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异闻录:我外公的探案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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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兽怪人

1

1929年11月30日凌晨2点30分,舞女何香月在天蟾宫后面的香粉弄,靠近庄记布庄那一段,目睹了一桩怪事。

何香月是有证舞女,在巴黎饭店舞厅跳舞。这天因为人不太舒服,于是两点多钟就和经理请假回去了。

冬夜,西北风吹的人瑟瑟发抖;月亮倒是又大又圆,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中,有一种怪异的明亮。

何香月没舍得多花几个铜板让三轮车送回家。在同安茶馆这里,她下了三轮车,裹紧大衣,匆匆走回去。

天冷,大家都早早缩在被子里了,巷子比往日寂静多了。

何香月走路声音很轻,只有些许的“沙沙声”,听上去就像是树叶被风吹的摩擦声。

接下来,就在巷子的拐角处,何香月见到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一条半人高的白狗,敏捷地跃上男人头顶,一下子就把男人扑倒,两只爪子准确无误地插进男子的脖子。

男子的喉头咯咯作响,脖子上鲜血狂飙。白狗一个旋转,男子的身子飞出去,“扑通”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何香月跟前。

整个过程,不过是持续了短短十几秒钟。

待何香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男子像块破布,毫无生气地摔在地上,翻着眼白,直勾勾地冲着她,就像一条死鱼。

白狗竟然开口说话了!

“胡一刀,该死。”

白狗一字一顿地说。

它的声音带有一种很奇怪的生硬,就像是孩子刚开始学说话。

何香月眼睁睁看着白狗几个纵身,就消失在弄堂深处……

忽然,一股寒气,从小腹处直升上来,她哆嗦着,先是哼哼唧唧,到了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叫。

无法控制。

后来,据说何香月持续不断地喊,一直喊了好长好长时间,巡捕房来了都没办法让她安静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929年12月1日上午1点45分,天气晴朗,气温很低,太阳从百叶窗外射进来,在靠窗的墨绿色沙发上,折出一道道光影。

这里,是高升旅馆一楼房间。

房间东面是个落地窗。窗外,是逼仄的天井。污渍的角落里,稀稀拉拉种着几棵竹子。难得叶子还没脱落光,在白墙的映衬下,依然是苍绿色。

冬日午后阳光,稀薄地照耀在天井里,寒风吹过,绿色竹竿微微晃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逸——只是,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从天井墙角的一头,一直喷溅到另一头。

于是,墙角一丛青色的竹竿上也都是。

旅馆门房,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左脸庞处,有一块类似白癜风的斑。

他因为个子矮小,于是被取了萝卜丁的诨号。这天,他和往常一样,提着两个热水壶进102房间。

房间门是虚掩的。

萝卜丁心里有点诧异。不过,他也没多想,进房间后,将热水壶放在桌上,他扫了眼房间,屋子里很乱。

床铺上的被褥掉到了地上。椅子打翻了,搪瓷杯也掉在了地上。

地砖上,汪着一小滩水。

房间乱得像是两人刚交过手。

萝卜丁又一次诧异起来。在他印象中,投宿在这房间的两个先生,应该是同门师兄,是来参加本月下旬的全国武术擂台赛的,他俩很亲密,像一对好朋友。

怎么,是吵架了吗?

萝卜丁蹲下身子,将被褥抱起来,放在床上。

结果,眼前一花,面前忽然出现一张长了毛的脸——一只浑身白毛的狗,能有三四岁小孩那么高。

白狗说:“告诉所有人,是我神天犬做的。”

萝卜丁吓得几乎昏了过去,眼睁睁地看着白狗大摇大摆,从落地窗走进了天井里。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原来那两个投宿的先生,死在了天井的石砖上。

“神天犬后来就消失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萝卜丁后来心有余悸地告诉王大虎,“这里离静安寺那么近,一直有怪里怪气的事情发生,倒是也不奇怪。”

萝卜丁说,白狗说完话,还冲着自己笑了笑:“真的,就和人一样,会说话,还会咧开嘴笑。”

2

1929年12月2日,雨。

上海的冬天,漫长且寒冷,一遇到下雨,更是冷到了骨头里。我最近因为肠胃不好,身子一直很虚弱。

这样的身体状况,似乎对寒冷更没抵抗力,整天抱着个汤捂子[1],萎靡不振。偶尔想要吹一会笛子,结果气都喘不上来。

这天下午,我在灶披间煮白粥,王大虎拎着湿漉漉的雨衣走进来,高大的身子,挟带着一股冷气。

“这天可真冷。”王大虎埋怨道,他看了我一眼,“大海,瞧你这一天天的,跟林黛玉一样病病殃殃。这样吧,我找个事儿给你做做。”

王大虎拖过一张瘸腿的板凳,一屁股坐在上面,两手伸在粥锅子上取暖,给我讲起了关于神犬杀人的见闻。

故事讲完了,雨停了。

阳光短暂出现,但气温依然很低。

王大虎回到屋子里,抽出一根哈德门香烟点上,总结说:“这上海滩就算是世道再乱,也不至于妖魔鬼怪都跟讲好似的都出来了啊。而且还捡着这样要紧的日子出现。”

这要紧的日子,指的是再过十来天,全国武术擂台大赛就要开始了。

这次比赛,是李景林带头,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发起的,得到了上海市长张群及蒋介石的大力支持。[2]

