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日本最漫长的一天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序幕

“唯有置之不理”

7月27日(1)发布的《波茨坦公告》震撼了东京的中枢神经,那一天决定了日本的命运。当日晴空万里,清晨时分仿佛就已经可以感受到中午的酷热。午夜时分,就在相关人士认为今夜可以平安无事的时候,一串来自国外的无线电波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日本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点。

自开战(2)以来已有4年,眼下日本败局已定。在这种情况下,许多相关人士深知,仅靠日本一国之力对抗整个世界,最后的结局只有投降或者战斗到底,决定命运的时刻已迫在眉睫。正因如此,此时他们是以一种既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的心境接受了《波茨坦公告》。然而,混乱的局面和紧张的情绪是无法掩盖的,尤其是军队,到处弥漫着惊慌失措和狼狈不堪的气氛。中央各部委的人一上班,军人们就异口同声地喊道:“喂,上面有斯大林的名字吗?”等到从刚刚的惊慌失措中平静下来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苏联没有对日宣战,斯大林的名字当然没有出现在公告上。

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并因此而振奋起来的是外务省。数月以来,外务省的领导们就一直在暗地里盘算如何结束这场战争。但是,军方号召在本土进行决战,人民又对此深信不疑,在这种狂热气氛中,终战一事一直未能公开。在收到公告之际,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成为——不,确切地说是已经成为“主角”了。

在紧急干部会议上,外务次官松本俊一、条约局长涩泽信一、政务局长安东义良围在外务大臣东乡茂德身边,彼此交换了意见。他们就接受《波茨坦公告》一事达成了共识。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那就是苏联的态度。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中立国苏联政府就日本问题的意见曾在波茨坦会议上被征求过,但它并没有在公告中签名。对此,有人分析说,这可能意味着苏联将永久保持中立。公告应该接受,但是撇开请苏联开展的已经着手的和平调解请求工作,立即接受公告也并非上策。最终他们达成静观其变的共识,这对日本来说或许是个明智之举。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7月27日上午11点,东乡外长进宫觐见天皇。在将《波茨坦公告》的临时译本毕恭毕敬地呈上后,东乡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向陛下说明了下列事项:公告里没有苏联首脑的签名;国体或陛下的地位仍未明确;“无条件投降”一词仅适用于军方。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天皇说:“无论如何,至此终于有望终止战争了。我想仅此一点便足以让人高兴了。尽管还有各种讨价还价的空间,但原则上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如果不接受,战争就要继续。不能再让国民受苦了。”

遵照天皇的旨意,最高战争指导会议(3)于下午1点30分召开了一次例会。此时,除东乡外长外,其他5人都认为《波茨坦公告》只不过是一纸宣言而已。另外,当天下午还召开了内阁例会,全体阁员一致赞成东乡外长提出的“静观”策略。 至此,日本政府决定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对公告不作回应。在这里,日本政府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波茨坦公告》在其结尾处明确指出:“不得与以上条件相左。”换句话说,同盟国的意思是除了接受公告之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谈判或斡旋。然而,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和内阁会议上,竟无一人认为这是个“最后通牒”(4)

第二天,28日,在内阁情报局的指导下,各家报社在早报上登载了《波茨坦公告》。 然而,各家报社在报道中都尽量保持低调,他们删除了那些可能削弱国民战斗意志的条款,也没有报道政府的官方立场。(5)不仅如此,因为担心此举可能会削弱国民的战斗意志,报纸上反而出现了斗志昂扬、意志坚定的文字。《读卖报知》刊登了题为“可笑至极!对日投降条件”的摘要,宣称:“(我们)正朝着胜利挺进,帝国政府毫不在乎。” 《朝日新闻》刊登了“政府对此不予理会”的标题报道。《每日新闻》则豪言壮语地写道:“可笑至极!粉碎美英蒋联合公告的自我陶醉,将‘圣战’进行到底。”

在报纸的煽动下,军方高层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军队统帅部非常不满政府在收到苏联政府的答复之前不公开表态的怯懦做法。诘问电报也开始不断地从前线传来。军令部次长大西泷治郎中将等人敦促首相铃木贯太郎,要坚决反击盟军,激发国民的斗志。对此,陆军高层也随声附和。

一方面是外交斡旋,另一方面是军方强烈的作战意愿。政府身陷矛盾之中,处境艰难。 碰巧那天下午,刚好有一个首相的新闻发布会要召开。大家妥协后,同意铃木首相可以在会上轻描淡写地陈述一下意见。对此,军方也姑且认可了。

下 午4点,当被记者们问及如何看待《波茨坦公告》时,铃木首相满脸阴沉地答道:“我们认为联合公告只是重复开罗会议的声明。对于日本政府来说,它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价值。唯有置之不理而已。我们只管勇往直前,成功地作战即可。”

但是,这份近似傀儡式的声明在通过对外广播网向全世界播出之际,却被视为日本首相的正式发言,备受重视。而后,这个“置之不理”最终被外国媒体报道为 “日本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众所周知,这为日后美国投掷原子弹以及苏联宣战的正当化提供了理由。

留给日本的时间明明已经所剩无几,如此宝贵,但依旧一天天地被浪费掉了。除了接受《波茨坦公告》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拯救日本,但政府和统帅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段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联身上,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远赴苏联进行和平斡旋的特使及其随行人员已大致敲定:以前首相近卫文麿为中心,还有外务次官松本俊一、加濑俊一、哈尔滨总领事宫川船夫、高木惣吉少将、松谷诚大佐以及近卫文麿的知交们酒井镐次、富田健治、伊藤述史、松本重治、细川护贞等。前外相重光葵作为苏联通,其名字也出现在候补人员名单上。

但是,大家对斡旋能否取得成功未能做出正确的预判,只是一味地等待苏联的答复,这比什么都不做更糟糕。明知错失一天将会留下千古遗憾,但大家依旧无所作为地任由时光流逝……

眼见斡旋没有任何进展,唯有东乡外相焦虑不安。铃木首相在内阁会议和其他场合有“急于结束战争就如同逼迫前线的将士们叛变。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反向言论。东乡外相对此既愤慨又一筹莫展。

