惯,而演出的时候又不允许走动或发出声音,所以我只能等到第二部分演出结束后才能回来。

后来我们又去了慕尼黑,回到巴黎后,我就回学校了。

1899年的圣诞节,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去贝托小姐家过节,我们整个假期都待在巴黎,我的愿望实现啦!

我们每天不光要上法语课,还要出去玩,贝托小姐暂时是我们的监护人,她要陪着我们,因此我们的每一天都计划得非常仔细。我逐渐开始了解巴黎这座城市,也开始摸索,如果我可以自己安排假期,要如何制定计划。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苏维德女士回巴黎了,我们约好见一面,见面后她还考了我们的功课。这次她很坦诚地和我分享了她对我衣着的看法,其实我的裙子很多都是拿小阿姨们的改的。她还建议让萨玛娅小姐陪我去逛街,至少做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

我总是担心自己的钱不够用,因为外祖母说我们现在还小,不用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财产,等长大了,她自然会给我们,她还要我们省着点儿花,长大以后她可不会再寄钱给我们了。但是如果苏维德女士觉得我应该有一条自己的裙子,那我就得有一条。于是我们在巴黎找了个小裁缝做裙子。我到现在都记得,当看到那条酒红色的裙子时,我有多激动。我真的觉得这条裙子做的非常值得,这可是我的第一条裙子,上面还留有法国的浪漫味道呢。

我每个周日、在学校时的每天晚上都会穿着它,它带给我的满足感前所未有。

1901年的冬天发生了件大事,维多利亚女王去世了。有几个罗宾逊家那边的亲戚安排我去他们就近的房子里,从窗户观看送葬队伍。一开始街上就挤满了人,我都看不到队伍一会儿要经过的地方,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等着送葬队伍出现。队伍里有多少马车我记不清了,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所有来送行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真挚的情感,以及女王的灵柩经过时街道上的鸦雀无声,虽然我被挡着,没看到它过去。队伍缓缓向前,人群中一片啜泣声,维多利亚女王凭她小小的身躯,为了她的子民鞠躬尽瘁,但是现在她就要从大家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这种巨大的悲伤深深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很快到了复活节,苏维德女士决定带我一起去旅行。这是我求学生涯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我们计划先去马赛,之后沿着地中海海岸去比萨,接着再去佛罗伦萨待些日子。我们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不会在市里住酒店,而是要和苏维德女士的一位艺术家朋友一起住。他在菲耶索莱的小山上有一栋别墅,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佛罗伦萨。

和苏维德女士一起旅游真的是意外之喜,她做的所有事都是随性而为,多少人都希望自己可以这样啊。在马赛的时候,我们会沿着码头散步,看着从外国驶来的船只入港,欣赏小渔船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帆,我们还去了一个小教堂,里面供着很多祭品,祈祷圣母玛利亚能保佑出海的人平安归来。教堂里还有个神龛,人们可以在那里许愿,供些金银珠宝之类的祭品,有些腿脚不方便的人还可以在那里放拐杖。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吃晚饭,那里可以欣赏地中海的夜景。我们点了马赛最有名的浓味鱼肉汤,是把附近海里所有能捞到的鱼类全都放在一起炖制。我们还要了红葡萄酒,因为苏维德女士认为,喝水,不确定水干不干净,相比之下还是喝酒更安全,即便酒里掺了水,酒精也能把水里的细菌都杀死。

第二天,我们沿着地中海海岸开启了新的旅程。虽然我很想去那些对我来说耳熟能详的景点,但我们的目的地是比萨,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地方。从小我只知道在纽约和蒂沃里之间来回跑,不知道原来还可以在途中改变计划。

突然夜幕降临了,列车员大喊着报站,到阿拉西奥了。苏维德女士仿佛受到了激励,她靠着窗户激动地说道:“我要下车。”她让我把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行李拿了下来,我们几乎是在火车发车前连人带行李翻滚到站台上的。我惊呆了。火车已经开走,我们也没地方去,就因为苏维德女士一时心血来潮,我们就要在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车。

等我们都缓过神来,苏维德女士说:“我有个朋友汉弗莱·沃德夫人住在这里,我决定去看看她,而且夜色中的地中海蓝得可爱,再等夜空中挂满了繁星,躺在沙滩上观赏,岂不快哉。”

遗憾的是沃德夫人不在家,但是我们躺在沙滩上看星星听海,度过了非常美妙的一个小时。虽然苏维德女士第二天感冒了,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我也学到了珍贵的一课。打那以后我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有主见的人。