据说到时会有很多权贵来上海,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但在这个当口,居然一连死了三个来参加比赛的好手,眼下社会上已经有风声,说这次的擂台赛,根本不是为了解决南方灾民过冬资金以及给慈善机构筹集善款,而是外国人要趁这个机会,把中国拳手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传闻愈演愈烈,社会上闹的人心惶惶,已经有好些武术高手开始退赛了。这可把筹备武术大赛的委员会急死了,施压给老闸巡捕房,要求尽快破案。

王大虎所在的新闸路巡捕房吧,也是倒霉,被拉着一起破案。这不,之前为了胡一刀的死,兄弟们已经连轴转了两天了,但是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现在又遇到武师被害案子,而且这一回好了,一死还死俩儿。探长已经说了,如果一周之内破不了案,大家都准备卷铺盖走人吧!

“我们听说是两个武师被杀,都挺激动的,以为这回能摸到点线索,顺带破了胡一刀的案子,结果没想到,真他妈的晦气,又是一点点线索都没留下来。害的我几个兄弟都在嘀咕,搞不好真是妖怪干的。简直就是扰乱军心。”

王大虎气得一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香烟。我瞧是房间窗户没关严实,西北风从窗户木缝里呼哧呼哧地进来,起身将窗户关紧,顺手拉上窗帘,挡住点风。

根据调查,胡一刀,两个武师的情况,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根据手上线索,胡一刀和另外两个武师并不相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瓜葛。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

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发家史都没那么干净。

胡一刀以前干过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

那两个武师,曾跟着辫子军闹过复辟,张勋倒台后,他们落草为寇,自立山头,只是一直小打小闹没做起来。这一次来参加擂台赛,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要投奔青帮头子黄金荣,想着先露一手,然后再入伙,怕是地位能高点。

只是没想到,如意算盘打的是噼里啪啦响,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上擂台,就死了。

这天下午,我跟着王大虎去了两个案发现场。不过,去的时候,现场已经破坏的很严重了,没找到任何线索。

但是,在淡淡的血腥味外,我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龙虎清凉油气味。

两个现场都有。

3

从现场回来后,我居然感觉有一种久违的兴奋。虽然身子乏了,但是脑袋一直在思考这个怪异的案子。

王大虎送我回家后,就去杏花楼买饭菜了。他说我整天吃清粥小菜,没毛病才怪了。

后来,我靠在沙发上,琢磨着案情,越琢磨越觉得这个案子不简单。尤其是案子如此神叨,要破解神叨的办法,恐怕也只能以神叨来破解。

我正思考具体案情,王大虎空着两只手,却带了个在巡捕房解剖尸体的万小宝来了。

万小宝是浙江人,个子中等,皮肤白净,三七油头,戴了副圆圆的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脾气却是又硬又臭,还挺火爆。

在日本医学院学成归来后,不愿意回浙江平湖老家接班做二世主,而是在上海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因为医术不错,收费合理,有时甚至还为手头窘迫的病人垫付药费,在上海滩口碑不错。

后来,万小宝因为不乐意给某个青帮通字辈大哥看病,不但被打得半死,对方还扔下话,如果他不听话,让他以后在上海行不成医。

万小宝也是公子哥儿脾气,从小被人捧大的,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他当天晚上,就去对方家里放了一把火,随后,坐在家里等着对方来。

后来,还是万小宝的老头子,住在平湖北台弄的富商,听到平湖会馆的同乡打电话过来,说万小宝出事了,怕是小命难保,立刻带着大把的银元,连夜跑到上海,救出了被关在地牢里的儿子,最后靠着到处撒钱平息了这个事情。

事情结束后,万小宝被老头子劈头盖脑一顿骂,但依然不愿意跟老头子回家继承家业。老头子拿这“逆子”也是无可奈何,转身托人,把他弄进了巡捕房,一来有个官家的身份,或许能依仗;二来专门负责解剖死人,也算是和“医”搭了个边。

万小宝虽然是有钱人,一个人住一整幢的新式石库门房子,但脾气倒是很接地气,与王大虎很对付,两人关系相当好。

万小宝见到我后,问了问我的病情和现在的身体感受,当即哈哈大笑,说我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只要多动动,慢慢力气和体能就能恢复。于是,出门叫了两辆黄包车,带我去杏花楼吃饭。

路上,我问王大虎,怎么他来了?王大虎说,刚我和他去了现场,说有清凉油的味道。他就想起两年前,有个很怪的案子,现场也有清凉油的味道。不过那个是悬案,一直没解决。于是,他半道改了方向,去找了万小宝。当时万小宝刚进巡捕房,是他解剖的死人。

万小宝听说我在现场闻出了清凉油味道,也挺激动,立刻就来找我了。

进了杏花楼,我们要了个包间。万小宝熟练地点了五六个菜,什么葱油鸡,蜜汁叉烧等,又要了瓶黄酒。

一开始,我们都没提案子,喝了两杯后,万小宝一边夹菜,一边说,“要不是你说起清凉油味道,我们根本不会想起那个案子。现在想起来,似乎两者也很有关系。”

万小宝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他有个习惯,每次遇到悬案,都喜欢记录在他这个绿本子上。虽然绝大多数案子不见得还会重见天日,但这并不妨碍万小宝记录的热情。