对铃木首相不信任的小道消息时常能从内大臣木户幸一、前首相近卫文麿及其周围人那边传来。置国内形势于不顾,苦等苏联那边不可靠的答复,让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对此,日本领导层内部刮起了一股焦虑不安的旋风。

但是,铃木首相依旧选择继续等待。

“必须忍难忍之事”

8月6日上午,广岛天气晴朗,万里无云。7点09分,3架B-29飞机出现在预警雷达上。警报发出了,但敌机没有来袭;7点31分,警报解除。广播通报敌机是飞来侦察的。约40万市民如释重负,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8点15分,伴随着一道强烈的闪光,巨大的爆炸发生了。一枚炸弹给40万人只带来了一个字——“死”。 广岛市瞬间从地球上消失了。

在位于东京的日本的中枢机构中,最先得知广岛被毁消息的是海军省(6)。8点30分,吴镇守府(7)送来了首份报告。海军省决定中午派遣一个调查团。直到很晚,陆军中央才得知这一消息。由于广岛的通信网络已被完全摧毁,所以来自第二总军司令部(位于广岛)的报告还是通过吴镇守府转送过来的。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陆军省(8)才通过内阁书记官长迫水久常将广岛的最新消息报告给内阁。几乎在同一时间,天皇也从侍从武官长莲沼蕃那里得知广岛市被彻底摧毁的消息。当天皇得知广岛是被一颗炸弹毁灭的时候,他面露愁容、神情阴郁,没有再追问什么了。

8月7日早晨,美国电台广播了杜鲁门(Harry S. Truman)总统的声明:“我们投入20亿美元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赌局,并且取得了最终的胜利……6日,在广岛投下的炸弹是一颗给战争带来革命性变化的原子弹。只要日本不投降,我们将会在其他城市投下更多炸弹。”侍从长藤田尚德在外务省方面获此消息后,立即直奔御文库,向天皇禀报此事。听完报告后,天皇通过侍从长,命令政府和陆军进一步汇报细节。

尽管陆军也承认此事“有可能”发生,但他们声称这可能是盟军方面的宣传或谋略,仍然试图在兴奋和混乱中保持坚强和冷静。全国各地都发布了禁言令。情报局、科学技术院以及军方的相关人士频繁地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告知国民被炸的事实以及公告的内容。经过激烈的争论,共识最终达成:在官方调查确认事实之前,不使用“原子弹”一词。面对地球上突然出现的全能统治者,日本帝国竟硬要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姿态。只不过,这无法掩盖原子弹是压垮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事实。

下午3点30分,大本营通过无线电,用一种简洁却瘆人的文字向国民作了如下的广播:“一、8月6日,也就是昨天,广岛市遭受少数B-29敌机来袭,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二、在上述袭击中,敌机可能使用了一种新型炸弹,目前正在调查详细情况。”

该消息播出之后,持不同立场、不同见解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到首相官邸。其中,有些人呼吁立即结束战争,有些人扬言要战斗到底,也有些人大声疾呼捍卫国体,还有人宣扬帝国的使命。然而,政府依旧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接着,8日的早报刊登了昨天大本营广播中关于“新型炸弹”的报道, 然而,杜鲁门的声明已成了此时日本政界以及媒体的焦点。没有人再相信大本营所谓的“阴谋论”。当天下午,东乡外长决意进宫觐见天皇。外相在御文库的地下室与天皇会面,他详细地向天皇禀报了从昨天开始的与英美有关原子弹的广播,并上奏说短波频道全都在反复播放有关原子弹的消息,仿佛疯了一般。对此,天皇早有所闻,并且已经做出重大决定。天皇用低沉的声音对外相说:

“一旦使用了这种武器,战争就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获胜毫无可能。要想得到有利的条件,就不能错失良机。要想尽办法早日结束战争!把我的意思转告给木户内大臣和铃木首相!”

得知天皇决意准备投降之后,铃木首相当天就打算召开紧急最高战争指导会,但因两三个与会人员无法参加,不得不推迟到次日上午。

此时,一份决定性的报告被递到了铃木首相面前。这是飞往广岛的调查小组从现场发来的,里面写着“投放到广岛的炸弹是原子弹”。迫水书记官长拿着报告,敲开了首相办公室的门。

“明天上午9点,必须召开内阁会议,决定今后的方针。”

“就这样办吧。”首相说完后,又以轻松的语气补充道,“在明天的内阁会议上,我会明确表态。战争应该结束了……官长,请提前拟一份发言稿。”

就这样,尽管首相决心已下,终战方案却迟迟未定,又一天被毫无意义地浪费掉了。不,不是毫无意义的一天,而是决定性的一天结束了。

8月9日凌晨3点,首相官邸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迫水书记官长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同盟通信社外信(9)部长的声音:“不得了啦!旧金山的广播里说,苏联已经对日宣战了!”

天一亮,迫水书记官长就带着形形色色的情报以及内阁会议上的发言稿,朝首相私邸飞奔而去。铃木首相冷静地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凌晨5点,东乡外相也急匆匆地赶到了首相私邸。首相嘟囔了一句:“就让这场战争在此届内阁任内结束吧。”

由内阁提出的请苏联从中斡旋,寻求和平的努力最终失败了,以一贯的政治常识来判断的话,此时铃木内阁应当集体引咎辞职。一见到首相,书记官长就表明了此意。然而,首相刚才的那番话,却表明了他置该常识于不顾,准备火中取栗的决心。

时局如此紧迫,上午10点30分,宫中召开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铃木首相开门见山地说:“无论是广岛被原子弹轰炸,还是苏联的参战,从形势上看,我认为战争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接受《波茨坦公告》,结束战争。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整个会场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沉默,长达数分钟之久。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等人认为他们正在讨论是否要将战争进行到底这一根本问题。

海军大臣米内光政首先打破了沉默,说:“沉默是无济于事的,不是吗?大家应该坦率地发表各自的意见。如果要接受《波茨坦公告》,我认为必须要讨论是否应该无条件地接受它,还是应该提出我们所期望的条件。”