现在回想和苏维德女士的旅行,我才意识到,是她教会了我要如何享受一段旅程。她觉得旅游一定要让自己感觉舒服,也要懂得享受美食,但是她却从不去那些有名的景点,那里都是同胞,相反,她总能找到那些小众的地方,感受当地人真实的生活状态。

她总是会选择尝试当地的食物和酒,在她眼里,享受意大利的特色美食和欣赏意大利艺术一样重要,所有这些都会帮你成为世界公民,这样不论你去哪里,都好像是在自己的国家,你能清楚地知道赏心乐事在哪里可以找到。她还让我意识到,掌握多种语言有多重要。因为去到一个新的国家,如果语言不通,会错过很多乐趣。

苏维德女士一路上还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要想让年轻人变得有责任感,那就要放手,真正把事情交给他们负责。她年龄大了,我才十六岁,因此这一路两个人的行李全都交给了我。我还要负责查火车、买票,总之安排一切细节,让我们的旅途更加完美。虽然我在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信心和能力把家庭照顾好,但是很快我就适应了新的生活,这完全得益于这次旅行。

我们在佛罗伦萨待了很久。春天的佛罗伦萨最可爱,它比我去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更有古韵。我正费劲地啃但丁的书,这样当我在这座城市游走时,就会有很多关于它的想象。再一次,苏维德女士那美国人是值得信任的理念,让我的旅途变得独一无二。我们到这儿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掏出一本《旅游指南》,翻到介绍乔托钟楼的那一页,然后对我说:“孩子,我要是陪你一起去的话,肯定会体力不支,但是了解一个城市唯一的方法就是穿街走巷,佛罗伦萨值得你为它这么做。拿着这本《旅游指南》去吧,回来我们再聊你的见闻。”

所以,十六岁的我带着热切和对美的渴望,一个人出发去游览佛罗伦萨了。天真无邪本身就是护身符,苏维德女士所言不虚。可能她觉得我的外貌不足以吸引外国男性,所以即便他们招惹我,我也可以全身而退。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热心。即使是我迷失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需要问路时,他们也总是很热情地告诉我,给我最大的尊重。

离开佛罗伦萨后,我们去了米兰,之后去了巴黎,我又一次自己一个人游览了这座城市。有一天我在卢森堡碰到了托马斯·纽博尔德一家,他们给外祖母写信说我一个人在巴黎闲逛,没有大人陪着!

回学校没多久,就到了初夏,普茜阿姨和莫蒂默一家来欧洲了,普茜阿姨和我打算一起坐船回家,真是太开心了。

我们出发前在伦敦租了寓所待了两个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情感危机,我当时并不知道,同样的事,我会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反复见证。普茜阿姨好像一直处在恋爱的状态,她和每一位恋人都爱得热烈。

她现在觉得要和快乐永别了,因为她马上就要和恋人分开了。几乎每晚我都彻夜失眠,感到很焦虑,因为普茜阿姨一直在哭,还声称自己要跳船,不回家了。她这么年轻浪漫,我很怕她真的会这么做,所以在回家的船上,我一直紧紧看着她,生怕她突然想不开。我们坐的是大西洋轮船运输公司的慢船,两个住在一间客舱里。一路上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过等我们到家后,她变得平静些了。


(1) 牡蛎湾(Oyster Bay),位于美国纽约州拿骚县三个镇的最东部,是纽约大都会区的一部分,镇内建有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夏天居住的房子,现已成为总统博物馆。——译者

(2) 萨加莫尔别墅(Sagamore House),是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从1885年到1919年去世的故居,纽约州长岛拿骚县北岸的Cove Neck村,靠近牡蛎湾,在曼哈顿以东25英里。现为萨加莫尔山国家历史遗址,建有西奥多·罗斯福博物馆。——译者

(3) 灵魂(The Souls),英国1885年到20世纪初的一个规模很小、关系松散但与众不同的社会群体。如果把他们的孩子包括在内,这个团体的成员持续到1920年左右,包括许多最杰出的英国政治人物和知识分子。——译者

(4) 玛丽·苏维德(Marie Souvestre,1830—1905),英国女性教育家,致力于发展年轻女性的独立思想,1870年创建伦敦艾伦伍德学院。1902年埃莉诺·罗斯福回国后,仍然和苏维德保持通信往来,一直到1905年3月苏维德去世。——译者

(5) 此处是指1871年成立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它是普鲁士通过三次王朝战争统一起来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