万小宝把本子翻得哗啦啦的响。

在翻到中间一页,他说,1926年12月5日,晚上八点多,有人慌慌张张跑到新闸路巡捕房,说看到有野狗在吃人。

野狗吃人并不稀奇。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倒路尸并不少见。稀奇的是,野狗啃食的这个人,裹着破布,浑身都是血,皮肤像是被人烫熟后揭开,浑身上下没有完好的地方。死者的鼻子特别平,鼻尖部分平整的就像是有人故意用刀子削平了一样。

万小宝说死者的颈椎和腰椎有变形的迹象,不排除是被人长期囚禁虐待,无法直立行走导致。支持这一论点的,还有死者手掌部分的肌肉特别发达。

“这个案子当时我们想查下去的。但是后来,上面忽然要我们别查了,要我们集中力量,去捉贼。对,就是那个专门偷外国人的贼,人称‘民国大盗’的那个。”王大虎接话说。

万小宝说,当时自己检查尸体的时候,就发现这具尸体的主人,常年涂抹清凉油,而且有很明显的清凉油味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倒是也少见。

当时,他提出一个观点,是这人活着的时候,皮肤已经溃烂,临死前,又被人撕扯了皮肤,是活活痛死的。

万小宝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相片,是他当时为那具尸体拍的照。

相片上,这具尸体样子果然很可怖,外表是被毁了,脸上只有眼睛鼻子嘴巴几个洞,牙齿也脱落了好几个。

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抹去这个人的外貌特征。

王大虎说,因为提取不到这个人的外貌特征,最终,他们连这个人是谁都没查到。

我问王大虎,还能查到当年报案的那个人吗?王大虎点头,说能。后来,我们仨没再讨论这个事情,吃完饭,天已经黑透。

第二天,王大虎给了我报案人的信息,我俩一早就赶去了,是一家竹器店的小伙计,瘦得一阵风都能刮走。

他回忆说,当时是晚上,老板娘忽然肚子痛,他跑去蔡同德抓药,结果,在如意巷子里,看到有黑狗围着这个男人。

我听到“黑狗”两个字,顿时,心里大惊。难道真如我所猜测?

我问小伙计,这黑狗是什么样的?大小如何?体型又是如何?

小伙计当时正在整理竹器,老板娘的孩子还背在身上。他伸手托了托装孩子的竹篓,比划着说,黑狗有三只,起码有半人高。

王大虎忍不住问:“你听到黑狗说人话了吗?”

小伙计脚下一个踉跄,结果孩子撞到了放在门口的笊篱,哇哇大哭。小伙计怕老板娘听到孩子哭,冲上来骂,脸都发黄了,赶紧取下竹篓,把孩子抱在怀里。

小伙计一边哄孩子一边对我们说,他当时也疑心自己听错了,糊里糊涂中,真仿佛听到一条黑狗在喊“大师兄”几个字。后来,报巡捕的时候,他想了又想,没敢说,怕别人把他当疯子。

听到这里,我一颗心倒是咚咚咚跳得厉害了。

难道是万兽教干的?

万兽教,是义和团的一个秘密教门,也是最神秘的一个教门。当年,和大刀会、义和拳、神拳、梅花拳等民间秘密结社,互相组合在一起。后来,大刀会、义和拳等发展为义和团,万兽教倒是一直独立存在,但是,只要义和团巽字门有令,万兽教教众就会听令而上。

据说万兽教每次出征,望过去,就是一排排猛兽,狮子老虎黑熊豹子,“仰天长啸,气吞山河”,有人说,万兽教专门有一套神咒,可以驯服猛兽,并且听命于他们;也有人说,万兽教的教民,已经达到人兽合一,只要念上《闭神显兽咒》,内心的野兽就会现身,不但可以刀枪不入,还能驱妖捉鬼,打退邪魔和洋人。

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谁都说不清楚。因为相较于义和团分棚传习义和拳不同,万兽教没有神拳,而是“请神”上身,仪式向来神秘,除了教内人,谁都没见过。

义和团运动后期,溃败之象四起,万兽教忽地就消失了。不过,有传闻说万兽教的坛主,搬到了上海。

4

万小宝说的好像也没错,自从和王大虎奔走查案后,我好像睡眠也好了,吃饭也香了,除了气有点急,回到家还要捧着汤捂子,其他好像都恢复正常了。

这天晚上,我想来想去,要找万兽教坛主这样的人,恐怕得向门牙打听。

门牙是我从前买水晶头骨时认识的一个古董商,人相当精明,住在南市区的,从前跟着父亲贩卖鱼虾,后来不知怎的,摇身一变,做起来了古董生意。他能说会道,每每露出两只黄色大门牙,一脸真诚地看着你,真是死人都能被他说动心。

从贩卖鱼虾到贩卖古董,这里面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门牙能跨越其中的鸿沟,可见是有点花头的。