米内发言后,会议的议题在不经意间转向了“如果接受《波茨坦公告》,应提出什么附加条件”的问题。可是,会议在此过程中陷入了僵局。

米内海军大臣和东乡外务大臣提出:可以接受《波茨坦公告》,但必须保证天皇在国家法律上的地位不变。阿南陆相、梅津参谋总长和军令部总长副武则为了捍卫天皇制,主张除上述条件外,占领的范围要小,兵力要少,时间要短;由日本人自行解除武装;由日本人自行处置战犯。铃木首相的主张与海军大臣、外务大臣的比较接近。

以上四项条件是为捍卫国体而提出的最低要求。如果连这些要求都没有,而只是一味无条件屈服的话,对天皇,对国家,都是极不负责的。阿南陆相接着说:

“身为人臣,通过将陛下交给敌人,进而捍卫国体,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这种事的……苏联毫无信义,美国毫无人性。我坚决反对在没有任何保障的前提下将皇室交给这等国家。”

外相质问,若因提出“接受《波茨坦公告》,但必须保证天皇在国家法律上的地位不变”以外的条件而导致谈判破裂,那该如何是好?陆相认为唯有进行最后的决战。至于有获胜的信心吗,不敢断言一定能取得胜利,但也未必一定会失败。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众说纷纭,会议陷入僵局。然而声调却平静而消沉,无人高谈阔论。一切都在黯淡的气氛中进行着。就在此时,在长崎,第二枚原子弹被投掷了。

第二枚原子弹投下的消息传来,大家忧心忡忡,神色黯然。尽管如此,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比预定时间还是延长了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有结果。由于接下来预定召开内阁会议,所以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在下午1点之后就休会了。当天前后召开了两次内阁会议。第一次是从下午2点30分开始,持续了3个小时。第二次是晚饭后从下午6点一直开到晚上10点。会上内阁们对于是否应该接受《波茨坦公告》,也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但是,至少在日本,大家已几乎没有再战之力了。在这一点上,大家达成了共识。阿南陆相愤然说:“我十分清楚目前的局势,但我当下的决心是面对现实,坚持战斗。”

在大家对争论已经感到厌烦之际,文部大臣太田耕造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首相说:“鉴于对苏谈判失败的责任和目前内阁中的分歧,内阁应该集体辞职。首相,您觉得呢?”

文相的发言至关重要。事实上,谋求苏联出面斡旋,以促成和谈成功的方案是上奏过天皇的。但因判断失误,最终彻底失败,仅此一点,内阁理应集体辞职。

铃木首相睁开了闭上的双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已下定决心要在我的内阁任上解决眼下面临的重大问题,所以没有集体辞职的打算。”

几位内阁成员此时都注视着阿南陆相。如果陆相赞同文相的提案,就能逼迫全体内阁辞职。然而,陆相却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挺腰端坐、纹丝不动。

陆军内部对阿南陆相不时地施加压力,而且势头越来越猛。参谋次长河边虎四郎中将还私下向应邀参加内阁会议的陆相提交了一份军事政变计划,内容为向全国发布戒严令,推翻内阁,建立军人政权。

然而,阿南不为所动。他继续用冷静但铿锵有力的语气劝说其他内阁成员,要想结束战争,就必须让同盟国先答应这四个先决条件。如果对敌人唯命是从,连国体能否继续存在下去都不知道,就无条件地投降,那样做既不负责任,也是灾难性的。手脚都被拧下来了,还怎么捍卫国体呢?

“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战争,大和民族在精神上与死何异?”陈述完自己的主张后,陆相便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了。

第二次内阁会议没完没了地持续了4个小时。晚上10点,铃木首相决定,稍事休息后还要再召开一次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为了谋求政治战略上的意见统一,将再次召开内阁会议。首相心想,让这次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为御前会议,将一切交由天皇圣断。

在御前召开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通知,引发了大本营更为严重的担忧:“为什么要召开御前会议?得出结论又能怎么样呢?”

迫水书记官长的耳朵被电话另一边愤怒的声音震得嗡嗡直响:“没有结论。只是将向陛下禀报一下讨论无果。”

“愚蠢至极!……既然如此,有陆海两总长的花押吗?”

法律规定,召开御前会议需要有首相、参谋总长和军令部总长的“花押”。当天上午,迫水书记官长已经拿到了他们的花押。

“在紧急情况下,到处追着两位总长画花押,实属不易。而且眼下情况十万火急,请在文件上签字吧。当然,召开会议的时候,我们会遵守相关的程序,事先取得两位的同意。”

听书记官长这么一说,两总长也没多想,就画了花押,却并不知道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谋。

于是,召开御前会议所需的正式手续齐全了。

8月9日晚上11点50分,以是否接受《波茨坦公告》为议题的御前会议在御文库附属的地下防空洞里召开。除了6位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员以外,枢密院议长平沼骐一郎,陆、海军的军务局长和书记官长也陪同出席了会议。虽然那间只有15坪(10)的狭小房屋有通风设备,但仍闷热难当,令人窒息。可是没人在乎这些,只是擦拭额头渗出汗水所用的白色手绢会不时地跃入人们的眼帘。

在天皇面前,没有剧本的辩论仍在继续。虽然大家都轻声细语,但极其认真地争论着是提出一个条件还是四个条件。争论的结果是三比三:东乡外相、米内海相、枢密院议长平沼对阿南陆相、梅津参谋总长、丰田军令部总长。

时间已过10日凌晨2点,会议依旧喋喋不休。如此下去,会议有可能无果而终,而且没人认为首相会采取投票表决那样强硬的手段。此时,大家认为首相已经一筹莫展了,于是把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此时,只见首相慢慢地站了起来。

“争论已达两个小时之久,遗憾的是,结果为三比三,无法得出结论。然而,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事已至此,眼下虽然时不寻常,亦不胜惶恐,但还是希望陛下做出圣断,以圣意作为本次会议的结论。”