不过,我之前听说,门牙因为帮孙殿英卖了不少东陵墓里盗出来的东西,被好几个前清的遗老遗少们给记恨上了。

没办法,遗老遗少们捏不死孙殿英,弄死个把门牙之类的角色解解气,想起来也应该是不难的吧。

后来,听说有人出钱,请动了斧头帮[3]的人,在门牙去四马路白相的时候,斜刺里冲出来,拿着斧头一顿乱砍。

总算是门牙人机灵,也学过几年三脚猫的功夫,最后逃是逃掉了,但右边胳膊被砍得从此使不上劲儿,抽根烟都费事。

那一阵,门牙都不敢出门,天天东躲西藏的。这事最后,据说是门牙七搭八搭,搭上了卢永祥儿子卢筱嘉这条线,虽然彼时卢永祥在天津做了寓公,卢筱嘉也不复当年民国四公子的神气,但卢筱嘉肯为门牙说上几句话,王亚樵还是愿意听几句。

在加上门牙又去和斧头帮老大王亚樵低头认错,说自己帮孙殿英倒卖这东陵墓里的东西,纯粹是因为闹革命——当时,孙殿英把自己的盗墓,美化成“我孙殿英枪杆子没得几条,只有革死人的命,不管他人说什么盗墓不盗墓,我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汉同胞!”

门牙依葫芦画瓢,最后,多管齐下之下,硬是让王亚樵收回了斧头帮的追杀令。

危机解除后,门牙不但不收敛,还搞得比之前还声势浩大。他把被斧头帮追杀的事,当做资本来吹嘘了,到处说自己只卖“开门货”,不然怎么会招来麻烦呢。

结果,门牙在上海彻底红了,有钱人想要买好货,第一个就想到他。还有不少洋人,也想和他做生意。

不过,门牙因为之前给王亚樵保证过,绝对不会把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卖给洋人,所以,也是龇牙咧嘴,心疼着拒绝了洋人。

我知道,门牙这样的人,上海滩上什么旮旯里的人都能拐弯抹角的找到,于是,给他下了帖,请他到远东饭店后门,刚开的那家“天鹅饭店”吃饭。还说有个好东西,想请他掌掌眼。

中午,门牙果然来了。再一次见到他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这家伙如今养的面白肥腻,穿着藏青色万字福丝绸棉马褂,头发梳的油光蹭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俨然是个土财主的架势。

门牙瞧见我,“嘿嘿”一笑,两颗大门牙换成大金牙了,晃得我眼瞎。

坐下来后,我和他寒暄了几句,我这才知道,他刚从埃及回来,说是最近有人收木乃伊,价格给的漂亮,他亲自去了埃及淘货。

“瞧见我这两颗金牙了?”门牙得意地咧嘴,让我仔细看他牙齿,“从木乃伊上敲下来的,我瞧这金牙很不错,不如给我镶上是不是。”

我虽然不确定古埃及人会不会装假牙,而且还是金的;我也不知道他这什么时候开始,业务范围还倒腾起外国的古董,不过,这都不影响我找他的目的。

门牙给我聊了一些他在埃及的见闻后,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他:“这里装的东西可厉害了,说是龙皮。”

五年前,我经过辽宁营口小架子山那边时,当地人带我去了一个海龙王的寺庙,里面供着一副长30多米,蜿蜒盘曲的动物骸骨。

当地人发誓说这是龙的骸骨,还说十年前,一条龙从天上掉下来,死在了小架子山后。这龙的胡须特别长,能有四五米的长度,眼珠子大的跟磨盘一样,就那么直勾勾地睁着,死不瞑目。

这块龙皮并不贵,只要十块大洋。我抱着猎奇的心态买了下来,结果后来我才发现,这地方怎么到处都在卖“龙皮”。

后来,我又买了几块,很便宜,只要一块大洋。

好多年过去了,这“龙皮”一点都没硬,弹性十足,润得很,隐隐有一种光泽。

而且一如坑我的人说的:“只要这块龙皮上渗出水珠,第二天准下雨,而且,水珠越大,第二天下的雨也会越大。”

当然,我后来已经知道,这其实是这块动物皮上,寄生了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生物,下雨天动物皮出水,是这生物捣的鬼。

我虽然不能保证门牙知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但是,想到他当时把我骗得一愣一愣的,就想着此仇不报非君子——万一我这君子的行为被识破了,也就假装是自己又被宰了冲头了呗。

门牙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块动物皮,眼神锐利,最后,还掏出手电筒对着看了半天。

“啧,这是不是龙皮,我倒也吃不准,但很有可能是海底大蛇的,也算是龙王家亲戚的了。”门牙左手举着皮子研究了半天,感兴趣地说。

我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喜滋滋地想,饶你奸似鬼,也是吃了老子的洗脚水。这老小子果然要收这皮子,于是,我趁机提出了要求:“想找万兽教的坛主聊聊。”

门牙眼神闪动了下,松开了抓着匣子的左手,他盯着我问:“万兽教?你找他们做什么?”

“最近发生了两个案子,想找他们问问,是不是他们的人做的。”我坦白说。

门牙没吭声,自斟自饮了好几杯酒后,又是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掏心掏肺地对我说:“你能知道万兽教的名头,就该知道,这是一条黑道。和他们有关的事情和人,我劝你还是不要沾染的好。这个万兽教,透着邪气。”

我一笑,没再说话,主动和门牙谈起关于埃及的事情,气氛顿时松了下来。这顿饭吃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门牙见我收起了匣子,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不过,下一天中午,我收到门牙让人送来的一张信笺,上面写着“金刚马戏团”五个字。

“老爷说,你会有东西交给他。”送信过来的小伙计提醒我说。

我将信笺放在桌上,转过身,从抽屉里取出匣子,交到了小伙计的手上。

5

“金刚马戏团”我知道,这段时间一直在大世界[4]表演,一天表演好几场。

我还记得半年前,马戏团刚开业时,很是热闹了一阵,还在《白日新闻》上打广告,说金刚马戏团里有四大金刚,狮子老虎黑狗和猛犬,不但能听懂人话,还能翻跟头、钻火圈、骑自行车,和人一样。

不过,金刚马戏团最大的噱头,就是双头美女大战双头狮,据说因为这个节目,马戏团的风头一时无二。

当时,很多人都在报纸上吹说金刚马戏团不比外国的差,是民国马戏之光,还说练马戏能强健体魄,观看马戏开启民智,是一项十分有益健康的活动。

总之,当时这金刚马戏在上海滩很是红了一阵,不过后来,好像没什么消息了。

我赶去的时候,金刚马戏团已经不在大世界的剧院里表演了,而是换到大世界的角落里。挺偏僻的,不太好找。

看来这个马戏团生意真不行了。

当时,金刚马戏团已经开始下午第三场的表演。帐篷里的人只坐了没几排,大部分还都带着孩子。棚子里乌烟瘴气,烟味、动物的骚味,还有各种说不上来的气味。

我瞧着舞台上的装饰都旧了,帐篷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几个上台表演的小伙子,胸口肋骨毕现,短到腋下的坎肩,原本是金黄色的,如今不但褪色,有几处还破成了丝丝缕缕。

小伙子表演是很卖力,但奈何卖相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台上的两只老虎也和大猫一样,没什么威严,台下的这些看客们,看的也是意兴阑珊。

这时,我听到身边有人说:“这金刚马戏团也实在没意思,比城隍庙那边的差多了。那边的马戏团,还有美女下蛋、大头娃娃、花瓶姑娘、半截人跳舞,可比这里的带劲。”

“怎么不是呢。城隍庙那边只要3个铜板,这里还要一角洋钿,就看这玩意。”另一个男人很是不满。

我盯着舞台上的狮子和老虎看,怎么看都觉得怪。如果说,这马戏团真是万兽教的,怎么会落魄到这个程度。

我站起身,借口说要去蹲坑,往舞台后面的帐篷口子钻了出去。结果,刚一撩开帐篷,脸上就吃了重重一拳,都没看到是谁揍我的!

醒来时,我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刺鼻的清凉油味道,直冲脑门。

我使劲睁开眼睛,眼皮子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我知道,自己八成是被打肿了眼睛,没瞎就是好的了。

后来,我好容易看清自己是被扔在一个钉好的木箱里。箱子里一股子尿味。如果我没猜错,这个箱子是装动物用的。

透过木栅栏,我瞧见自己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

屋子挺大的,像是仓库之类,不过里面很阴暗,我花了好一会,才适应里面的光线。然而,眼前看到的,让我大吃一惊。

类似于家族祠堂。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只仙鹤,仙气十足。画下方的桌子上,层层叠叠,竖着好多的牌位。我估摸了下,不下两三百个。

所以,我是到了万兽教的祠堂了么?不过看着这里简陋的摆设,也像是临时布置起来。不过,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

头顶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抬头望去,见一只白色的大狗,成大字型被绑在一个木架子上。

木架从半空中缓缓坠落,挺高的,能有2米。

白狗没死,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声不吭。

6

我摸不透他们要闹什么,这时,黑狗,老虎,还有狮子、金钱豹,缓缓从屋子的角落里现身,向我走来。

不用它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就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动物都是人。

“我知道,你追着我们万兽教不放,就是因为狗子惹了事,暴露了我们。”

金刚马戏团的台柱子,双头美女坐在狮子背上。

我看到她一个脑袋是正常的女人的脸,脖子后颈部分,还顶着一个脑袋,小一圈,五官像是枯萎了,很是恐怖。

我摸了摸口袋,我的毛瑟枪被他们搜走了。

我气地大骂一声,冷笑说:“想不到堂堂一个万兽教,道上也喊得响名堂的,居然现在靠做畜生来骗钱。”

“你嘲笑我们卖力气赚钱的人做什么?我们虽然扮作畜生,但不也是为了有碗饭吃,有张床睡吗?”

双头美女施施然地从狮子背上下来。她还穿着表演的金色骑服,我看到她握着的金色文明棍的手把上,已经断了。

“卖力气赚钱?只怕还在背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好端端的,你们装神弄鬼杀了三个武师,是被人指使?”我嘲讽道。

“我早就说过,当时不应该让李狗加入。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迟早会拖累我们。”

蹲在我身边的东北虎忽然开口说。他语气很暴躁,说话的口音里,带有一股东北味。

老虎一边说,一边伸出爪子,想要打我。还好木头箱子的栅栏比较密,老虎的爪子伸不进去,只能“啪啪啪”拍着笼子。

“好端端杀人?”双头美女连说带笑。只是笑容好诡异。

我凝视着她的脸,陡然发现,她可能是面部神经有问题,嘴巴无法紧闭。

双头美女走到笼子前,蹲下身子看着我,笑眯眯地说:“那我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双头?”