刹那间,会场上立刻响起了一片急促而嘈杂的声音。陆海军首脑们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应首相的请求,天皇向前探了探身子,平静地开口说:“我同意外务大臣的意见。”

刹那间,整个会场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天皇继续用发自肺腑的声音说:“我的任务是把日本这个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国家传给后代。事到如今,只有让更多的国民存活下来,哪怕多一个人也好,希望他们将来能东山再起。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当然,解除忠勇将士的武装,把直到昨天都还在忠于职守的人推上战犯席位,接受惩罚,我是于心不忍的,但是今天我们必须忍难忍之事。想起三国干涉还辽(11)时明治天皇无奈的心情,我含泪赞同外相的提案。”

日本决定投降了。

此时已是8月10日凌晨2点30多分。当晚明月高悬,皇宫庭院里的那棵老松树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每一根针叶似乎都清晰可见。远处传来公鸡报晓的声音。那晚空袭全无。

首相走出地道,来到正门门廊之际,走楼梯上来的陆军军务局长吉积正雄中将从后面赶上来,不客气地挡住了首相的去路:“首相,当初的承诺可不是这样的哦。今天的决定合适吗?”

吉积中将上前逼问,好像故意要冒犯首相似的。然而,首相和颜悦色,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做任何回答。忽然,身板结实的阿南陆相挤了进来,用身体挡住了蠢蠢欲动的吉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吉积,算了吧。”

军务局长的极度愤慨也是有道理的。早在召开御前会议前,他就让迫水书记官长表过态:开会一事要事先征得大家的同意,而且当日不做决定。可是首相竟亲自厚着脸皮演了一出令人惶恐的“仰仗圣断”之戏。这样做可以说是愚弄了陆军。

御前会议之后,随即又召开了内阁会议。虽然相关细节的争论仍在继续,但内阁会议还是通过了御前会议的决定,而且只字未改。会上,阿南陆相问铃木首相:“在无法确认敌人是否明确承认天皇大权的时候,还要继续战争吗?”“当然。”首相答道。陆相也问了米内海相同样的问题,海相也同意继续战争。阿南陆相也毫不犹豫地画了花押。由于过分操劳,东乡外相的头发都白了。快凌晨4点的时候,全体内阁在必要的文件上画了花押,内阁会议便散了。

陆军出身的国务大臣安井藤治和阿南陆相是陆军士官学校同年入学的同学,能够理解陆相的立场和心情。在无旁人之际,安井坦诚地问道:“阿南,真是难为你了,陆军大臣中没人比你更操劳了。”

“可是安井,任内辞职我是不会干的。我想能拯救国家存亡的也只有铃木内阁了。所以我要与铃木首相共进退,坚持到最后的最后。”阿南陆相坚定地说。

“天皇还有一个叫秩父 宫的弟弟”

8月10日上午7点,在大家相继起床的时候,一份电报送到了中立国瑞士和瑞典的日本公使手中。这是一份接受《波茨坦公告》的电报,文中附带了一条,其内容是“但应取得如下谅解,即上述宣言并不包含变更天皇统治国家大权的要求”。瑞士公使加濑俊一负责通知美国和中国,瑞典公使冈本季正负责通知苏联和英国。

陆军中央听说下了圣断,惊愕万分。虽不是措手不及,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成了现实,幕僚们暴跳如雷。上午9点,阿南陆相满脸悲壮,召集陆军省各课的高级干部,号令大家严整军纪,保持冷静和团结:“事已至此,只有按照天皇的旨意行事了。是战是和,任凭敌方的答复。”

此时,一位课员问道:“大臣您说过,无论进退都要‘跟随阿南’。难不成,大臣您也在考虑后退了?”

刹那间,一股寒气穿过地下室。“战斗到底”的大方针都去哪了啊?

阿南陆相提高了嗓门说:“有谁不服,先把我阿南给斩了!”

虽然陆军大臣试图干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陆军内部主战派的图谋越发明显了。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们都在违抗国家的决定。形势变得越发险恶。

下午1点召开了重臣会议。几乎所有的重臣都赞同政府的方针,认为只要能确保天皇制继续存在,他们就会接受《波茨坦公告》。但是,陆军出身的前首相小矶国昭和东条英机却表示反对,认为此举不妥。小矶愤怒地说:“今天的集会不能称之为会议,是已经下决定之后再通知我们。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首相佯装不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视线转移到了东乡外相的身上,他不得已地回答道:“是陛下的意思。”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小矶那令人失望的发言话音未落,东条便大声地说:

“下官与小矶大将意见相同。”

由此,日本帝国踏上了投降之路。同盟通信社在晚上7点(华盛顿时间凌晨5点),用短波播报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消息。很快,收到消息的美国联合通讯社马上将此消息作为同盟通信社的报道向全世界传播。早上7点多(华盛顿时间),杜鲁门总统便拿到了同盟通信社的报道。恰巧此时油漆工正在白宫进行装修,很多闻讯的群众纷纷聚集到这个粉刷了一半的建筑物周围。

群众一个劲地齐声叫喊着:“我们要见哈里,我们要见哈里。”哈里是杜鲁门总统的名字。

上午9点,杜鲁门召开了紧急会议,审议如何回复日方一事。陆军部长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国务卿伯恩斯(James Francis Byrnes)、海军部长福雷斯特尔(James Vincent Forrestal)和总统参谋长莱希(William Daniel Leahy)等4人参加了会议。

史汀生是位日本通,他比国务次卿格鲁(Joseph C. Grew)还要了解日本。有时,他会陷入难以名状的感动中,觉得“日本深陷如此窘境,却依然在寻求保全天皇制”。为了避免在登陆日本本土的作战中再次发生硫磺岛和冲绳那样的流血事件,史汀生主张接受日本的要求。莱希也表示赞同。

“与拖长战事相比,保全天皇制是个小问题。答应他们就是了。”史汀生劝说。海军部长福雷斯特尔基本同意该意见。

但是,国务卿伯恩斯的态度很强硬:“日本所提的要求并非是无条件的。在这之前,我方已经多次声明过必须无条件投降。为什么要对日本让步呢?”