“师姐,不要和他多啰嗦,直接动手吧。”一直半蹲着的黑熊站起来,他身子特别高大,两颗眼珠子是棕色的,走起路来整个帐篷都在晃。

“我早就说过,直接弄他就完事了,就你们还要等他醒来。”东北虎说着,又想伸爪子进来。

蹲在边上的豹子一声不吭,但是看它的眼神,也是不怀好意:“要不是提前得到报信,我们所有人都会被你害死。”

我一听这话,当时就破口大骂,门牙真不是个东西,一定是他通风报信,吃了上家还吃下家,妈的,老子又载他手上了!

行,这笔账,我记下了!

“万兽教的坛主呢?喊他出来,我有话给他说。”

笼子有点小,我被关在里面,只能蜷缩,后背还被木头硌得慌。

“坛主是我干爹。他死了。现在万兽教的坛主是我。”双头美女脆生生地说。

她挽着一条麻花辫,微微侧头看着我。如果不是后背上驮着另一个脑袋,说实话,这个女人的模样,称得上俊俏。

原来老坛主死了,所以这个万兽教才会如此日落西山。我心一沉,喃喃骂道,看来老子今天运气不怎么样。

“师姐,时间差不多了。动手吧。”豹子提醒说,“晚上还要和周经理谈演出合同的事情。”

双头美女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到牌位前,抽出一块牌子。

7

一直沉默的白狗忽然开口说话:“师姐,不要赶我走。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也不想赶你走。”双头美女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丝感情,“但是,我们万兽教能延续到现在,靠的就是低调做事,行动一致。但是你,因为你的私自动手,差点害得我们暴露。”

“我早就说过,老白这性格,迟早会害死我们的。”东北虎冷嘲热讽。

“师姐,我是为了你,才杀了他们的。”白狗的声音开始发颤,我瞧他哭了。

“师姐,你每到半夜,后背就会那么痛,每到阴雨天,你就痛得恨不得去死,我真是不舍得你受这份罪。”白狗说到后面,眼泪掉了下来。

双头美女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柔声说:“师弟,规矩就是规矩,规矩不是用来打破的,是用来遵守的。我当初答应了干爹,要振兴我们的万兽教。眼下,我虽然振兴不了,但是,绝对不能在我手里毁了。不然,我死了以后怎么去下面见他!”

双头美女像是怕自己后悔,她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后,连着木牌,一同扔进了铜盆里。

“呼”一声,木牌点燃了。

白狗害怕地大喊:“师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烧了我的灵牌,别啊,别烧了!”

“我早就说过老白,你这样做是没用的。”东北虎直愣愣地瞧着铜盆里燃烧的火苗,眼里露出一丝悲伤。

“师姐,师姐。”白狗狂叫。

黑熊愤怒地站起来,一巴掌拍碎了木箱,把我拽出来,凶狠地看我说:“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死死追着我们,老白也不会遭这罪。”

黑熊一边说,一边把我狠狠甩出去。天旋地转下,我的后背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痛得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后来,我跌落在地上,蜷缩在一起,一动不动。

眼看着灵牌烧成了炭,双头美女一把抓起黑炭,在白狗的肚子上一边画,一边大声念:

“天下万兽,唯吾独尊,驱魔降妖,天地玄黄,欲获神力,速归吾道,如有忤逆,天打雷劈……咄,尔等如今做出有违本教之事,唯清理门户,方能不遭天谴。”

双头美女这一番话,连说带划,最后,白狗的肚子上,不偏不倚,画了一个“杀”字。

随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如同柳叶一样的刀片,直接插入白狗喉间,从上到下,犹如蜻蜓点水,我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弄的,只听得阵阵惨叫,白狗身上的皮,忽然就脱落了。

再然后——

我终于明白,清凉油是怎么回事,我也明白了,万小宝那张照片上,皮肤全身溃烂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他们万兽教,哪里是能驱使百兽,其实说白了,就是直接把动物皮生剥下来,然后,用了他们调制的独门药水,将皮贴在人身上,人就扮成了野兽。

这独门药水里,含有大量的清凉油。

白狗浑身是血,在木架上不断扭动,形容可怖,惨叫不绝。

我趴在地上,目睹如此情形,心头突突地跳,一抬头,我见黑熊的爪子都握起来,一双眼怨恨地瞪着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忽然,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想要冲出仓库。

可惜,我之前被撞得可能骨头都碎了,动作不够灵敏,我还没跑几步,一下子,就被拽了回来。

再然后——

黑熊几下就把我浑身衣服都扯光了,东北虎和狮子将我绑在一根木头上,狠狠按着我,双头美女嘴里念念有词,拿着刀子在我身上切割了无数的伤口,血流一地。

我无法挣脱,唯有破口大骂来解气,黑熊后来直接在我嘴里塞了一块臭烘烘的裹脚布,把我嘴都堵上了。

后来,我眼睁睁看着双头美女拿出一个药罐,里面装着药水,她将药水吸进嘴里,随后,喷在我全身,当白狗皮贴到身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有无数的钢针同时扎进我身体里,疼痛一阵比一阵厉害,我心生绝望,直到最后,我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烧起来了。

后来,我昏了过去。

我有个毛病,就是每次到了这种特别关键的时候,就会昏过去。有时想想,其实也挺好。

8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真成了一条狗,还是一条大白狗。

我蜷缩在笼子里,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几句,多说几句嗓子就疼地要裂开来。

我猜是被下药了。

一连三天,双头美女都给我送吃的,就是打开笼子的一个小门,狗盆里有点肉汤饭,等着我探头去吃。

我一开始是绝食的。我是真害怕啊,怕自己下半辈子真他妈做条狗,那可怎么办。

双头美女倒是也不逼我,每次都笑嘻嘻地放一盘吃的,然后就离开。

至于东北虎、狮子他们,我猜着他们和老白关系不错,所以,他们见我十分憎恶,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拉出来,揍一顿。

不过,也有特殊的,比如那条大黑狗。

我不知道黑狗是谁,但是很奇怪,他是马戏团里,唯一对我不抱有敌视的人。他见我老不吃饭,于是摇头摆尾地坐过来,劝我吃饭,还给我说了很多万兽教的事情。

“万兽教啊,没你想的那么邪门。我们都是穷人,干这事不伤天害理,还能挣一口饭。”

黑狗说,双头美女本不是双头,也是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在她六岁时,元宵节上被人抱走了。后来,被拐子卖给到了丐帮。

“你道这拐子是谁?就是那个胡一刀啊。”黑狗还等我回答,就自己又说了下去,“至于另外两个武师,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会被老白报仇了。”

双头美女和一群小孩,身上都被埋了另一个脑袋。原本是指望造出个双头人来,但是,这群小孩没抗住,眼瞅着都一个个地死了。

大黑狗说的这个事情,我知道,叫做采生折割。很多孩子被拐卖后,都被拐子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是打断了腿,把断腿绑在脑袋上,靠手爬行走路,就是什么大头娃娃、断手断脚等等,靠奇异的畸形挣钱。

双头美女后背上,被“种”的脑袋,我估计是个骷髅,最后上面贴了一层皮。所以才会五官萎缩那么诡异。

双头美女眼看着就要断气了,于是,被扔在路上,结果还真是命不该死,遇到了老坛主。

老坛主他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孩是被人采生折割了,没弄好,在等死呢。

于是,他用自己的独门膏药,救活了这个姑娘,但是这个姑娘,也不得不一辈子背负一个骷髅头。

这骷髅头长进身体里了呢。后来,姑娘长大以后,成了马戏团的台柱子。

坛主死之前,把万兽教,和马戏团都托给了姑娘。姑娘因为自己是被采生折割的,所以,她的马戏团里,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畸形人,这导致很多要看猎奇的客人都跑了。

“我们马戏团在老坛主手里,生意很好的,因为老坛主买了不少滑稽人(侏儒、被采生折割过的畸形儿),但是老坛主死了以后,师姐把他们遣散了,就留下我们一起做生意,现在我们马戏团的收入,都快吃不饱肚子了。”

而上海,生活成本越来越高,要交给大世界的费用也越来越高,马戏团都快撑不下去了,但即使是这样,马戏团也依然是大家的指望。

而老白杀人,引发了社会关注,这是敲掉大家饭碗的事情,也难怪即使师兄弟们不舍,但是也同意双头美女把他驱逐万兽教了,毕竟上海租房太贵,外面讨生活又很难——不止,其实自从做了畜生,不但不用发愁房租,还能填饱肚子,最好的时候,天天都能吃上肉。

毕竟上海的房租[5]贵啊,真贵。

“其实,有时想想,做畜生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情。起码,如果做一条狗,做一条有钱人家的狗,不用担心房租,也不用担心没饭吃,运气好点,还有人伺候,这可比做人好多了。”黑狗总结说,“都是穷人,能顾上一张嘴就很不错了,谁还挑三拣四啊。”

后来,黑狗因为要去练功夫,不和我说话了。我一个人,哦不对,我一条狗缩在笼子里,想了又想。

如果死了,那我,顾乾海就真是一条死狗了。还是得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而且,黑狗还告诉我说,如果我不听话,双头美女就不会给我药水洗澡,这狗皮就会慢慢和我的皮肤长在一起,我就这辈子都脱不下这层皮了。

而老白……

“其实师姐只是驱逐他出教门。可是老白心气太重,居然上吊死了。”黑狗说的时候很难过。他说,老白非常仗义,谁有点困难找他,他都尽心竭力地帮助。

我听到老白这个结局,其实心里也不好受。我这破案,到底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9

我老老实实做狗的第四天,双头美女带我去大世界,她说要我看看演出,学学。她还说,不会囚禁我一辈子,但是,因为老白的事情,他的角色现在只能我来做。我是赎罪。

虽然我不知道我何罪之有,但是,我也懒得和她说。好男不和女斗。结果这天,马戏团的生意特别差,一个下午,居然只卖出十余张票,都不够交给大世界的。

从台上下来以后,我瞧狮子老虎和黑熊的神气不太好。结果,他们闯进了双头美女的化妆间,要讨个说法。

东北虎说:“我早就知道,你把三儿他们遣散出去,就是断了我们的财路。”

豹子说:“师姐,你是好心我们知道。可是你看,现在马戏团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再这样下去,我们大家都散伙吧。”

黑熊说:“你们散伙还好说,我散伙了去哪里?我那么大的个子,东家看到我吃饭就都怕了,哪里还会雇我。”

三人,不,三只畜生你一言我一语,要求双头美女重新去买畸形儿来马戏团。

双头美女不论怎么好说歹说,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太苦了,他们的钱太烫手,拿着他们的钱吃喝,下辈子一定是畜生都不如。”

黑熊见双头美女怎么都不肯松开,急了,将她逼进角落,巨大的身子压迫着她说:“我还来世?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过下去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明儿就去找老四,买货去!”