接着,伯恩斯请求杜鲁门总统给他一个小时来完成对日答复方案,总统同意了。

方案由国务院远东局负责撰写,在正午以前起草完毕。其大致内容是:对日本所提的要求不给予任何形式的明确答复,既不否定天皇制,也不做明确的保证,并重申《波茨坦公告》是不会做任何更改的。下午,杜鲁门总统再次召集陆军部长史汀生、国务卿伯恩斯、海军部长福雷斯特尔和总统参谋长莱希等人,通过了该方案。

关于天皇制,福雷斯特尔认为,用一种更明确的措辞来规定或许更好。在离开的时候,为了试探其真正的用意,福雷斯特尔拉住伯恩斯。国务卿胸中自有想法,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低声说:

“天皇还有一个叫秩父宫的弟弟。无论谁当天皇,只要天皇制能保留下来就好。”(12)

为了得到同盟国的认可,这个答复方案被分别送往伦敦、莫斯科和重庆。重庆方面立刻表示同意,伦敦方面经过慎重讨论之后,也同意了该方案。

莫斯科的态度强硬,表示要推迟到第二天才能给予答复。但美国驻苏大使哈里曼(William Averell Harriman)拼命催促,说此事紧急,必须连夜将答复送往华盛顿。不久,苏联的答复来了。在答复里,苏联政府同意了答复方案,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即在对日占领之际,须由美苏双方各自派出一位最高司令官,由上述两位司令官来进行对日占领。苏联表明了希望尽快和占领德国一样,战后想要分割日本的意图。哈里曼拒绝道:“对此,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像这样针锋相对的交涉,还进行过好几次,最终,苏联政府妥协了,无条件同意了伯恩斯的对日答复方案。此时,莫斯科时间已是凌晨2点。等到华盛顿将所有同盟国的答复都收齐,已是8月11日了。

在8月9日到15日这一周,震撼日本的大事层出不穷。而对不知道上述内情的日本人来说,8月11日这一天是犹如中场休息、没有特殊记忆的空白的一天。一整天,日本全国各地都没有发布空袭警报。一心等待同盟国答复的铃木首相在读书和冥想中度过了上午,在下午与书记官长、亲信等人商讨了一些细致的问题,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隶属于盟军最高司令官”

8月12日,星期天,深夜12点30分,迫水书记官长从同盟通信社外信部长那里得知,旧金山广播台开始播放对日答复了。“还不清楚全文的内容。不过,好像并不令人满意。”迫水的心情沮丧了下来。

陆军中央也在收听旧金山广播,为了不重蹈覆辙,这次准备亲自翻译。

虽然对同盟国的答复并不满意,外务省干部还是制定了在能够捍卫国体的基础上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方针。通阅答复全文之后,里面没有给出维护天皇制明确的承诺。但是,“日本政府的最终形式……应该由日本国民自由表达的意志来决定……”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天皇制得到了一半的保证。

大本营最先采取了行动。上午8点过后,梅津参谋总长和丰田军令部总长就进宫上奏天皇,表明军队坚决反对接受答复文书的态度。军队将答复文书中的“subject to”直译为“隶属”一词。这样一来,那句话的译文就成了“天皇和日本政府统治国家的权限……隶属于盟军最高司令官”。两位总长极力劝说:“如果接受此等文书,则明显冒渎了作为国体根基的天皇的尊严,还将招致我国国体破灭以及皇国覆灭。”从一开始,外务省干部就知道“反正军人只会通过译文来作出判断”。于是经反复推敲,拿出了一份绝佳的译文,即将“subject to”译为“置于……的限制之下”。可是,这次陆军没有落入“圈套”。他们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认定仅凭那个内部翻译文本中的“隶属”一词,就不可能捍卫国体。有十几位少壮军官闯入了陆军大臣的房间,个个血气方刚、精神亢奋。陆相的内弟竹下正彦中佐代表大家,咄咄逼人地对阿南陆相说:“应该设法阻止接受《波茨坦公告》。如果办不到的话,大臣就应该剖腹自杀。”阿南陆相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东乡外相去见铃木首相,核实了首相也同意接受答复文书的意向。上午10点30分刚过,外相进宫觐见天皇。虽然时间上比军队晚了两个小时。但此时天皇的决心已定:“争论一起,便会无休无止。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战争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难道不是吗?我已别无他求,尽可即刻办理所需的外交手续。另外,请将我的意愿充分地传达给铃木首相。”

下午3点,在宫中和首相官邸分别召开了皇族会议和内阁会议。

在御文库的防空洞里,与会的13名各宫宫主,面朝弧形的长桌,围着天皇,按照皇室的级别依次坐下,从左边开始分别是高松宫、三笠宫、闲院宫、贺阳宫……最后是竹田宫、李王垠、李键公。大家与天皇都已许久未见了。

对捍卫国体一事,久迩宫流露出极大的担心。闲院宫也有些顾虑地说:“既然陛下圣心已定,我也没有意见了,只是由衷地担心祖国的存立能否维系。”

除了这两位,其余的人都表示无条件赞成接受伯恩斯的答复。李王垠和李键公对此仅仅说了句“遵命”,这给其他皇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会议结束后,冰镇红茶和西式点心端了上来,大家围绕在天皇周围,各自聊了些近况和见闻,天皇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与充满祥和氛围的皇族会议不同,内阁会议被一种沉重的气氛笼罩着。东乡外相提议立即接受,阿南陆相表示全面反对,另外还有人提议再进行一次照会以确认国体能否得以捍卫。东乡外相激动地说:“岂有此理!如果再进行一次照会的话,等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阿南陆相声色俱厉地断言:“如果就这样接受了伯恩斯的答复,日本必将亡国,捍卫国体也终将化为泡影。”

内阁会议出现了择日再进行一次照会的倾向。东乡外相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我们在为旧金山广播中传出的一个非正式的答复而议论纷纷,简直太荒谬了。首相,我提议,在收到正式答复之前,先休会。”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种不负责的讨论越多,他们就越焦虑。因为这期间有可能提出一些违背自己本心和真意的主张,大家为此深感不安。

但是,日本帝国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多余的时间“休息”了。苏军正在持续进攻桦太岛(即库页岛)和中国东北,关东军总司令部也迁至通化。对“也许接受《波茨坦公告》”的电报,驻外军队群情激昂。他们接连给大本营发送电报,表示要将战斗坚持到底。陆军中央战斗派的幕僚们正在精心策划军事政变。即使最终没有必要发动政变,也应该颁布戒严令,以应付多变的局势,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阿南已经时日不多了”

13日上午,天刚亮。一大早响起的防空警报声打破了东京上空的宁静。

在警报声中,阿南陆相仍像一只勇猛的老虎,没有屈服。陆相请求谒见天皇。同时,位于广岛的第二总军司令部的司令官畑俊六元帅也受到天皇的召见。当天皇在听取畑俊六元帅报告的时候,陆相亲自对天皇表达了自己担心能否继续保持天皇地位一事。

但是,天皇明确表示:“阿南呀,不必多说了。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不过我有确凿的证据。”

不知为什么,从侍从武官那时开始,天皇就一直叫他阿南。

陆相的斗志有些消沉。如果继续坚持反对意见的话,岂不就是大逆不道了吗?正是出于捍卫国体和对天皇地位的忧虑,才会感到如此的困惑和苦恼。但是,天皇所说的有确凿证据,又指的是什么呢?

置天皇的决心于不顾,上午9点召开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又接二连三地陷入混乱,是静候回答,接受投降,寻求和平呢,还是死里求生,决一死战,为求和尽可能地获取一些有利条件呢?面对再次通过外交渠道送来的正式答复,六个男人以最后的斗志反复进行着争论。

陆相、参谋总长、军令部总长三人主张针对答复,再进行一次照会。他们认为天皇的神圣地位不是谈判的内容,天皇的地位必须得到切实的保证。而且,应该自主解除武装。

东乡外相猛烈地反驳道,再进行一次照会就意味着谈判破裂。他声称:“陛下皇位不变这一点已得到了保证,现在应该更多地考虑好的一面。”

米内海相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罕有地大声议论道:“不是已经决定了吗?现在又老调重弹,这是违抗圣意啊。”

梅津参谋总长神色严峻地说: “我们不是在违抗圣意。我们是在讨论必须要搞清楚的问题。”

铃木首相一直在默默地倾听大家争论,此刻,他重新坐好,插了一句:“在我看来,军部显然是想通过无休止地争论回复文书中词语的解释,借此来推翻政府在外交方面好不容易取得的寻求和平的努力。为什么不能按外务省专家所给出的解释来理解答复文书呢?”

外相脸上愁眉顿展,陆相则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会议持续了5个小时,包括午饭休息时间在内,结果仍是三比三。由于没有任何可以打破僵局的迹象,铃木首相最终宣布散会。

满面笑容的少壮幕僚们列队迎接了回到陆军省的阿南陆相。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成熟的方案。为了说明该计划的要旨,他们首先造访了陆军次官若松只一中将。若松次官默默地听着,但好像并不同意这个方案。他们随后又前往陆军大臣的房间,恰好此时,阿南陆相又应邀去参加内阁会议。尽管陆相已经插好佩刀即将出门,少壮幕僚们仍请求给他们一点时间,说明实行计划的必要性。在房间里,除若松次官外,人事局额田坦中将、战备课长佐藤裕雄大佐也在场。

佐藤课长打断了正精神抖擞、侃侃而谈的少壮幕僚们:“鉴于现状,我不同意实施这样的计划。”

此时,房间里的一位少壮幕僚,军务课员畑中健二少佐铁青着脸,指着战备课长说:“军内出现了叛徒,要马上对这些人进行人事处理。”

屋内充斥着异常的紧张气氛,此时,阿南陆相以训诫的口吻平静地说:“时值非常之际,彼此持久的信任是最重要的。”

说完,陆相准备起身。此时,少壮幕僚的一位代表说:“陆军部的军官们全部紧随大人您。无论是对是错,都会有条不紊地采取行动。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

在面临重大抉择之际,大家都激动得面色通红。

下午3点,内阁会议再次举行。从早上开始,会议就无休无止地进行了。老首相精神饱满,没有露出丝毫倦意。不出所料,会议争论不休,漫无边际。会上,陆相继续提出附加条件:“自主解除武装才是实现捍卫国体的最起码的必要条件。在这个时候,提出此项作为条件,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无条件接受答复投降的话,就别想捍卫天皇制了。那样还不如下定死里求生的决心,继续战斗。”

大概多数内阁都已不打算正视陆相那张不断提出抗议的悲伤的脸了。

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内阁们都已精疲力竭,会场陷入了沉默。此时,首相却站了起来,一反常态地用一种铿锵有力的声音表达起了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对方的答复中有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条件。我曾下决心要背水一战,但当我再三阅读那份答复文书之后,我觉得美国并无恶意。两国国情各异,思维方式也不同,天皇的立场,实质上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死抠字眼。此时,就算提出修改词句,对方也不会理解。”

首相谆谆教诲道:“问题是,国体能否得以捍卫?当然我也知道危险,可不这样的话,难道要将战争一直打下去吗?恕我冒昧直言,好像要求和平停战的圣意已决。如果照这样继续打下去,即便是决一死战,在原子弹已经出现的今天,也恐怕为时已晚,那样的话国体也绝对捍卫不下去了。虽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也许还可以死里求生,但考虑到捍卫国体这一点,我必须说此举太冒险了。”

阿南陆相神色严峻地抬起头,挺起胸膛,接着首相的话说:“我们必须要体会陛下体恤万民的宽仁之心。为臣的理应尽忠报国,战斗到底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如果满足的仅仅是自我的意愿,那日本这个国家真的是岌岌可危。陛下也是在此危机之下作出的圣断,我相信我等唯有顺从圣意,为国效力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段长长的发言蕴含了自8月6日以来,铃木贯太郎身为首相所衡量和思考的一切,是首相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真情告白。

“所以,有鉴于此,我打算将今天会议的情况如实上奏,明天下午再恭请陛下圣断。”

内阁会议得出了如上的结论。此时,时间已过6点30分了。

此时,阿南陆相思绪万千,他知道政变的计划已经在秘密策划中,政变一触即发。他把摊开在巨大椭圆形桌子上的文件收好,交给副官。然后毫不犹豫地朝首相办公室走了过去。

阿南陆相受到铃木首相热情的迎接,问道:“首相,能否请您等两天再召开御前会议?”