买货,就是指买畸形儿。

狮子和豹子也紧跟其后。双头美女靠在墙角,怎么都不肯松口。

黑熊脾气暴躁,高高举起熊掌,就要拍下来,我一瞧坏了,这个事情好像要闹大,立刻蹿了过去,想要把黑熊拉开。

结果,被东北虎一巴掌拦下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忽然,我听到黑熊一声惨叫,低头一看,刚才一直没吭声的黑狗,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咬在黑熊腿上。

东北虎一下子松开抓着我的爪子,跑去追黑狗,我一瘸一拐冲向双头美女,拉着她往外跑,而豹子一下子扑到双头美女身上,不让她走。

双头美女抡起一根棍子,本来想是砸豹子,结果一个转身,居然砸错人了,我被砸得差点没昏过去。

帐篷里乱做一团。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抬头一看,怎么是王大虎冲了进来!帐篷的下方还烧着了!不用问,一定是王大虎放的火。

一时间,众人,不对,是众动物大惊,纷纷奔出帐篷,一瞬间,我还听到东北虎在喊:“我早就知道不好了,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王大虎拿着枪朝天放了两枪,忽然,我看到双头美女拿着柳叶刀,一下子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我扑了过去,但是慢了一拍,双头美女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干爹,干爹,我对不起你。万兽教,终究是我毁在我手上。”双头美女大喊,最后,我瞧她浑身是血,硬生生地抓着另一个头,从自己身上掰下来。

顿时,双头美女后颈部,出现一个大窟窿,血喷了出来。

现场如此惨烈,这一幕,我永生不忘。我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10

1929年12月6日,天气,雨。

我差点死掉。

据说我整整昏迷了48个小时。

王大虎说,救我一命的黑狗,居然是萝卜丁。没错,就是那个高升旅馆的伙计。

原来,伙计也是万兽教的一员。而他之所以救我,是因为知道王大虎是巡捕房的,也知道我和王大虎的关系。他怕我死了,会连累到他。

“我们做畜生,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吃,一张床睡。”萝卜丁说。

这话,我在双头美女那边也听到过。

“我们不想惹事的。我们就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畜生,赚点钱,然后贴补贴补家用也是好的。”这是萝卜丁的原话。

原来,要脱了这层动物皮,也简单,只要将教主调制的药水,撒一点在木桶里,然后浸泡一天一夜,皮毛自会脱下来。

不过人身上也会有落下类似“白癜风”这样的斑块。但是,如果不是通过这种方式,强行将皮毛割下来,这人不死也真的是会扒层皮。

这个药水,本来是坛主拿捏教众的利器。但是,双头美女做了坛主后,向狮子老虎他们公开了这个药水配方。她说,民国是自由平等的,她希望她的万兽教也是自由平等的。(想来我是“赎罪”,不配知道这个方子,所以不得不忍气吞声做狗)

双头美女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可惜的是,她低估了人性。

“我们每个人入教的时候,都会竖一块灵牌,就好比和祖宗说,人身的自己死了,现在是畜生的自己。这块灵牌,万兽教里的每一个人,都看的无比重要。因为这是人和畜生的分界。所以,当师姐烧了老白的灵牌时,老白知道,他被逐出教门,他那么喜欢师姐,肯定受不了打击的。”

三年前,万小宝解剖的那个浑身皮肤都溃烂的尸体,也是万兽教里驱逐出去的。据说,是因为擅自向教外人士暴露身份,这犯了了万兽教的大忌。

当初,在义和团失败后,万兽教也几乎覆灭。万兽教的坛主,也就是双头美女的干爹,不忍心这一教毁在自己手里,后来,到了上海后,又收了几个教徒。

“都是穷得活不下去的人。但凡能有点活路,谁会愿意做个畜生。”

万兽教坛主利用本教功夫,救了好几个寻死的人,大家白天黑夜地做畜生,到处表演马戏去混几个钱。

也仅此而已。

而王大虎,之所以会找到我,一方面,我觉得是我的运气不错。另一方面,是因为门牙的那张写有“金刚马戏团”五个字的纸,被我随手扔在了桌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我的无心之举,救了自己一命。王大虎因为这张纸,最终找到了我,破了案,保住了他和众兄弟的饭碗。

其实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为了一口饭吃,是不是?

后来,我在高升旅馆见过萝卜丁几次,只是每次,他点头哈腰伺候客人的时候,我就会想,他到底是喜欢做条狗,还是做个人呢?

哦对了,后来,上海断断续续闹过好几次要求房租“减租运动”,几乎每次,我都看到在那些闹游行的人群后面,跟着好几条狗。

以及——

1934年6月17日,《申报》刊发了由上海减租运动委员会发起的《减低房租运动今日起总动员》之公告。

当时,我买了一副大饼油条,靠在望平路墙边看报纸。刚看完,就听到有人低声说:“先生,这份报纸也给我看一下。”

我回头一看,没人。

只有一条狗,在我脚边。