首相对恭敬有礼、心平气和的陆相颇有好感,但他还是断然拒绝了陆相的要求:“眼下时机正好,此次良机不容错失,请原谅。”

阿南陆相欲言又止,很有礼貌地敬了个礼,说声打扰了,就走出了房间。在场的军医小林尧太大尉对首相说:“首相,能等的话,不妨等他一下,如何?”

铃木首相答道:“小林啊,等不得。一旦错过今天,苏联不仅要进攻中国东北、朝鲜、桦太岛,恐怕还要打到北海道来。日本将像德国一样被瓜分。那样的话,日本的根基就会被彻底摧毁。现在对手还是美国,我们必须趁此之机,做好善后工作。”

小林军医说:“阿南已经时日不多了。”

“嗯,确实很可怜。”铃木首相低头说。

阿南回到陆相官邸,等待他的是刚才无奈瞥过一眼的兵力动员计划(13)。这其实是一份政变计划:

(一)动用兵力:东部军及近卫师团。

(二)行动方针:阻断皇宫和主和派要人的联系,调兵将木户、铃木、东乡、米内等主和派要人一一隔离,随后实施戒严。

(三)目的:在我方提出的捍卫国体的条件得以确保之前,绝不投降,继续交涉。

(四)方法:以陆军大臣执行警卫时所拥有的局部地区应急出兵权,发动政变。

不过,上面还写着:“上述计划以大臣、总长、东部军司令官、近卫师团长等四位将军意见达成一致为先决条件。”

该来的终于来了,陆相将计划反复看了几遍,这样想着。

“这就是你们深思熟虑后做出的结论吗?从根本上来说,计划含糊不清啊。” 陆相既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不支持。

列入政变计划的名单有:军事课长荒尾兴功大佐、同课课员稻叶正夫中佐、同课课员井田正孝中佐、军务课员竹下正彦中佐、同课课员椎崎二郎中佐、同课课员畑中健二少佐六人,全都是阿南陆相的心腹。六人之中,畑中和椎崎二人是最为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荒尾大佐是这一伙人的首领,负责与陆相联络。他在政变计划的实施方案里追加了“要四名将军达成一致意见”这一条,以防政变突然爆发。

以军事课长荒尾兴功大佐为首的这几个人对着陆相拼死呼吁,极力解释着。他们具体的方案是:先闯入明天(14日)上午10点将要召开的内阁会议,监禁主和派要人,再逼迫天皇改变圣意。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即便是背负“大逆不道”的污名也在所不辞。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必须要保护万世一系的天皇君主制,那才是日本的国体。在他们看来,与身为天皇的裕仁相比,国体更为重要。

他们决心要在14日上午实施该计划,丝毫没有放弃之意。争论进行了两个小时,依然没有结果。阿南陆相以极大的耐心,反复告诫自己的心腹,不能违背圣意。最后,陆相说,今夜12点,他将在陆军省向荒尾军事课长表明态度,对此表示同意的青年军官们这才三三两两地消失在陆相官邸外的夜色中。

午夜12点,阿南陆相来到了位于市谷台的陆军省。他说服了在那里等待的荒尾大佐,表示要等到14日清晨,自己与梅津参谋总长举行会谈后才能明确是否实施该计划。此时,陆相突然深情地对自己信赖的荒尾说:“如果诉诸政变,得不到国民的支持。本土决战就会变得极为困难了。”

“事已至此,唯有一举结束战争”

8月14日零晨5点,铃木首相一如往常地在此时醒来。沐浴在窗外耀眼的晨曦中,他认真地思考着。虽然在昨天的内阁会议上,他已经决定要“再次请求圣断”,但此时他陷入了沉思,因为对究竟该如何召开御前会议毫无头绪。这次,陆、海军的两位统帅部长坚决反对在没有发出任何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召开御前会议。不难预见,他们会拒绝按照正常程序在奏请文件上签名和画花押。

“这可不是随便按下按钮就能发射水雷那么简单的事啊。”

看到老首相一个人在那嘀咕,首相夫人面露疑色,怨怒之情跃上眉梢。首相看到本就满脸皱纹的夫人的脸变得皱褶密布,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尴尬。

紧接着,获悉陆军正在策划政变的迫水书记官长慌慌张张地冲入首相私邸,一看到首相就说:

“内阁会议将于10点召开,形势刻不容缓,然而再讨论下去也无济于事了。首相,事到如今,只有当机立断了。”

“嗯……哪……”态度暧昧是首相的一贯作风。

书记官长不容分辩地说:“奏请陛下再做一次圣断……”

话音刚落,首相立即大声附和道:“好的。”他顾不上看大吃一惊的迫水,便继续说:“可以采取天皇召见的办法召开御前会议。这是最后且最好的一招了。”(14)

首相对夫人说了句:“我马上进宫。”随即“噌”地站了起来。

14日早上7点,阿南陆相、梅津参谋总长相继来到办公室。按照昨夜的约定,阿南陆相与荒尾军事课长一起与梅津参谋总长见了面,就兵力总动员计划征求了他的意见。尽管梅津参谋总长当时因神经紧张和优柔寡断而备受批评,但他反对该计划,告诫他们切勿轻举妄动。陆相对此明确表示同意。只要陆相和参谋总长都反对,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〇七〇〇(上午7点)大臣与总长会谈,〇七三〇(上午7点30分)大臣与东部军司令官和近卫师团长会谈,〇八〇〇(上午8点)高级课员以上集合,一〇〇〇(上午10点)发动政变”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

天皇并未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深陷危机。8点40分,他接见了铃木首相和木户内大臣。当听到“召开由天皇召见的御前会议”的上奏时,天皇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自昭和十六年(1941)12月1日召开决定开战的御前会议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由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员和全体内阁成员共同参加的类似会议了。现如今,又将召开这样的会议,并且不是事先正式安排的,而是由天皇召见的临时的……

策划举行联席会议的也是首相。

“事已至此,快快决定,一举结束战争吧!”

“是的。”木户附和道,“我和您,还有另外两三位,即便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

计划马上就开始执行了。“穿便服也无妨。上午10点30分之前到吹上御苑集合。”在天皇的召见下,为参加内阁会议而聚集在首相官邸的全体内阁自不必说,就连梅津与丰田两总长、平沼骐一郎枢密院议长、迫水书记官长、池田纯久综合计划局长官、吉积正雄与保科善四郎两位陆、海军军务局长也受到邀请,与会人员共计23人,大家穿着便服就匆匆忙忙地进宫了。

在此之前,上午10点,天皇把杉山元、畑俊六、永野修身三位元帅叫到跟前,征求了他们的意见。永野声称,现在军队战力尚存,士气很旺盛,应坚决击退登陆的美军,将战斗坚持到底,对此,杉山也表示同意。畑元帅答道:“即便接受《波茨坦公告》,也要努力争取将十师团作为卫队保留下来。”天皇听完大家的意见后,明确地下达了大元帅令:结束战争,军队必须服从该决定。

少壮派幕僚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召开由天皇召见的御前会议,他们正忙着制定下一个方案,以代替已经化为泡影的兵力动员计划。即使是速成方案,也必须要付诸实施。然而,梅津参谋总长改变想法了——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传到正在拟定《兵力部署第二方案》(15)的竹下、畑中两位军务课员的耳朵里。竹下中佐听到消息后,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手握《兵力部署第二方案》,冲入首相官邸。既然参谋总长终战的决心已变,如果再能得到陆相的同意,不就有可能实施兵力部署方案了吗?但是在首相官邸,竹下中佐却得知陆相所参加的不是内阁会议,而是在宫中召开御前会议。不仅陆相,参谋总长也正在出席该会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万事休矣。中佐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10点50分,御前会议正式召开。参会者面向天皇,横坐成两排。一切全都按照天皇召见的形式来进行。会议一开始,铃木首相就向天皇详细叙述了13日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情况,并指出会议最后因分歧严重无法达成共识而告终,拜请天皇在听取反对意见之后,再下圣断。

铃木首相刚落座,梅津、丰田、阿南就相继站了起来。“如果就这样无条件地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话,几乎不可能捍卫国体。因此,务必向敌方再进行一次照会;如果不答应,就决一死战,死里求生。”禀告者声泪俱下地说。

屋内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久,天皇静静地站了起来……


(1) 《波茨坦公告》发布时间为7月26日,7月27日为日本方收到公告的时间。——译者注

(2) 此处的开战指的是日本正式以国家之名对外宣战。——译者注

(3) 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共6名成员,分别为政府方面的首相、外相、陆相、海相,以及统帅部方面的参谋总长、军令部总长。除以上人员,正式成员还有权在必要之际,让其他内阁成员加入会议。该会议有权对国务和统帅,即政略和战略进行整合与协调,拥有所谓的战争指导权。

(4) 德川梦声的日记以其对当天所发生事件的清晰记述闻名于世。但在7月28日这天的日记中,却连《波茨坦公告》的“波”字都找不到。在28日这一天的日记中,高见顺写道:“我在烛光下看报纸。英国的政变、波茨坦的广播、美英蒋的对日投降条件的广播、《读卖报知》和《每日新闻》都用了‘可笑至极’这个形容词。”后面便引用了该段报道。

(5) 被删除的字句是同盟国“不会将日本民族奴隶化或让日本国民灭亡”“允许日本士兵在解除武装之后返回家庭并给予从事和平生产的生活机会”。

(6) 海军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主管大日本帝国海军的内阁机构及军政机关,相当于世界各国的海军部。部门主官称海军大臣。——译者注

(7) 镇守府:前日本帝国海军机构,负责各海军区的安全,对附属单位进行监督。——译者注

(8) 陆军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主管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内阁机构及军政机关,相当于世界各国的陆军部。部门主官称陆军大臣。——译者注

(9) 负责国际新闻的部门。——译者注

(10) 坪:日本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译者注

(11) 《马关条约》签订以后,1895年,沙俄联合德国、法国要求日本放弃辽东半岛,日本无力与三国抗衡,最后以清政府支付3000万白银“赎回”辽东半岛,这是列强赤裸裸争夺在华利益的事件。——译者注

(12) 根据《福雷斯特尔日记》。

(13) 根据《稻叶正夫日记》。

(14) 在此之前,昭和二十年(1945)6月22日曾召开过由天皇召见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因为会议没有正式的规范,大家便以天皇为中心,围坐在摆成U字形的椅子上。这不像是御前会议,更像是一次恳谈会。这个做法是铃木首相想出来的,为了避免与宪法规定的责任内阁制相抵触。

(15) 《兵力部署第二方案》的要点如下:一、近卫师团在皇宫的周边采取警戒措施,切断皇宫与外界的通信和往来。二、东部军在都城内各要点部署兵力,保护要人,控制电台等。三、即使圣断已下,也要坚持上述姿态,等待陛下改变圣意。四、为了实现上述计划,必须以大臣、总长、东部军司令官、近卫师团长主动取得共识为前提。在竹下中佐记录的《大本营机密战争日志》中还做了如下的记载:“我在此时提出《兵力部署第二方案》,希望在诏书颁布之前断然实行。对此,大臣好像深为所动,说要在内阁会议召开之前回陆军省与次官、总长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在此之前,总长说与以前的方案相比,同意早上的方案。对此大臣说:‘是吗?真的吗?’可以看出大臣对《兵力部署第二方案》是动心了。”然而,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竹下中佐一厢情愿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